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地火明夷
二 葱河道
桑干河道,血阳残照。
滚滚赤浪,不尽沧桑。
赫连铎状若石雕,伫立甲板之上。李克用爽朗的笑声踢云踏浪,“云州一别,已逾期年,赫连兄别来无恙?”
“天不助我,闲言少说,你我二人多年宿怨,今日就在这桑干河上做一个痛快了断!”赫连铎长叹一声,扶摇而起,破釜沉舟,径直跃向李克用踏足的水族神禽南极玄武龟。
玄武龟一声怒吼,正待呲牙咧嘴,李克用一摆手,那龟心领神会,竟猛一缩颈,将头藏入壳中。
“赫连兄,我李克用素来敬你是一条英雄,今日便与你分踏半壁河洛图,沉鱼溅泪,一决生死!”
“好!赫连铎今日若再折戟沉沙,亦复无颜立于天地之间矣!”
嗟余听鼓,封侯掌势若奔雷,“系墨”丛棘之气汹涌澎湃,紫气东来。
李克用一声长啸,水族正宗“沉鱼溅泪掌”不卑不亢,中规中矩的一式“烽火连三”抱朴而对。他自上源驿一战后,覆舟心法已至“心亨”之境,任尔地裂山崩,我自岿然不动。
“嘭嘭嘭”,两股寒冰真气空中缠绵交织,一紫一碧,一攻一守,难解难分。
赫连铎大喝一声,抢先变招,化掌为剑,一柄“丛棘”紫郢剑疾若闪电,撩向李克用心窝。
李克用笑容满溢,不慌不忙,仍自岿然,沉鱼溅泪掌一式“家书抵万”在胸前堆砌层层块垒。
“嗤嗤嗤”,破冰之声不绝于耳,“丛棘”紫郢剑势若破竹,紫气纵横,连连摧城。
奈何,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万座城池,雨后春笋一般生生不息,逶迤横亘于赫连铎之前。
天长地久,有时殆尽,紫气绵延,恨无绝期!
当此际,李克用潸然泪下,一声龙吟,沉鱼溅泪掌最后一式“白首搔簪”完璧归赵,双目虎睁,若三叠泉涌,寒冰真气一瞬间竟凝成两枚冰锥。
语迟眼快,一枚碧玉冰锥虎跑激射,径直撞偏了剜心割脾的“丛棘”紫郢剑,一线之间,另一枚青葱冰锥则鬼使神差地到了李克用左手中,顺势生生拍入赫连铎的太阳穴。
赫连铎闷哼一声,僵立当场,“丛棘”紫郢剑顷刻间碎成漫天紫烟墨雨。
李克用右手撩起第一枚碧玉冰锥,郑重肃穆地簪入发髻,随即双手合十,喃喃祷告道:“赫连兄走好,恕克用不远送了!”
此时恰夕阳西下,桑干河水,脉脉流金,蹉跎东流而去,南极玄武龟缓缓探出脖颈,李克用发髻之上的冰锥一瞬间化作袅袅碧烟,久久萦绕,默默叹息:忽见陌头杨柳色——神不知,鬼不觉,一抹淡紫,悄无声息地沁入李克用右手内关穴……
乾宁元年,早春二月。
一股约三百人的轻骑兵队伍猎猎纵蹄,悄然出了河阳。当先两骑,雄姿飒爽,只听其中一人谨小慎微道:“葛大哥,李嗣昭、周德威回师已久,我们送火团纵是衔尾疾追,掩杀它一个措手不及,只怕也未必能讨得了鸦儿军的便宜……”
“存节老弟,亏你平日里常对那帮河阳兵嘀咕什么‘天下汹汹,当得英雄事之’,这回子真要打点野味来尝尝鲜,你却又缩手缩脚起来……鸦儿军兵锋一退,河阳有郭严固守,后顾无忧,此番你我兄弟二人轻车简从,来一次天马行空的奔袭,正是要给族主一个意外的惊喜。前些时兵破徐州,庞师古的陪望二团再次拔了头筹,王彦章的迎火团也捡了个大便宜,顺手牵羊得了泗州不说,竟鬼使神差地救回了惠姑娘,唯独我们送火团困守河阳,寸功未立,如今若再不奋起直追,只怕日后在朱雀大营便无丝毫立锥之地了!”说话的大将手持木族著名兵刃“青龙斩”,正是葛从周。
“葛大哥,莫非你的意思竟是往濮州方向……”先前说话的那人名叫牛存节,素来“木强忠谨”,最近刚刚被葛从周提拔为送火团副团练。
