第四卷 地火明夷
十一 山外山
秋梦阑珊,冬雪抱残。
又是一年,春意盎然。
汴州,朱雀大营。
乾宁四年的淮南之败,已经随着时间的洗刷,被火族上下渐渐淡忘。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朱雀大营这一场溃败的唯一收获,或许便是成全了山东一条葛。青龙斩若凤凰浴血,在淠泗之间经历了一次抽筋锉骨、重塑须眉的浴火重生,真正成为了虽泰山压顶仍自谈笑自若的帅才。而在谢瞳悄然退隐之后,葛从周更是一跃成为朱温身边的首席谋臣。
现如今,火族族主朱温一心一意闭关驱逐枯荣火毒,王彦章则仍是一如既往幽居滑州白马,由此山东一条葛依旧兼领迎送二团,同时负责十倍扩建“迎陪送望”四团,一时之间,大权独揽,文武之道,皆张弛在手。
三天前,葛从周亲赴水云舫向朱温汇报了自己新一轮的作战计划,朱温阅后,眉开意舒,朱批八字——“临机专断,皆付从周。”
此时此刻,夜已深沉,烛影明灭,中军帐内,山东一条葛乾纲独断,指挥若定道:“叔琮啊,你的新陪火团组建得如何?是骡子是马,可要拉出来遛遛!这一趟狩猎洺州就交给你了!”
一名刚过而立之年的将领沉着冷静地回答道:“氏叔琮遵令!”此人乃是葛从周新近着力提拔的火族新锐,离离燎原真气已有“日昃”的火候。他默默接过令牌,磐石一般立在阶前。
葛从周微微颔首,继续发号施令道:“存敬何在?”
“属下在!”一声应允,中气十足。
“命你领麾下新望火团三千人,星夜开拔,袭取磁州。”
“得令!”接过令牌的张存敬年龄与氏叔琮相仿,功力亦不相伯仲。
“存节,此次奔袭邢州,送火团就由你全权节制了!我亲领迎火团,与你联袂而行。”葛从周滴水不漏地分配布置完了作战任务,手中青龙斩一挥,一蓬青光扶摇而起,直追天际皎皎不息的北斗七星。
旬月之后,河东。
太原府。
安塞之败后,李克用心力交瘁,“紫血封喉”之毒悄然沁入脑髓,头脑昏沉,不能理事,遂深居简出,闭关静养。鸦儿军中大事,皆署李嗣昭代理。
为根治义父心病,李嗣源断然南下,一骑独行,继续寻觅关于存勖的蛛丝马迹。
邢、洺、磁三州接连失陷于朱雀军之手的消息传来之时,鸦儿军中主事之人,止李嗣昭、周德威孟焦二人而已。
此时晋王府中,李嗣昭来回踱步,进退维谷。“德威啊,晋王闭关已逾一年,如今正在紧要关头,万万不容惊扰,只是军情重大,火烧眉睫,可教嗣昭我如何是好?真没想到,朱雀大营新败于淮南,不足一年,便又卷土重来,再挑战端,山东一条葛,机锋若灵蛇,当真是我鸦儿军之心腹大患!”
周德威一声冷哼,眼中满是不屑之色,轻蔑地道:“小丑跳梁,鸡犬升天,他葛从周昔日不过是木族败军之将,附骥尾于朱三小儿之后,方始小人得志,在朱雀军中平步青云,节节攀升。嗣昭勿忧,此事毋需禀报晋王,德威愿领飞鸦营出青山口,生擒青龙斩,以报晋王昔年的知遇之恩。”
李嗣昭眉头微皱,缓缓道:“德威啊,上阵杀敌,你我二人一向同气连枝,郭李不离,只是如今晋王尚未出关,太原府无人坐镇,愚兄担心朱雀军声东击西,另有诡计,故此番恐不能与君偕行。相期云汉,不知贤弟胜算几何,可有把握?”
