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做了10年安利,她说整体上是赔了,但是不后悔。
1
我妈在卖安利之前的职业是医生,跟我爸处上对象后,直接被做车间主任的爷爷安排到工厂做厂医。
工厂在偏远的县里,每天光坐班车要两个小时。工厂的医院是一排平房,门前是沙土堆积的荒地。为了防尘,每个“科室”都装了玻璃门。医院里有四五个医生,清一色的女性,和我妈一样被家人安排在这里,稳定、无聊、寂寞,更多的时间是凑在一起织毛衣,阳光穿过沙尘与玻璃,照在她们的脸上。
我妈最初接触安利是因为姑姑。我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春节期间生了一场大病,我妈坚定认为西药对儿童有严重的副作用,听到做安利的姑姑跟她说保健品“纯天然”、“高蛋白”,甚至可以代替药物,便半信半疑地拿姑姑卖给她的儿童蛋白粉回来给我吃。但我吃完之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我妈也就没再跟姑姑买。
我妈真正开始相信安利的效果是两年以后。那时我妈再次怀孕,可惜不但孩子没有留住,身上还落下了病根,无论是吃西药还是中药,身体都不见好转。绝望之时,她曾拿起一袋中药想要剪开,最终却径直拉开窗户把药袋狠狠地砸向窗外。
这时姑姑又找上了她,这次我妈像下赌注一般,一次性买了6000块钱的营养品,像药一样每天按时服用,吃了四五个月后,她觉得病痛明显减轻了。
于是,我妈索性辞了工作,开始跟着姑姑穿梭在安利的大小会场。我妈认为安利不仅为她治好了身体上的疾病,更重要的是给了她一次“从头开始”的机会。
不久之后,我妈就在卧室的衣柜上贴了一张安利公司的海报,她用马克笔在海报的空白处写下:
“三年做到高级营销主任,出国旅游”。
2
“从前,有两个人靠提水为生,一天,有一个人建议,不如我们修一条管道将河流的水引到镇中,当管道建好后,我们不用劳动就可以坐拥财富……
“上班的人只是提水的人,而通过安利,我们可以成为建管道的人,它的‘奖金制度’保障了只要你不断开发新朋友,就可以不断获得额外的收入。安利没有门槛,无论大家以前是什么职业,都要重新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我妈给我讲这个“管道的故事”的时候,我们正穿着统一的橘色T恤,坐着安利承包的大巴车前往省人民会堂,准备去“聆听”安利大陆地区“全球创办人”郑老师和周老师这对“安利伉俪”的大型“授课”。
我们到的时候,会场上下两层已沦陷在橘色的海洋中,我妈拉着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坐在过道上的人,缓缓挪向我们的位置。
刚刚坐定,台上便传来一个热情洋溢的男中音:
“各位安利的新老朋友、各位向往成功的朋友,大家晚上好!”
“好——!”
会堂里几千人未经演练、却统一而有力的回答,让我明白了什么叫振聋发聩。
台上的男人继续说:“非常高兴能够在这么重要的一个舞台上跟大家做分享,虽然我已经做过很多次分享,但是每一次我站到台上,我都会觉得特别激动,总是有很多话想跟各位朋友讲!”
这时他的妻子也款款走上了舞台,男人挽着女人的手说:
“我们开始做安利的时候还是1998年,当时只有一个老师带我们,大部分东西都要靠我们自己去摸索。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俩口袋里一共就剩了500元,我们花了400元去听课,靠着剩下的100元过了一个月……”
男人后面的每一段发言,几乎都会引发一阵不同程度的掌声,他的“分享”接近尾声的时候,在台上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背后有人高喊:
“谢谢老师!老师们是最棒的!我们都是最棒的!”
