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涯箫曲(上)
两人被押下,述律燕却在一旁一动不动,耶律苏起身道:“走吧!”
述律燕这才站起身来,耶律苏伸手向萧如一指,道:“你,随我来!”
萧如起身跟上,随耶律苏将述律燕送回营帐,这才跟他进入帐中。耶律苏却是直直站着,一句话也不说,萧如看他背对自己一动不动,不知他会如何处罚自己,只是垂头看着地上,不敢说话。
过了好久,耶律苏缓缓开口道:“你小字是叫阿骨朵吧?”
萧如低声道:“是!”
“若我记得不差,你自小便是述律氏的私奴,燕儿那时还同你们一起玩耍,我不准她与你们玩,她还与我斗气!”
“大人还记得这些……”
“唉,怎会不记得,那时我也还小,只知道你们身份低微,便不准你们接近她,可是她……后来还悄悄跑出去找你们。”
“嗯,郡主待我们一向很好!”
“你也还记得,那就好!”耶律苏顿了一顿,长舒一口气,又道:“但我实在想不通,你今日又为何要置她于死地?你若有怨,怨得也该是我,燕儿……”他一句话未完,语气竟自哽咽。
萧如闻言大惊,她明明顺着郡主的意思,甚至不惜出卖先生,怎么反过来成要害她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大人,奴婢,奴婢从来没有要害郡主的意思,我发誓,奴婢真的没有……”
“大王既赐你萧姓,你以后也不用这么叫自己了。”
萧如心中一痛,道:“不管奴婢叫什么,永远,永远都是郡主的人。”
耶律苏缓缓道: “你可知我为什么甘愿违逆燕儿的意思,要与她成亲?”萧如摇头道:“奴婢不知”。
“燕儿偷听军机,若真要追究,只怕难逃一死,三叔念情,出面讨保,但滑哥竟妄想迎娶燕儿,无奈之下,我才出此下策,想着因我之故,或许能调和两家关系。”
萧如自然知道耶律滑哥是个放浪的公子哥,郡主怎么能嫁给他!
耶律苏顿了一顿,又道:“林甫煌是大王重视之人,若因燕儿之故,杀了他,大王记恨在心,别说述律将军,便连燕儿,我也保不住,你明白吗?”
萧如听闻事情竟是如此复杂,不禁流泪道:“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耶律苏道:“唉,我也知道的,你若真有心害她,我还能容你吗?眼下,只有你如实说来,不可虚造半分,后续之事,交我处理即可,只是……”停了一下,又道:“只是这样一来,你恐怕获罪不轻,我也不逼你,我会说服大哥再审一次,你先回去吧。”
萧如含泪点点头,道:“只要能救郡主,阿骨多死而无怨!”说完,一咬牙起身退出去了。
第二天正午,一众人等果然又被唤入营帐,正面耶律阿保机与述律平坐了,众人在帐下分坐两旁。只听耶律阿保机道:“原本这件事不用再审,但六弟既说当中有误会,你便说一说吧。”
耶律苏下坐,站到中央,行了一礼,道:“林先生乃国之贤才,我左思右想,还是不想因自己的过错而委屈先生。”
“哦?你的过错?”
耶律苏道:“是,是我一时贪念,才造成今日局面,萧如,你再说当日情形,你进入帐中是何情形?”
“是,那日我听到呼声,进入帐中,只见……只见郡主衣衫不整拉着……拉着先生站在一旁。”
述律燕听她改口,道:“你说什么?你说我……分明是他!”
耶律苏道:“燕儿你上前来!”说着从腰间拔出匕首,顺手割断了绑着林甫煌的绳索,又道:“当日先生说他内力已失,如今你试他一试,看他是否是你的对手。”
“内力全失?怎么可能,我与他斗了两回,他现在故意不还手,谁又有办法?”
耶律苏看向一盏雪,道:“禅师精通医术,烦禅师诊视一番。”一盏雪缓缓走到林甫煌身边,搭上他手腕,片刻之后,只见他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
“怎么样?”
一盏雪道:“他儒门功体确实已废,当是不久之前的事。”
述律平道:“既然如此,若萧如所说是真,那她两人是自愿了?真是家门不幸!”
林甫煌心中一寒,私通皇族,如此罪名只怕述律燕也担不起。述律燕听了“家门不幸”四字,豁然醒悟,想:“我一死不要紧,私通外人,只怕会牵连家中,我怎么会这么糊涂!”