周德威却是眉飞色舞,大大咧咧道:“青山遮不住,飞鸦逐流去!大哥放心,德威此行,必令青龙斩折翼铩羽,有去无回。”
青山口,云水留。
自太原府望东南而下邢洺,行至青山口,道始分叉,邢州在西,洺州在东。
马邑人周德威领衔的三万扩充建制之后的飞鸦营铁骑于黄昏时分进驻青山口,面临左右之间的抉择。徘徊难断之际,这位昔日鸦儿军中第一坼堠索性下令三军,在此歇营,屯驻一宿。
谁料三更时分,洺州方向竟有三千轻骑,悄然踏月色而来,偷袭飞鸦营寨栅。
周德威一怒之下,飞身上马,挺枪追击而去。朱雀军为首那人异常冷静,见周德威亲来,却不与之正面交锋,指挥着手下且战且走,望洺州方向退去。月色辉映之下,朱雀军旗帜上“陪火团团练氏”的字样分外醒目。
“无名小卒,竟敢来撩虎须!”忿忿之下,周德威打定主意,决定明日挥军东进,先拔掉镇守洺州的所谓“陪火团”。
次日清晨,三万鸦儿军兵锋东掠,剑指洺州。
一路之上,鸦雀无声,未见朱雀军一兵一卒。
当天夕阳西下时分,飞鸦营进至洺州城下,踌躇满志之际,却猛然惊觉朱雀军留下的竟是一座空城。
周德威心中蹊跷,暗叫不妙,正待下令火速撤军,却陡听得城西张公桥头,锣鼓齐鸣,一员火族骁将,横刀立马,高声溺战道:“素闻马邑周阳五骁勇无双,氏叔琮在此久候多时!你可敢放马过来,与我酣战百合?”正是那昨夜偷营之人。
周德威本是性情中人,经此一激,电光石火间改变了既定方略,怒叱道:“火族黄口小儿,竟敢奢言百合?”手中长枪一抖,一马当先,飞夺张公桥。
“来坎”助枕之气氤氲而出,笼盖了整座张公桥。
氏叔琮一声长笑,一摆长刀,离离燎原之气不甘示弱,针锋相对。
张公桥上,两骑交错,瞬息之间,十合已过。
氏叔琮眼珠斗转,露出怯战之意,一式“小儿辩日”在身前勾勒出“日昃”之盘,振臂一呼道:“弟兄们,洺州不可久留,随我疾走青山口!”
新陪火团三千人一阵轰鸣,一人两骑,向西纵蹄而去。
周德威怒振长缨,顿将“日昃”之盘绞成漫天火星。张公桥上,火水未济。
“飞鸦营随我追击,务要全歼此三千游骑!”周德威一声雷霆怒吼,飞鸦惊,终究意难平。
一路紧逼,不舍不弃,待得梅开二度,一夜鱼龙舞,再次回归青山口之时,三万飞鸦营铁骑终有良莠之分,不知不觉在青山口和张公桥之间拉开了冗长的队型。
陪火团三千人一刻不停,彻夜奔驰,一旦第一骑口吐白沫,马失前蹄,则毫不犹豫地换乘第二骑,继续亡命天涯。
拂晓之际,陪火团三千人抵达青山口,众人所乘的第二骑也均已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
氏叔琮淡淡一笑,下令全团在青山口岔道上摆开锋矢阵,等待最后的决战。
一夜之间,周德威飞鸦营的铁蹄之声始终尾随在十里之内。
此消彼长之下,不足一炷香的功夫,飞鸦营前锋逾万铁骑已经拍马杀到。周德威一骑绝尘,当先鹤立。
“氏叔琮小儿,陌路穷途,竟还敢摆出锋矢阵!如此有种,也不枉我周德威千里追袭,斩草除根!”
长刀一挥,飞鸦营锋矢凝成,杀气纵横。
“弟兄们,随我冲杀,寸草不留!”周德威一声狼吼,布满血丝的眼眸中似乎喷出了洪荒之水。
沙陀铁骑,旷野无敌,飞鸦惊起,所向披靡。
当是时,青山口之西一声清澈龙吟,“周阳五中计矣!”
一蓬青光冲天耀起,青龙斩挥洒摇曳,若飒沓流星,银河泛漾,瞬间点亮了整座青山口。
氏叔琮一声令下,陪火团三千人秩序井然,让开大道,将正面战场慷慨赠予磨刀霍霍养精蓄锐已久的迎火团、送火团、望火团九千精骑。
山东一条葛一马领衔,牛存节、张存敬两翼齐飞,氏叔琮殿后策应,迎陪送望四团配合无间,气势弥天。
周德威一咬牙,厉声喝道:“飞鸦营的弟兄们,随我周阳五冲破青山口!”
