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落花的时节,总是让人伤感。
《生命清供》第八章——《落花时节》为我们讲述的便是古代以“落花”为母题的画作背后的精神世界。
伤春,感怀。对于情绪敏感的文人画士来说,似乎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太平宰相”晏殊,生活可谓悠闲自在。一杯美酒,一曲新词,满眼春色,满心惬意,似乎找不到任何搅扰闲适情绪的因素。然而,宁静的黄昏,独自漫步在氤氲着春天馨香的园子里,双飞的燕子细语呢喃,娇艳的春花摇摇欲坠,还是这个园子,仍旧这样天气,姹紫嫣红依然,紫燕翩飞依旧,可这花还是去年的盛开的那些吗?可这燕还是去年筑巢的燕吗?
凡事盛极必衰,今夕百花争艳,明朝落红满园。时光如流水,没有谁能阻止得了它肆意地流淌,它流走了明媚的春意,它老去了英俊的容颜。
辛稼轩在一首《摸鱼儿》急切地喊出这样的句子“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春且住”,这是对春意归去的极力阻止,这是对落花凋零的竭力挽留。然而,花自飘零水自流,绿肥红瘦的剧情正毫不留情的上演。
欧醉翁在《蝶恋花》中表达的情感更为强烈,“……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三月暮春如期而至,西风卷帘,雨横风狂,这是春花别去的序幕,醉翁老泪纵横,满心不舍,欲伸手拽住春天的衣袂,然而,满园的落红倏忽飞过墙头,将冰冷的春雨与无奈的失落抛给了孤独的老翁。
落花时节,怎不叫人感伤嘘唏!鲜花的盛开,象征着青春的绽放,象征着美好的来临。但美好总是短暂的,它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来不及好好消受,便要仓促作别。越是美好,越是不舍。可是没有人能留住春花逝去的脚步。于是,心中只能是无奈,只能是感伤!
“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无情容易去。”
二
“新制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摇动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是汉代班婕妤的一首《团扇诗》,“吴中才子”唐伯虎的《秋风纨扇图》便是取材于这首诗。
“昨日里红绡帐中度鸳鸯,今日里荒寂山坡苦流连。”
中国古代的女子,社会地位极其低下,越是容貌姣好,越是身世悲苦。她们往往成为男人们的玩物,甚至是工具,即便是贵为公主、王妃也难逃厄运!唐伯虎画中手持纨扇的女子,班婕妤《团扇诗》中的自己,便是很好的明证。“恩情中道绝”是大多数女子逃脱不了的宿命。
文人画士为何偏爱摹写女子遭遇冷落之后的忧郁呢?俗话说“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古代文人画士大多是命途坎坷,怀才不遇的落魄之士,失宠的女子悲惨的遭遇触动了文人画士敏感脆弱的神经。他们自以为满腹经纶的才华正如那些女子光彩照人的容貌,故而常以女子的失宠冷落象征自己的失意落魄。琵琶女,白司马;琴声凄切,青衫尽湿。
唐伯虎,失意才子的典型代表,少年时便早早地显示出卓越的才华。高超的诗画才能使得他与文徵明、祝枝山、徐祯卿被世人称为“吴中四才子”。这样,他便对自己有了特别高的期望值。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恃才傲物,风流成性的唐伯虎并没有受到重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将他的心灵变得异常的敏感脆弱。沉湎于酒,耽溺于色,是他对命运波折的抗击;孤傲深沉,敏感冷寂是他对失意落魄的无奈。
唐伯虎晚年独居桃花庵。冬去春来,桃花盛开,然而风雨转瞬即来,缤纷的落英拨动着他的心弦。感慨波折起伏的身世,叫他如何能忍受。“绿杨影里苍苔上,为惜残红手自拈。”一时间,在他的心里产生了浓郁的伤春情怀。繁花落尽,春意消亡,自己业已年过半百,青春不再,不知道还能有几次赏花的机会,不知道明年的春天自己是否也会如落花一般与人世作别?
三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红楼梦》中林黛玉凄婉的心事击中了所有落魄文人脆弱的心灵,也揭示了“每一个人注定都是这个世界的出席者和缺席者”这一哲学命题。
时光流逝,新旧更替。在世界周而复始的历史过程中,人生只是短短的一瞬。有出席,就会有缺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美好,就会有凋零,天下没有常开的花朵。
出席与缺席,美好与凋零,其实是大可不必纠结的。在每一个今天,我们都是出席者,我们都在演绎着自己的故事,或是美好,或是凄婉;行走在风景里,我们既是欣赏者,也是风景本身,今天我们为风景的消逝而嗟叹,明天别人也可能会为我们的离场而感伤。既然离开是不可避免的,那又何必为眼前的失去而耿耿于怀呢?
落花正是因为会凋零才显得美好,如果她永远在枝头招摇,你也许会觉得厌烦;美好正因为会消失才显得宝贵,如果你永远生活在顺境中,你又怎能感受到幸福满足?世界是一个不断新旧更替的世界,没有旧的逝去,就不会有新的诞生。只要曾经美好过,今天残破了,那又怎样?
落花时节,从容待之。岁月带走的只是外在的繁华,心中有花盛开,则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