“不错,徐泗已破,族主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拔掉郓兖二州——据最新线报,族主已经第一时间驾乘北辰朱雀亲赴淄州督战。兵贵神速,战机不容稍纵,如今送火团乃是朱雀大营最靠北的精锐,此时不搏他娘的一铺,更待何时?”葛从周嘴角微翘,意兴飞扬。
“葛大哥,送火团下一步究竟何去何从,你快下命令吧!”牛存节开始蠢蠢欲动。
“好!送火团的弟兄们,随我出猎,一口拔掉郓州城边的渔山,威胁朱瑄的老巢!”葛从周奋力一挥青龙斩,向东北方向划出一道果决的弧线。
濮州城,积薪楼。
朱瑄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什么?渔山失守?老子还没动手端掉淄州,倒被人抢先抄了后路,这他妈的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大哥,据说是葛从周的送火团三百人自河阳长途偷袭得手……”朱瑾小声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渔山、梁山、巨野互为鼎足犄角,乃是郓州唇齿门户。葛从周欺我太甚,此番我若不在家门口全歼朱雀大营送火团,堂堂天平节度使颜面何存?”朱瑄恨得咬牙切齿。
“大哥勿忧,区区送火团何足挂齿,不若由小弟代劳?”朱瑾连忙出言开解。
朱瑄猛一措手道:“你且在濮州等我,待我亲手解决了葛从周这兔崽子,你我兄弟二人再联袂血洗淄州,饮马河阳。”
渔山小城,星星点灯。
葛从周傲立城头,遥望着牛存节兢兢业业地在城下收编败卒,法令严整,善抚人心,不禁频频点头,深感自己慧眼识锱。
“今夜无眠,朱瑄必来渔山!”葛从周一抚青龙斩,生出破釜沉舟的冲天豪气。
云破,月明,星稀。
渔山点点愁,一道青光鱼龙眩舞,直挂云中月。
牛存节率领着送火团三百精骑以及整饬收编的三千郓州军卒干净利落地出了渔山小城,潜伏在渔樵山麓。
葛从周独守空城,手持青木竹简,饶有兴致地挑灯夜读青帝曹操的千古名篇《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炷香之后,马蹄声起——逾万铁骑,衔枚疾走,刀锋映月,火云槌城。
朱瑄一马当先,纵蹄而来,放声怒吼:“葛从周,休要东施效颦,耍那空城诡计,木族余孽,朝三暮四,跳梁小丑,还不授首?”
一语未毕,“涕戚”燎原之气,绕梁“用缶”,肆虐蜂拥,鼠窜城头。
葛从周纵声长笑,青龙斩淡定地挥洒蝶舞,木秀于林六重天从容以对。
朱瑄一振手中火云长戟,身形豹扑,掠向城头,他坐下的那匹刨火驹势若离弦之箭,飞鹄投林,窜入城内,其后紧跟着一万铁骑,势若长蛇,拱入蚯腹一般的渔山小城。
“葛从周纳命来!”朱瑄一式“二郎担山”,“涕戚”燎原,“用缶”冰侵,火水二气,阴阳奈何,追魂索命,拘向葛从周咽喉要津。
“当”的一声,青龙斩与火云戟虎兕相逢,空中僵持。
一时间,燎原野火,焚烧不尽,青青木苗,春风又绿。
摹的隆冬反噬,冰雹肆虐,木苗的蓬勃生机渐渐枯萎。
横槊八击,三鼓而竭,葛从周不禁自怜自艾,望月叹息:“族主,从周今番托大,作茧自缚,不想竟命丧于拜火教余孽之手矣!”青龙斩正待挥出一道弓弦,指挥渔樵山麓的牛存节率送火团火速撤退。他二人之前的约定是,一旦葛从周灵光乍现,一举斩杀朱瑄,则趁郓州军群龙无首,送火团鼓噪而回,掐蛇七寸,此役定可大获全胜。
朱瑄嘿嘿冷笑,火云戟顺势跟进,燎原心法毫无保留增至极限,誓要将葛从周焚骨扬灰。
这时只见城头箭楼上转出一人,朗笑一声道:“朱瑄贤弟,手下留情,那‘涕戚用缶’、冰火相激的滋味,可不是一般人受得起的!”