长枪挥舞,背水奔涌,“来坎”助枕之气再度蓬起,直取朱雀大营主帅葛从周。
三军阵前,逆水舟进,退则灭顶,周德威乃沙陀族久经沙场之宿将,当此生死攸关之际,心志弥坚,灵台渐趋澄澈空明、古井不波之境。
葛从周一挥青龙斩,木秀于林七重天覆顶而来,他自淠水之战惨败于土族第一高手李神福之手后,因祸得福,逆境奋起,百尺竿头,更上层楼,青木心法再破瓶颈,一举攀升至与昔日木族第一高手尚让早期旗鼓相当的境界。
强大无匹的青木灵力笼罩之下,周德威逆流而溯,风声鹤唳。
金铁铮铮,铿锵唏嘘。马上遭逢,惺惺相惜。
一声闷哼,周德威胸前为一蓬青光扫中,喷出一口血箭,直迫葛从周眉睫。
青龙斩微微一怔,一线之间,周德威长枪疾扫,已在迎火团左肋冲开一条血路,望张存敬的望火团垓心杀去。
张存敬见此天赐良机,双锏狂舞,“日昃”之气欢声雷动,当仁不让,火燎心腹,意欲阵斩沙陀族叱咤风云的大将周阳五。
与此同时,氏叔琮的长刀亦悄悄绕至周德威身侧,另一道“日昃”之气陈仓暗渡,偷袭周德威后背。
当此际,周德威一声龙吟虎吼,寒冰真气逆流奔涌,覆舟心法一瞬间不可思议地冲破“助枕”之瓶颈,鱼跃而入第四阶“用缶”之境。
星移斗转,皎皎长枪,寒冰用缶,不尽长江。
张存敬、氏叔琮双双发出凄厉惨叫,为凌厉披靡的寒冰真气扫中。
夕阳晚照之中,周德威长啸连连,血染铠甲,杀透重围而去。
葛从周目睹此景,不由啧啧称奇,心中暗叹道:“青山隐隐,云水迢迢,周阳五真英雄也!今日未除此人,翌日必为朱雀大营之宿仇劲敌矣!”
此时远方青山口之东的张公桥畔似隐隐传来丝丝缕缕的呜咽笛音,晚风拂柳,残笛声声,说不出的萧索苍凉。
三月之后,襄阳古城。
仲宣楼上,一名面容中庸、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正背负双手,极目远眺。只见他目光游移不定,一瞬间似乎踌躇满志,可是片刻之后,却又神采暗淡,泯然众人矣。
史怀恩看在眼里,心头不住叹息。此人资质平庸,比之朱瑄朱瑾兄弟二人尚有所不及,更是遑论比肩朱三小儿了。一年前他在泗州月城之下与朱温两败俱伤,痛失一目,元气大伤,万般无奈之下,携着李存勖避居襄州,修养生息,以图翌日再施翻云覆雨手,撼动天下格局。
“匡凝贤侄,你还犹豫什么?葛从周连下邢、洺、磁三州,大败周德威于青山口,鸦儿军从此不敢轻易与朱雀大营争锋。襄阳地处南北交汇之要冲,素为七省通衢之地,朱雀大营欲再下江南,洗血前耻,襄阳乃必经之地。贤侄自令尊德湮大人在世时便依附于汴州,如今万象更新,正该大展宏图,觊觎天下,岂可坐井观天,幽居一隅。火族土族之间,其势不容中立,何去何从,贤侄当早作决断,万勿拖泥带水!”史怀恩虽是恨铁不成钢,但仍苦口婆心,循循劝导。
“朱三性情暴虐,举火燎天,匡凝亦早有弃暗投明之意,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未必有情。不知淮南土族那边,究竟是何风向?”说话之人,正是子承父业的水族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
史怀恩拊掌笑道:“匡凝贤侄,今日贫僧便为你引见一位故人。包管你一见之下,疑虑顿消,冰释于无形矣!”
