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任然从她家乡的城市来到我们的小县城当老师。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平房的教师宿舍,她个子不高却长发飘飘,长得有点像陈晓旭。那时,我们都刚参加工作,我们是不同级的校友,我是本地人,她作为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却没有任何畏惧。我没有自来熟的本领,觉得她很清高也就不打算接近她。
尹伊和她一个办公室,她说任然很厉害,每天早自习把学生叫到办公室检查背诵,不会的打手板,同教语文的她都有压力了。然而,这一行为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发现那是个成绩很差的班级,她就放弃了。
期中考试后,学校举行教研活动,听任然的课。她讲的是《观沧海》,每到这种观摩课,大家都弄出很多花样表演给人看,任然则淡淡的,还是平常讲法。我听到有人小声表达了这个意思,课后评课大家则把好听的话说了一通,比如有学识啦,字写得好啦。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但是无论怎样,任然都无所谓似的,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下课后她让我帮她租个房子,在此之前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此时却如此信任我,我有点受宠若惊。
从那之后,我们有了交集,一直到今天,12年的时间,我觉得我们可以是知己,我想,此后的日子再不会遇见如任然那样和我有相同看法的人了,人生何尝不剩下灵魂的孤独。
一个小县城,租个楼房都没有房源也没有信息,我俩利用周末一个一个问,终于找到一间南方,晒不到太阳那种。3月开学后搬了过去,北方倒春寒,下了一场大雪,平房潮湿阴冷,没有火炉,门因此变形关不严,为了安全我们只好从外面锁上门,从窗户出入。这样的房子没有一点家的感觉,我心里很烦,任然却依旧兴致勃勃的诉说对未来的规划,努力考研走出小县城,一点丧气的样子也没有,反倒以苦为乐,我们说到了夏天就好了。一天晚上,任然去学校取东西,我觉得头疼早早躺下了,九点多她一开门说怎么一股烟味,我刚想坐起来却一下子晕了过去,模糊地听见任然跑了出去说快来看看我们屋那个女孩不知怎么了。门开了有新鲜空气进来,我醒了,房东过来说可能是煤气中毒,家里冷从火炕里窜出来的烟气,他也不敢继续留我们了。一晚上我俩都不敢睡着,互相提醒着对方,害怕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第二天我们搬家了。她回到了闹哄哄的宿舍,我去了亲戚家。本来我们出去租房子住,为的是有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但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落空了。
别人给我介绍对象,谈不上爱,因为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就那样认识一年后匆匆结婚了。
有一个去蒙古支教的机会,任然冲破重重阻力出国了,那是她给我的第一个意外,只要敢想就能做成,不管有没有先例,她自己就是先例。在那个闭塞的地方,要想做成一件事必须得有百折不挠的勇气。
任然去校长办公室说:我想去蒙古,我的条件符合支教的要求。
校长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出了事,我的责任就大了。
我可以为自己的安全负责。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若是出了事,你父母不来找我啊?
任然不再说什么,就呆在校长办公室不走,他们僵持着,校长以为她会知难而退,没有想到任然有耐心等,最后校长没办法,只得在申请表上签字盖章。
去到教育局还是不放人,任然说既然不让去,你们当初何必公布这个信息,股长也没话说了。她终于可以去培训了,俩月后,出国了。别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她们觉得她走出去很难,所以只能在她们认可的条条框框下生存,小心翼翼,努力讨好,不然就会淹没在她们的风言风语中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这是她们给新人定的职场规则。
任然是个例外,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按自己的方式活,她没有如她们期望的那样受到惩罚,反而飞出了她们的视线。
俩年后,她回来了。她们有些拭目以待,想着她还不是回来了,学校给她安排什么工作呢?
副校长对任然说你教地理吧。
你让我教地理,教不好别怨我,因为我不是学这个专业的,任然说。
不是我让你教的,是我们校领导开会研究决定的,副校长重申。曾经因为请假的事情,任然和副校长有过冲突,副校长这样说的意思想表明他绝不是打击报复。有人说人家在大学都能教课回到初中反倒教不了真是稀奇,还有人说她性格太直了情商低,其实她只是不想忍耐而已。
本来学校缺一位语文老师,就从外校调来一个。
几天后来了一位地理老师,任然就转去教一门不需要讲课只负责自习的安全教育课。
有人私下说,怕以后连这种课也不让上了。他们的担心不知是好意还是幸灾乐祸。一直以来,他们都喜欢看别人笑话,这个学校一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那就是别人总喜欢私底下悄悄评价你,然后再从别人的嘴里传到你自己的耳朵里。比如说你的学生说你不会教课啦。
任然依旧不以为然,埋头学习。
学校让每个老师去指定书店去俩本书,然后在教导主任那登记报销。任然拿了俩本字典。
登记的时候,教导主任说字典不能报销。
别人都能报,为啥我不能?