“丽天”之气扑面而来,冰消雪融,春意盎然,瞬间笼罩了渔山城头。
“族主!”葛从周喜极而泣,仿佛一个大梦初醒的赌徒,他已经根据牌面下了全部的赌注,却始终不曾想到过自己或许还有一张底牌——当然,拿到这张底牌的几率,实在是万中无一。
“朱三小儿!”朱瑄显然亦无法面对这样的翻盘变局,仓促之间,已为朱温的火焰刀指扫中。
葛从周向来机灵,木秀于林六重天再度蓬发,青龙斩反客为主,刀尖径直撩中朱瑄左肩井,进而顺势划出一道绚丽的圆周,示意渔樵山麓的牛存节率部发起冲锋。
“杀啊!”同一时刻,朱友裕熟悉的声音自城南传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万淄州兵磨刀霍霍,屠向渔山城内的待宰乌梢。
朱瑄口中蓬出腥腥血雨,神志瞬间恢复常态,生死关头,火云戟奋力画地为牢,最后一束“涕戚”之气袭向葛从周,最后一抔“用缶”之气则在身后筑起一道水釜,掩护着自己狼狈堕城而去。
邢州城,倒春寒。
李存孝呆若木鸡,喃喃自语:“赫连叔叔休矣!看来我魔门左宫一脉注定是中兴无望了……王镕果然是一根墙头草,二话没说就过河拆桥,大势一去,为求自保,竟不惜向义父献帛五十万匹,更令人齿冷的是,这厮居然还立马摆出一副不共戴天的姿态出兵三万助攻邢州……如今义父亲临邢州,我这次只怕是插翅难飞,死无葬身之所了!”
“安大人,李存信今日又开始掘堑围城了!”心腹裨将袁奉韬在一旁咂舌道。
“什么安大人?我如今连肠子都悔青了!”李存孝捶胸顿足道。
袁奉韬一时哑口无言。
“义父义母,存孝一失足成千古恨,今生再无法在二老跟前尽孝了!”李存孝悔之晚矣,涕泪横流。
袁奉韬忽的灵光一闪,献计道:“虎毒不食子,族主与大人父子一场,三军阵前,必不忍亲下杀手。奉韬有一计,或可令大人绝处逢生,不若纵令李存信掘堑围城,一则族主已然亲临邢州城外,大人应摆出负荆请罪、无心负隅的忏悔姿态,二则族主眼见邢州已被围得铁桶一般,他若不忍心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则必黯然离开邢州,留下李存信料理残局。一旦族主心生恻隐离开邢州,李存信乃代北牧羊犬耳,何足惧哉?眼前纵是有天堑横亘,大人亦可的卢飞跃,一马平川。”
李存孝别无选择地点点头,叹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一切只好听天由命了!”
接下来的十五天里,城外的沙陀兵鸦雀无声,只是默默挖堑,却丝毫不急着攻城,俨然一副“豆在釜中泣”——不到万不得已,不肯与城内同族弟兄展开火拼的架势。
本是同根,相煎何急?堑成之日,亦是城中粮尽之时。
在内外交困,孝悌良心一天天备受熬煎的绝境之下,李存孝终于作出了最后摊牌的决定。
三月八日,晴空霹雳,天降大雨,李存孝登上邢州城头,贯注毕生“用缶”寒冰真气,雷霆高呼道:“义父,孩儿不肖,内受同宗衅逼,外蒙异党挑唆,一念之间,铸成大错。如今千夫所指,末路穷途,万箭攒心,百死莫赎,惟愿临刑之前,能再跪见义母一面,求义父成全!”