我转过头,看见过道上已经有人激动地站了起来,拼命鼓掌,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本相册——那个相册我妈也有一本,里面基本都是安利高级别的“销售老师”出国游的照片集锦。我还记得,在相册的第一页,印着一位位高权重的领导人的照片,配字是“直销是现在的趋势,是国民个人择业的最好机会”,下面还有那个领导人的落款签名。
3
说实话,我不喜欢我妈卖安利。
我爸常年在外出差,我妈辞职做安利之后,白天要出去发名片推销产品,每周一、三、五晚上还要去安利课堂“学习”。为了把安利课堂上的内容录下来,她还专门买了录音笔。有时晚上我起床喝水,就会听见我妈的卧室里传来抑扬顿挫的声音:“……我们今天来学什么?学的就是老师们的成功经验!只有向成功的标杆学习,才能挖掘咱们的真潜能!复制优秀领导人……”
她每天第一个出门,最后一个回家,骑着电动车在我们这个不大的小城里跑东跑西,把车停在楼下与门卫打招呼时,我都可以在楼上听到她的笑声;以前她的梳妆台上都是化妆品,即便不计划出门也要化一个完整的妆,因为说不定一个电话就要出去见朋友;她的头发越剪越短,还染成了暗红色,再配上她新买的高跟鞋,“哒哒”声急促有力,我总能在人群中快速找到她。
安利苛刻的奖金制度需要每一级“安利人”为了维护自己已经达到的级别不断囤货。在我妈做安利后,为了能将囤货用掉,除了不断向周围的人推荐安利的产品,还把我们家里的日用品也全都换成了安利的。从洗发护发到皮鞋清理,家里每个人从头到脚都被安利产品武装起来,我们若是用其它品牌的东西,我妈发现了就会直接丢掉。
我妈在安利课堂上听“老师”说,奶牛都是用激素养大的,于是便不让我再喝牛奶,而是要改喝纽崔莱儿童蛋白粉。虽然后来这款产品几经改良,但初始配方里那过于甜腻的仿水果味道、怪异的口感,让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条件反射地分泌唾液,与唾液一同出现的,还有那时任我撒泼耍赖也逃脱不了的“一天一勺”的记忆。
自打我妈做安利之后,我就不爱和我妈逛商场,因为每当我看中了衣服从试衣间换完出来,我妈准就没影儿了。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肯定正与商场里的哪位顾客“相谈正欢”——聊上一会儿,我妈就会照常拿出她包里常备的名片和产品目录。
我妈神采飞扬,对面的女顾客通常都是面色冷漠,只差趁我妈喘口气的当口找借口离开。有次在我妈拉着别人尬聊的时候,那位顾客的女儿转过头好奇地看我,我下意识低头,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哪里还顾得上挑选,掉头就回试衣间换回我自己的衣服,出来后拼死把我妈拉离了柜台。
有段时间,我妈给我报了学校附近的辅导班,她难得来接过我一次,还和辅导班的老师聊了一会儿。
第二天我去上课时,老师几次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下课的时候,老师专门叫住我,问:
“你妈妈是不是在搞传销?那都是骗人的!”
我看着老师的眼睛,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啊”,便觉得喉咙被卡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4
我妈不是没有听见周遭的冷言冷语,但她对自己的“新事业”很满意,热衷于参加安利团队举办的各种聚会。
比如“无水火锅”的团队家庭聚会:一大群“安利人”各司其职,有人选购食物,有人清洗切盘,还有人负责榨果汁。聚会场所放着热情的音乐,插好电磁炉,架起安利锅具,把准备好的食物和调料放进去,不加水,不掀锅盖,大家谈笑聊天的同时,一锅“无水火锅”就做好了。
我妈喜欢参与到制作“无水火锅”的每一个环节中,因为总有“新伙伴”围绕着她,我妈会一直对他们重复着锅具的优点:“层叠煮食,多种选择,节省时间和能源;低温免水,保留食物原汁原味。”
我妈说,她喜欢这样的生活状态——“积极友善,注重环保和健康”。
我还跟着我妈参与过安利团队成员的婚礼。一对新人都是做安利出身,特意摆了八桌宴席,只邀请安利团队的成员。婚宴地点选在团队中一个“老师”开的酒店,婚礼当天的音响、摄影、司仪都由团队的“安利人”们自愿担当。
婚礼仪式上没有父母致辞,只邀请了五个“老师”们上台,其中一个老师说:“感谢安利事业让两个人结合,安利事业是人的事业,只有安利能让我们这么多人凝聚起来,让大家享受亲密关系!”