你没能教语文,我也很同情你,但这不是我的意思,开会的时候缺语文老师,我还说任然是学中文的,但是我说了不管用,学校不采纳我的意见。教导主任却说到了其他事上面,这触动了任然的自尊。有时候我们不以为然的事情,别人反倒比我们更看重。
我不需要别人同情,今天我一定要登记,任然说着在本上写了书名,把笔一扔气呼呼地走了。回到办公室把字典撕个粉碎,趴在桌上哭了。那是我见她唯一一次哭。
隔天遇到教导主任,可能他觉得我和任然比较熟吧,就把昨天的事情一说,随后他说小孩子家我不和她计较。意思就是说任然是个不可理喻的人,我说她性格就那样。
大家见她学习,问她考什么学校,她说浙大,要考就考最好的。他们就笑笑。后来考浙大失败她调剂到一所211理工科院校,她的专业不是那个学校最好的。同一年她结婚了。
研究生三年,毕业后依然没有改变现状,她还是回到学校了,这次去了图书馆。学校的同事这次什么都不敢议论了,因为他们知道任然是不好惹的,但是心里总是有些想法和看法的。这种无形的压力一直让她这样心理强大的人都坐立不安。
同时她准备生小孩了,去和校长请假,校长说你刚回来又要请假,我们当初招聘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你为学校真正工作了几年。
我三十了,你还不让我生小孩了。再说我就是一直呆在这,优秀也轮不到我啊,没有优秀我也评不了职称啊,任然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也没有努力工作啊?校长扬起眉毛说。
努力工作的标准是什么,难道这个学校只有尹伊努力工作了,其他人是成天不来还是咋地?尹伊是校长力捧的红人,几乎年年优秀。
能言善辩的校长也无语了。
任然说她还要考博士,别人都说你这啥时候是个头啊,生活的全部不止是学习啊。言语之间有关心还有不解。考博那么难,别人觉得她无异于痴人说梦,都准备看笑话呢,考不上她们就放心了。
博士报名时需要学校盖章,主任说你又要走啊,你去问校长吧,总之不给她轻易盖,任然说你有本事你也考啊又不是不让你考?最后吵了一架,主任气呼呼地给她盖了。
产后半年的时间里,她一边带孩子一边学习,竟然考上名校的博士了,这是她给我的第二个意外。导师只招一个并且已有中意的弟子,任然考了第一,导师只得招了他们俩个。三年后她顺利毕业了,任然说,我导师是觉得我不怎么样,但我把能看的书都看了,他觉得我写不出论文,当我如期把论文放在他桌上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说这些的时候轻描淡写,但是过程是她在没有暖气的早春穿着羽绒服写论文,夜夜到12点,周六日也是如此,老公孩子不在身边,独自一人面对枯燥的生活,日复一日。那时候觉得,十多年了,她一直这样努力,似乎总也看不到头,要是别人早就泄气了。
在那个小县城,有了工作这辈子就安定了,接下来就是找对象结婚。其他的东西似乎都不应该追求。
博士毕业了,她回到母校试讲,讲完后老师说请你吃饭吧,在座的有曾经的同学和教过她的老师。同学一毕业就读了本校研究生然后顺利留校,读书时她是个矫情的人。任然记得她老是去她们宿舍找闺蜜谈心,一谈就是半天,说的都是她男朋友的事情,总是很受伤的样子,需要人开导和安慰。任然觉得她是无病呻吟,自己的破事好意思每天烦别人啊?但她也有优点和老师关系好啊。她曾经对任然说如果想做班干部就和老师去毛遂自荐,实际上她也是这么做的,想去重点大学做交换生就和老师争取到了名额,这点上任然真没有她的勇气。至于其他方面,任然想不出她哪里比自己强,但事实上她现在过得就是比自己好。
老师说,你是02的,我怎么对你没有印象?
我这种默默无闻的人老师怎么会记得。
老师听了她的经历都说挺传奇的,还说你怎么不留在本市而是去了那么偏远的小县城。
任然说,我家里没有关系,毕业于咱们这种学校有个工作已经不错了。老师无话可说了。
毕业12年后的今天,任然在成为博士后终于可以回母校任教成为一名副教授了,这是最好的结局。
别人眼里,任然是个另类,如果没有成功。她们会说她教书不行,就一异类,曾经有人说她教书不行就知道学习有啥了不起,如今她成功走了出去,她们又说你真优秀。只是,任然一直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活出了她想要的样子。
她说,其实我本没有打算成为博士,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可是那个环境容不下我,我被他们一步步逼着考上博士,就是因为我本科是普通二本,以后我怎样努力都似乎无法改变人生,好在我博士考上了名校,前途一下豁然开朗。
十年前,她坐在阴暗的出租房说的那些光明的前景都实现了,再一次验证遥远的梦想只要努力就能成真。曾经觉得这些遥不可及,可是努力过后,没有什么不可能。她一直没有放弃,始终相信自己,不怕可能出现的困难,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迎接未知的一切,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和言语,所以她成功了。
在我们那个学校,有人比她聪明,有人比她会讨好领导,但是她们没有她的刻苦和坚韧,她们一直停在原地。当然,那也是她们的活法,她们也很满足。每一个人的追求不一样,只要自己觉得快乐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