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那么美好。最美好的夏天是在2013。
高考前的好几天休整日,同学们都收拾回家。但是书本没有被收走,重重叠叠地摞在课桌上。六月初的太阳从窗户直射进来,摊到书本上就柔软了。教室内也不像操场那样燥热蒸腾,电风扇在头顶,开到中档,就足以驱走暑气。我经常怀恋那样清凉的夏天。你看,从那以后的炎热,无论怎么开放冷气,好像都没有办法真正凉快下来 。我也经常会惊奇于那时候的简简单单。所有的事儿,那时候都是简单的。他们在夏天本应该就是简单的,夏天不喜欢浮躁和冗杂。
在那几天,教室里没有几个人。事实上整个学校也没有几个人,低年级也跟着我们一起放高考假。往日的热闹一下子静谧,发现学校里年岁不长的树木上竟然也栖居蝉群。蝉群就是这样,一提到它们的聒噪我们心烦意乱。但我们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意识到,它们其实是一直潜伏在我们的整个夏天的,熟悉安静得很。
出于一种心理安慰,我每日还是去教室上自习,有没有老师没有多少区别。高三的学生是整日趴在练习题里的,连头都不抬,老师大多也不会讲,老师更热衷于笑着传达许多鼓励。那几个月像把我所有的鼓励都听尽了似的,事实好像确实也是这样。长大后已很少有人会这样给予我们鼓励。我们学校的走廊上摆有一些鱼缸,学生压力大了,捏起一条金鱼就往楼下扔去。好几次烦躁之时我都捏起鱼,我素日里是不敢抓鱼的。看到它们开阖的圆嘴我又放回去了。
学校的大喇叭没有在这些天的下午六点播报时事,于是我在困乏的时候用手机放一些民谣,在几乎没人的教室里小声地放。放一首歌,每次只允许自己放一首歌,然后也不说话,关了手机接着做题,一般这是以一个多小时为循环的。
教室里,其实还是有人的。我们市里宣传部门老大的儿子马政也在看书。也许是他爸素日说话太多的缘故,马基本上不说话。高三我们坐到一起了,老师说是要参差互补,但我也没怎么见过马政说话。此前对马零星的印象就是,很久以前我出来上厕所,回去的时候居然好几次碰见他在走廊和一群同学摇大绳,那样子可带劲儿了。还有他们一群人喜欢围在一起踢毽子,到马政那儿老是会掉,但是他也会很开心。马政不开心的次数很少,他不开心的时候会吞咽薄荷糖,是一种叫做何氏的薄荷糖。整颗咽下去。按理说这样是不会有薄荷气味传出来的,可是我好像总是能在他的吞咽之后闻到薄荷的气味。以致于到现在我都有一种错觉,夏天里就应该有薄荷糖的味道。
家教非常严,所以马政的成绩特别好。后来他也确实考了我们学校第一名,一整个夏天我们都津津乐道这个人物。我快要被一些立体几何弄昏头时拿去问他,我纠结“戊戌”还是“戌戊”的时候拿去问他,我不认识某些生僻成语的时候拿去问他。我都羞得再问的时候,马政依然笑着回答我,他对每个人都是一直笑着的。
由于只有我们两个人,马政不得不被迫听我放的民谣。到后来居然听说马政在大学里有好几首民谣原创的消息。当然这些只是从别人嘴里偷听来的。
城市在南方,太阳在六月初很晚才回家,我们也是。每个傍晚的必备流程就是收好书包长舒一口气, 就着还在熠熠的余晖去马路对面吃晚餐。马路对面有一排生意火爆的大排档,寒冬腊月是不出摊儿的,而夏天它们很早就占地为王了。摊子很多,也有很多热闹。但是我们只去那家水饺,原因很简单,像夏天一样简单,只因为在水饺摊儿的任何一个座位我们都能晒着那种慢慢褪去热度的太阳,旁边的地铁站灯光越来越明亮。当它彻底亮起来时我们就搭上某一辆回家了,好多时候恰巧都是七点过四分的那趟。
我的家位于菜市场楼上,到学校有三站还是四站,三站吧。马政他那官老爷爸爸的家离学校不远,完全不用坐地铁。但每天马政都和我一起搭乘地铁。第一天我表示很惊奇,马只是笑笑,他也不说话。那我就想,好吧,反正也无聊。于是就有这样的画面:我靠着地铁门上那个“请勿倚靠”的贴纸哇啦哇啦讲个不停,什么都讲,吹牛逼我会做什么什么菜,甚至来了例假很痛也讲;马政规矩地把着扶手,一言不发,面带微笑。有时候是傻笑。
有一次我们坐地铁,售票窗口多找给马政4块钱。两站后马政让我陪他去把钱还给那倒霉催的售票员。
高考前一天,在我家楼下那个菜市场门口。奇怪的是这一天的太阳迟迟不肯下山,七点半了依旧灿烂。马政问我大学想在哪儿生活。青春期多么好啊,我们对自己以及这个世界毫无失望,一股冲劲儿足以抵挡所有。我是坚信自己能够去到北京的。
北京吧。我说。
马政直到我进入电梯才离开,像那些天的每一天一样。
后来再也没有人目送我进过电梯、楼道或是街角。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们六十多号人喝得酩酊大醉。这又成了我的一个坏习惯,觉得夏天一定要有啤酒,冰镇的。意识恍惚。
马政没有喝酒。我们都知道他家不让喝酒,也没有去灌他。
马政给我说,你每次在楼道里捏起金鱼又放下,我都看见了。我也看见你在哭,每一次。这一回马政没有笑。他好像身上薄荷糖的味道特别浓。
所有的人抱作一团,哭着笑,笑着哭。所有的事,好像都记得不那么清楚了。我以为自己会记得很久的,但今天我想回忆起来的时候,它已经变得模糊了。那天马政到底有没有说过这些话,我也好像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再后来我果真来到了北方。不过只是北方一座狂风很劲的县城。我也不知道马政到底去哪里了,有人说去了南方,有人说他官爸将他送去了国外。甚至于到底有没有马政这个人,我都不敢跟你拍胸脯了。
今天又是立夏了,县城的夏天,和南方城市一点也不同。
今天听到一句歌词,往事都过成了烟,我觉得说的就是那个夏天吧。
2015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