我妈在“安利人”的亲密关系中自得其乐,但这不是她最想要的。做了三年后,她在衣柜上最初贴上的“做到高级营销主任”的目标没能实现,我妈把旧的海报揭下来又换了一张新的,这次写下的目标更简单:“三年出国旅游!”
安利“领导人”们出国旅游的相册合集我妈已经攒了好几本,没事儿就翻看鼓励自己:那些“领导人”时而穿着晚礼服,端着酒杯在纽约金碧辉煌的酒店观看歌舞;时而穿着T恤、短裤坐在地中海的海滩上享受阳光——最令我妈着迷的还是安利公司“安排”的“豪华游轮照”,照片的背景是水天相接的蓝色,镜头中央密密麻麻的“安利人”穿着统一的衣服站在甲板上,看得清的脸上都洋溢着骄傲。
我妈其实没有出过国,连正经的出省旅游都没有几次。受公司款待“免费出游”在她看来是物质和精神合一的完美嘉奖。她期待着自己的身影也可以出现在每个普通“安利人”拿着的相册中,更重要的是,她可以把照片光明正大地摆在每一个质疑她的人面前。
5
但我妈的安利事业没有坚持到她能出国旅游的那天。
问题最先是从我妈所属的团队内部产生的。按照安利团队规矩,上级要对下线培养新人的过程负责,下线可以邀请“老师”给新人讲解安利的制度和理念。随着团队规模扩大,该帮谁,帮多少,“老师”心里便有一杆秤。谁有了下线,“老师”在其中出了多少力,每个人心中也有一本明白账。每个团队每到月末都要统计成员的营业额,业绩都明明白白放在一起。我妈和几个团队成员相处得不算融洽,大家表面客气,实际彼此暗地里都在较劲儿,看看谁先出国旅游。
我妈更大的压力还是“资金流”。随着安利推出“家具科技”系列,净水器、空气净化器、“皇后”锅具成了需要“安利人”力推产品。这些产品单价均在6000元以上,我妈依旧像过去一样,不断往家里囤积这些昂贵的货物。之前我爸都对她辞职做安利的决定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但随着我妈在安利上投入的资金越来越多,我爸终于不堪忍受,威胁说不再给钱,两人之间的争吵也日渐增多。
我高一的暑假的时候,我妈安利事业的转折点终于出现了。
根据安利的奖金制度,我妈想要达到梦寐以求的出国旅游目标,需要她的下属团队的净营业额连续六个月达到12.5万。
当时在朝“出国旅游”努力的经销商团队不只我妈他们一个,我妈的团队努着劲儿干,却在第四个月的时候眼看就要达不成目标,她为争一口气,私下找了亲戚借钱,购进了15台安利净水器,对外说销售了出去,实则是放在家里转为自用,总算凑够了达标金额。
我妈本欲把这件事隐瞒下来,但还是被我爸发现了。当时我爸的生意不顺,亏本了不少,家里已经不允许我妈再这么随意折腾,两人因为这15台净水器在客厅大吵一架。
“等我当上‘皇冠大使’、‘FC’,咱们家还可以东山再起!”我妈抽噎着喊出来,她的声音尖得好像一把利刃,几乎要划破我的鼓膜。
(编者注:“皇冠大使”是安利曾经奖金制度的第十二个级别,每位“皇冠大使”号称税前收入人民币900万以上;“FC”全称“安利全球政策咨询委员会成员”,是安利最高奖衔和荣誉,每一位“FC”都是营业额过亿。)
我爸气得直接把烟灰缸砸到地上:“你走火入魔啦!还想着实现财务自由?现在就是把整个家向外掏!”
我爸最终被气得摔门而出,我推开卧室的门,看见我妈趴在沙发上,口中喃喃道:“净水器的钱我自己补上!”