耶律苏叹了一口气,道:“这便是我的罪过了,我知燕儿不愿嫁我,所以早在酒中,下了催情之药,未曾想被他二人误饮……唉,便因我一念差错,竟惹出这般风波。”
说罢朝林甫煌施了一礼,道:“若非先生定力卓绝,能坐怀不乱,只怕后果……小王感谢先生!”
林甫煌还了一礼,并不说话。
述律平道:“那她因何喊救!”
耶律苏道:“也是燕儿心思无邪,受这药力影响较小,多半是她先醒悟过来,这才出口喊救。”他叹了一口气,低头道:“如此丑事,原本不该外扬,但既牵累先生,国事为大,这才说明,请大王降罪。”
耶律阿保机见如此一来,不过是耶律苏家中私事,他既出面认错,又保全了林甫煌。当即哈哈一笑,道:“六弟,这种事你也不必太心急,哈。”
述律平道:“如此说来,是这两个奴才在搬弄是非了!”
耶律阿保机知她心中有气,要顺她之意,忙道:“大胆,诬赖主人不说,如此反复无信之人,来人押下去,斩了!”
林甫煌踏上一步,一脚将楚遗踹倒在地,道:“大王,这两人既是我奴仆,这般诬蔑于我,着实可恨!恳请大王交由我亲手处置!”
耶律阿保机一转念,道:“这回真是委屈先生了!”又向述律平道:“两个奴才,我看就依先生的吧?平妹不必动怒了,随我回去吧。”
述律平原本不在乎两个奴才性命,听他这么说,道:“自然听大王的!”两人一左一右,并肩离开。耶律苏站在当地,暗暗抹去手心汗珠,道:“多谢先生!”
述律燕霍地站起身来,冲林甫煌道:“你准备如何惩罚他二人!”
林甫煌道:“我自有办法。”
述律燕跳到当地,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林甫煌道:“哦?那是怪我多事了?那就将他们交给大王发落!”
述律燕说了一字:“你!”不知该说什么,耶律苏伸手拉住她,道:“放心吧!”述律燕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气冲冲出帐去了。
林甫煌道:“多谢郡王相救!”
耶律苏笑了笑,道:“燕儿胡闹,还望先生不要与她计较!”林甫煌道:“那日,是六王妃说有故人之物,这才随六王妃进帐。”
耶律苏道:“先生不用挂心,我了解她,也信得过先生!先生连日劳顿,先回去休息吧!”
林甫煌告辞,带了众人离开,片刻帐中只剩耶律苏一人,他茫茫四顾,不禁幽幽叹了一口气。
林甫煌带了萧槿回去,命人将楚遗、萧如二人关入地牢。每隔几日,便亲自下去查看一次,并遣退周遭狱卒,不许探视。狱卒远远只听二人惨叫声,翌日一查,却并不见伤痕,心中不禁胆寒,道:“这人定是有什么古怪的法子来折磨人!”
述律燕自经此事,担心牵累家中,倒也不再加害林甫煌,只是与耶律苏也走得远了,偶尔一人出去打猎,跑出好远,也不让随从跟随。倒是一盏雪,自那日诊视他气脉之后,不久之后便来看他,知他习练的乃是墨苍玄教的心法。讲一些修行要诀,说是墨苍玄当年闲聊说起,林甫煌虽然心中对他隔阂,但是想他没有必要害自己,也慢慢记下了。有时修行碰到难关,依着法子,果然能够平心静气。不出半年,他真气之盛,实已胜过当初数倍。
眼看又是一年夏去秋来,草长鹰飞,行营随着气候搬迁了几次。冬天将至,大雪纷飞,又再回转到当初龙眉宫,可林甫煌寄出的家信,和往瀛洲寄的信,竟连一封也没有回音。心想:“大约道灵今年不会来瀛洲了,以她才学,说不定早往长风进修了。”想着自己一年长居契丹,少了良师益友,进境有限,不禁怅然。
刘牧等人耳濡目染,渐渐也能通晓一些春秋大义,萧槿长伴林甫煌周围,每有问题,便去问他,她读书勤奋,慢慢能解出经中奥义,就连功夫进展也十分迅速,林甫煌只让她隐藏自己,不可骄傲,更不可宣扬,萧槿一一点头听命。
转眼冬去春回,将近一年,到了陈子云的忌日这一天。林甫煌久居契丹,始终安分守己,恪守本分,兼之为人和善,行营之中,众人对他礼敬有加,看管不严。
林甫煌这天早早开课,阴沉沉的天色中,来得人并不多,才只四岁的耶律倍却随着叔叔来了。
林甫煌今日讲的是尧欲让天下于许由的故事,坐中耶律羽之听他讲完,拱手问道:“请问先生,天下真是一人之天下吗?为何他们可以让来让去?”