一声虎吼,震彻天穹,“存孝我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半月前你嗣源大哥马不停蹄,专程自太原请你义母来邢州替你求情,今日父母亲情,山穷水尽,义父就成全你最后一份孝心!嗣源,送你义母入城!”此时的李克用仿佛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虎威不再,老泪纵横。
风雨之中,李嗣源手持丈六枪,牵着义母刘夫人所乘的水慈驹,护送着义母缓缓入城。
将至城门,李存孝摹的一声悲鸣,自城头一跃而下,跪在泥地之中请罪,叩首不已,口中呜咽道:“义母,苍天在上,不肖儿于我沙陀族有功而无过,所以沦落至此,皆由存信诋毁为之耳!”
刘夫人正待下马抚慰存孝,只听平地炸春雷,李克用一声怒叱道:“尔为书檄,罪我百端,亦存信为之邪?”
存孝闻言,顿时心如死灰槁木,不再吭气求饶。
当此际,李存信一使眼色,手下亲信大将康君立间不容发地冲上前去,将存孝五花大绑,推搡着押上沙陀族铁鸦囚车。
李嗣源一抖银芒,正待出手,却被水慈驹上的刘夫人紧紧拽住。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雨若覆盆,风似狮吼。
夏秋无痕,转眼隆冬。
桑干河道,三尺冰冻。
冰面之上,李嗣源缓缓策马,迎着血红残阳,心头起伏,感慨万千:“存孝,春天的时候,嗣源不忍眼睁睁地见你在太原受那车裂之刑,故此向义父请缨北上云州,图谋幽州。你晓得么?当日桑干河一战,李匡俦不惜冒死救他哥哥,李匡威拼死筑起釜泣水墙,沙场之上,兄弟二人尽弃前嫌,同生共死,肝胆相倚,其情其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愚兄惭愧,你我二人昔日并称沙陀双子星,如今却是参商永离,再不能在疆场之上并辔联袂,共踹敌营……”
正恍惚间,刘仁恭粗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嗣源贤侄,天大的喜讯,方才探马来报,李匡威两天前一命呜呼,如今他弟弟李匡俦袭了幽州节度使……”
“什么?”李嗣源心中涌起莫名的怅惘,凝望远方,情绪苍凉。
“弟兄们,加紧渡河,李匡威已死,幽州唾手可得,快随我刘仁恭大捞一把油水去!”刘仁恭暴发户一般的声音回荡在桑干河床之上,令人心悸,不寒而栗。
李嗣源胸中涌起厌恶的情绪,一瞬间忽的明白了为何当初义父一怒之下,竟然不念旧情,将与其俱起云中、在宴杀水族十大高手之一的段文楚一役中抢先掷杯发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老将康君立咬牙鸩杀的缘故。
当日义父为安抚军心,平息众怨,挥泪对存孝行铁鸦车裂之刑,事后怅然失魂,痛惜存孝之骁勇英材,愤恨存信及其帐下诸将不能退步容人,为此不理沙陀军政大事达十数日之久。
存孝死后,义父与诸将议事之时,每每提及存孝,皆痛哭流涕,难以自已,唯独那康君立不以为然,私下里嘀咕什么“乱臣贼子,数典忘祖,人人得而诛之”云云。
当年存信存孝兄弟交恶,反目成仇,那康君立在一旁煽风点火,暗中挑唆作梗,实乃罪魁祸首。
如此看来,康君立之死,实乃咎由自取,酿鸩自饮。
桑干河水,图腾涕泣,不知过了多久,李嗣源长长叹了口气,从兔死狐悲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凝眉处,苍凉的幽州城已是依稀可见。
这时探马元行钦又匆匆来报,“李匡俦已弃幽州,逃奔景城。”
刘仁恭闻讯大喜过望,连忙指挥手下兵士入城休整,同时准备第一时间向太原报捷,气贯长虹地请命为幽州留后。
雏凤浊于老凤声,刘仁恭之子刘守光第一次随父出征,竟在一旁令人咂舌地说出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惊人之语,并且主动请缨,与元行钦一道马不停蹄地率领前锋“铁笼营”飞奔景城而去。
当此际,李嗣源意兴阑珊,遂索性以报捷为名回驰太原,毅然离开眼前这条腥血沸盈、恶臭横流的桑干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