这次惨烈的家庭争吵后,我妈出国旅游梦想因为我爸的极力阻扰半途破灭。我爸找来一大帮亲戚对我妈进行游说,希望她放弃做安利的念头,又挨个给我妈的朋友们打电话,叮嘱他们不要再借钱给她。
那时我已经去了学校住校,家里的事情我后来就不想问了。
6
再次见到我妈是在高二的暑假。
整个假期我妈几乎都待在家中,除了每天用做饭来支持我的“学习事业”,空闲的时间就躺在沙发上出神。直到我要开学前,我妈脸上才露出了这个假期中难得一见的笑容——原来她已经拿到了营业执照,计划要在我家的社区开一间诊所。
开了诊所之后,我妈也并没有完全放弃安利,她在诊所放了一个展柜,专门用来摆放安利的日用品和保健品,她的安利“合作伙伴”还会到诊所和她聊天。
来找我妈比较频繁的是一个叫俊霞的“老师”,给人“下决心”很有一套,常讲一个让我听得耳朵起茧的故事:“我以前在咱们县高中当老师,虽说比较稳定吧,但是看着学生一届届迎进送出,自己白发也有了、腰也不行了。我不甘心啊!我看懂了安利之后才知道,上班只能改变生活,创业才永远能改变命运!加入安利,就是咱们普通人改变命运的机会……”
我妈开始由着俊霞在诊所和病人讲她的改变自我命运的故事,后来病人们不喜欢,我妈也就不要她再来,安利产品的展柜也被撤走了。
我妈又变成了一个普通医生,在15平方米的房间“画地为牢”,在应对感冒、头疼、肚子痛的鸡零狗碎中日复一日,与她年轻时的生活并无二致。
在诊所开张的前两年,我觉得我妈能踏实生活很好。大学第一年回家时,我发现我妈的脸圆了一圈,头发蓄起来了,没有烫染。脸上虽有化妆,但是比以前要简单不少,她说:“天天这么坐着,哪有不胖的道理?整天面对的都是老头老太,提不起劲。”
没变的是我妈依旧喜欢拿自己的经历激励我:“你现在上大学算什么,当年我们县只有我一个人考进郑州医学院,如果不是后来跟你爸谈恋爱,我早就在郑大附属医院当到副主任了……”
我说:“那是我们拖累你了呗。”
她说:“谁说不是呢。”
7
后来,经一个病人介绍,我妈开始笃信上帝,每周日都会去教堂做礼拜。
现在我妈每天早上都要起来听一章“灵命日粮”,那是一系列录制好的牧师讲道音频。其中《温柔的指正》一章里面说:“一个不肯谦卑的人,常常只看见自己的好处,忽略自己的缺点和毛病,结果错失超越自己、改正自己的机会。当一个人一开始自我膨胀,就会固执己见,产生人际之间的张力。一个不肯谦卑的人,禁不起别人的赞美和毁誉。别人赞美两句,我们就乐不可支。别人批评两句,就气得吃不下饭。因为我们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我妈说,以前她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安利的成功没有办法复制,有些人在安利里面成功并不是因为安利,是人本身的素质和能力。”
虽然我妈已经不做安利了,但是10年来养成的一些习惯还是顽强地保留在她身上。比如我妈喜欢教我化妆,会把她囤积的安利化妆品一股脑塞给我,还翻出了在安利课堂上记过的服装搭配笔记要我研究,说女人要先打扮好自己。
有了微信以后,我妈喜欢在朋友圈发各种励志格言,“互联网+”这种时髦用词也频频出现。去年她和我说要跟几个认识的“安利伙伴”一起去郑州参加安利纽崔莱的马拉松比赛,为此还特意把号称“节假日不休”的诊所关停了两天。
之前冲动买回的那15台净水器兜兜转转,卖出去几台送人几台,最后还剩下七八台。我妈直接把它们放在诊所的角落里,时不时还会擦擦箱子上的灰,希望有机会还能卖出去。
小时我羞于对别人提起我妈的职业,现在看着这一排净水器整齐地靠在角落,突然倒可以理解我妈了,毕竟这里面也埋藏过她渺小而悲伤的梦想。
作者 | 丘小山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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