一言未尽,一人缓缓登楼,遥望东方,高声吟咏道:“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
史怀恩身侧的少年心头微颤,此人登楼之时口中所吟之句,正是被誉为“建安七子”之冠冕的王粲《登楼赋》中的高潮迭句。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昔日在郓州抱火楼初见此人之时,只道他是一介莽夫,不想今日重逢,竟是文采斐然,令人刮目。
只见那人遥望东方,凭栏远眺,娓娓言道:“匡凝老弟,朱瑾昔日曾为丧家之犬,杨帅尚以国士之遇相待,令朱某手刃仇敌,得偿夙愿。贤弟若能审时度势,与淮南土族永结盟好,连成一线,则山南东道幸甚,荆襄父老幸甚!”
赵匡凝闻言惊道:“莫非是朱瑾将军亲来襄阳么?”
史怀恩展颜道:“朱瑾将军出身火族拜火宗,与我拜火圣教渊源匪浅,此次贫僧力邀朱将军来此,便是为了彻底打消贤侄投诚土族的疑虑。”
“朱将军人中之杰,尚且甘心情愿钦服于杨帅驾前,匡凝无才无德,自然愿附骥尾,归顺淮南土族,听凭杨帅臂指驱策。”赵匡凝一时心血澎湃,信誓旦旦。
满而不盈的“盈坎”之气通体笼罩了整座仲宣楼,赵匡凝置身其中,顿生“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缥缈之感。
汴州,朱雀大营。
葛从周正襟危坐,正听取阶前一人的军情汇报,冷冷问道:“康老弟,何事如此紧急?竟要惊动族主?莫非葛某不能做主么?”
“此事干系全局,十万火急,怀英必须亲自禀报族主,还请葛将军成全!”说话之人正是兖州之战中开门揖盗的拜火宗执法长老康怀英。自倒戈投诚之后,朱温一直将其束之高阁,似乎对于拜火宗余党,仍自怀有不浅的戒心。康怀英也一直隐忍蛰伏,希望有机会证明拜火宗的实力,这次襄阳分舵舵主白冠清飞鸽传书,传来惊天消息,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在拜火教教主史怀恩撺掇之下,阴结淮南杨行密,意图背弃火族,归顺土族。网罗到了如此军情,他康怀英怎能不待价而沽,一鸣惊蛰?
这时葛从周身后有人揭帘而出,饶有兴致道:“哦,怀英既如此郑重其事,欲说还休,朱三今日少不得要洗耳恭听了!”三天前,朱温已自水云舫破关而出,只是军中日常事务,仍是照例交由葛从周署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直是朱温驾驭朱雀大营核心决策层的不二法门。
康怀英眼中精芒暴涨,侃侃言道:“族主,属下心腹谍探在襄阳城获悉一桩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在仲宣楼密会朱瑾,双方一拍即合,一月之内,赵匡凝将背弃火族,归降淮扬。其间推波助澜、煽风点火之人,正是族主恨之入骨的眼中钉拜火教妖僧史怀恩。”
朱温闻言,怒极反笑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赵匡凝,好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史怀恩!这次看我朱三将你们连根拔起,锉骨扬灰。”杀气蓬勃,令人不寒而栗。
康怀英看在眼里,心里一阵哆嗦,垂头屏息,沉默不语。
半晌,朱温方才抚慰了康怀英一句,“怀英啊,看来你手上拜火宗的谍报网道行不浅,日后朱雀大营的情报搜集,就全权交由你掌舵吧!”
一物降一物,这一句,恰是他康怀英思量再三、尚未开口的诉求。
这时朱温充满火药味的嗓音再度响起,“传我军令,氏叔琮领陪火团三千人,康怀英点两万河阳兵,今夜子时开拔,合讨襄州赵匡凝。”
葛从周一听此令,故作惊讶道:“族主,史怀恩栖身襄阳,从周恐氏康二位将军有失,愿率迎火团随军押阵!”
当是时,朱温一声长啸,信心十足道:“从周你坐镇汴州,毋须随行,这次只怕他史怀恩的花火镜不出手,否则,嘿嘿,定教他镜花水月,大梦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