林甫煌道:“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圣贤之人德同天地,天生贤人,用以象天地之德,无为而治矣。”
耶律羽之又道:“那许由若真是贤人,为何推辞,而不是当仁不让呢?”
林甫煌道:“圣贤之人,亦各有秉性,尧帝让德避功,不敢使贤者隐,故让天下;许由率性纯德,能移风易俗,圣贤各安其位,天下自然治矣,那么,在帝位也罢,在乡野也罢,并无什么不同,也就无所谓让与不让了。”
耶律羽之道:“嗯,先生之意是,人之一生,该找准自己的秉性,发扬出来?”
林甫煌点头,道:“羽之你所言极是,此在儒谓之天命,在道谓之道,在释谓之灵山一点!但人之一生,又常常局囿于自身境界,终其一生,若能找到自己的天命,何其难哉!”
耶律羽之点点头,似有所悟,耶律倍道:“叔叔,你找到自己的天命了吗?”耶律羽之摇摇头,笑道:“哪有那么容易!”
林甫煌道:“古语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便是要广博见闻,见旁人所不见。”他知座下弟子识见不同,未必人人都会认同自己这番见解,又依着史记与逍遥游的记载,细细讲述一番。
授课完毕,已过去小半日,林甫煌自己带了两壶酒,骑着马,离开行营,孤身向北茫茫而行,天色阴沉,不知从哪里,偶尔飘来片片雪花。
林甫煌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一片树林旁边,记忆中依稀便是去年他遇到子云的地方,这才下了马。解下酒囊,跪在地上,慢慢将酒水倒在雪上,看那酒水将雪融化,渗入地下。
“子云兄,我是来向你道别的,再过一个多月,我就在契丹待满一年了,也许,以后,就再也不来了。”说着,慢慢喝了一口酒,又道:“我后来才想通,你早就知道一死一留的结局对不对?所以故意说了那些话来激我。”
“子云兄,我活下来了,答应你,此后会更加珍惜性命!”
“唉!只是我虽然明白教化百姓有益无害,但是,我就是不愿意去想那么远的事,你知道吗?一盏雪不远千里孤身而来,要借儒释学典,化消契丹人的杀性,我有时心里敬佩他,但是,我就是原谅不了他!”
“子云兄,也许,当时活下来的是你就好了,唉,我在契丹一年,却感觉过了好些年,不知中原是何面貌,还是……我日日盼望回去中原,但临近此刻,又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神不宁。”
他又饮了一口酒,又道:“这一年来,我总感觉你就在我的身边,你教我的曲子,我传授给述律姑娘了。她虽然刁蛮,但本性不坏,我终于明白,那日你为何要坚持相信她。”
“我也看得出,她是真心待你,你得此知己,可有聊慰平生?只是她心中对我怨气日久累积,我一走,又该如何化消?”
他颓坐地上,苦笑一声,道:“子云兄,你的英魂,早已回去了吗?为何不给我一点儿音讯呢?”他仰头将瓶中酒一饮而尽,道:“也罢,回去中原,再到你墓上致歉!”
他久不饮酒,猛然站起,竟觉得有几分晕眩,定了定神,道:“唉,自从被逐出儒门,说实话,我心中十分不好受,子云兄,你在天有灵,庇佑我回去能得赎罪机会,好吗?”
他弯腰向南拜了一拜,正要再拜,忽然听得远方传来隐隐的箫曲,若虚若幻,彷若从天边飘来,隐约中竟是陈子云哼唱的那首曲子。
林甫煌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听错,深吸一口气,闭目反听,只听箫声如泣如诉,幽呜声音中,别有一股思念之情,分明便是子云的曲子。登时心头大震,也顾不上牵马,朝着声音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奔去,他心中激动,脚步浮乱,越是快走,陷得越深。也不知走了多久,远远望见山顶一道瘦削背影,临风抚箫。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