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7

从小县城走到大都市,这条路,我走了十八年,想再回去,就难了。

小时候,家乡有一条下坡路。路不长,仅有百来米。两旁是高高的泥土坡,坡上建满了砖瓦房。有些房子三两层楼高,有的房子只有一层楼高。我家住在坡顶,是一幢小洋楼,足足有八层楼,但依然是砖瓦房,唯一的区别就是墙外抹上了一层灰色水泥。

坡下尽头处是个十字路口,往左是菜场,往右是条曲折绵延的巷道,那里面藏满了生活。延巷子往里走,幼儿园、便利店、书店、裁缝店,还有专门酿造酱油和白酒的小店铺,应有尽有。尽管巷子并不宽,约莫十米,人们推开门就能看见对面的邻居,但他们似乎很愿意住在狭窄的巷子里,即便有新楼房不断拔地而起,又高又气派,他们也从未有过搬离的念头。

站在我家窗户向外望去,能看见一条宽阔的道路。这条路从城东贯穿至城西,是小城里唯一的干道,每天来往的车辆如溪流,源源不断。

如此模样,这个十里方圆用脚便能丈量的小城,便是我童年记忆里的整个故乡。

我时常在清晨醒来,光着脚丫从卧室跑到窗边,趴在墙沿,伸长了脖子张望,透过防盗窗的间隙看每一辆经过的小轿车,试图通过这种方式窥探外面的世界。

我常看着他们从城外驶来,在某个地方停住,男人或女人从车里走出,去到商店里,不多时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出来,又钻回了车里,然后绝尘而去了。

在每个即将入眠的夜晚,我会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细细回忆,今天又过了几辆从没见过的车,以及车牌上陌生的字。我曾一度以为车牌上的字就代表了一座城,豫就是豫城,浙就是浙城,粤就是粤城,我内心很兴奋,觉得自己也算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小孩了。

于是我躺在床上咯吱咯吱地笑了,每当这时,我的小姨就会化身间谍,悄悄潜入我的卧室,发现我还没有睡着,甚至傻笑,她就会怒不可遏。她把我从床上一把拎起来,用衣架抽打我。最开始我会惨叫痛哭,眼泪鼻涕就出来了,她看见后就更用力了,后来我渐渐麻木,眼泪流得少了,只是狠狠地咬着牙齿,祈祷这一切快点结束。

挨打是每个中国小孩成长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环节,大人们说不打不长记性,打的越狠以后就越有出息。有的小孩打得好了,有的小孩越打越坏,我不知道我是好了或是坏了,我只知道,我终究是长大了。

可记忆里的童年,是充满疼痛,是泪水滋养着我长大。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站在杭州街头,身边是如诗如画的西湖美景,远处是云烟缥缈的群山。大人们牵着小孩,一家人欢声笑语地从我身边经过。小孩手里攥着糖葫芦,挂着灿烂的笑,大人们摸摸他的头,眼里满是溺爱。

另一边也有一个小孩,他正在地上扭动身子,哭喊着说我也要吃糖葫芦,他的喊叫与我幼年时一模一样,他的眼泪滴到了地上。我看见母亲在前面走着,忽然转身回来,拽着小孩的手用力一扯,就把他给提溜直了。

此时我转身走了,沿着湖道继续闲逛,接下去我在回忆里看到了他即将到来的遭遇。

父母在我出生时就离婚了,法官将我被判给了母亲,于是我的童年没有父亲的身影。同样母亲的身影也跟着消失了,后来我知道,她不得不消失。

三岁以前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身边全是父亲的亲戚,他们轮流住在我家的毛坯房里,与我一同生活,顺带给我口饭吃。

通常我也跟着他们去到乡下,坐在背篓,看着他们用锄头一下一下翻着黑土,锄头带着泥土飞到空中,又落在土里,也落在他们的脚上。太阳挂在天上,阳光穿过树叶射下零碎的光。

三岁之后,母亲寄回的钱变少了,我又重新回到了毛坯房。小姨接下了照顾我的差事,她带着我去到了公婆家,跟着他们一起生活,我便住进了又高又气派的新楼房。

我从未感受到过任何人的爱,除了小姨的公公婆婆。我从小称呼他们为“爷爷奶奶”,因为他们给了我毫无保留的爱。

爷爷是个退伍军人,转业之后被分配到县文旅局,负责下乡给山区的孩子们放公益电影。我则像一个鼻涕虫吊在他宽厚的背上,坐着面包车与他天南地北地跑,帮他从车里拿胶片出来,帮他指挥放映机的落脚点,从他手机接过又细又长的链接功放的电线,然后插到音响的背面。

电影开始后,爷爷就溜达到一边找人唠嗑去了,我独自坐在装机器的塑料箱上看着巨大的荧幕,看着画面里的人演绎不同的人生。有时我会悄悄偷看爷爷,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不见,可每次转头,他都站在那里,和别人讲话的同时对着我笑。我至今仍然记得那笑容,是我见过最温暖的笑。他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发福变圆的国字脸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

于是我的心也跟着笑了起来,向他招招手,转头看电影,看久了又悄悄去看他。

童年在爷爷奶奶的庇护下,我活生生长成了一个小胖墩儿。一到饭点,我就扔掉手中的遥控器,在沙发上撒欢儿似的一跃而起,小跑着来到餐桌边。

满桌的美食全都是我爱吃的,于是我的手就控制不住了,伸手去抓对我诱惑最大的鸡腿。可手举到一半,小姨的筷子就劈了下来。我转头怯懦地看她,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仿佛要射出一道激光把我给洞穿。

“姨妈。”我小心翼翼的说。

“去洗手。”姨妈用筷子指了指厨房,她的语气很冰冷。

我心里害怕有人跟我抢鸡腿,更害怕等会又召来毒打,就愣在了原地,手指搓来搓去。奶奶这时便从厨房出来给我解围,把我往餐桌推了推。

奶奶说:“小孩子吃个鸡腿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姨妈也说:“从小养成这种坏习惯要不得,必须要长记性,难道长大了出去跟朋友吃饭也这样上手就抓吗?”

“大不了就洗个手,你老打他做什么。”奶奶摸着我的头,小声跟我说:“你看你姨妈那个样子,凶神恶煞,我都说不过她,你先去洗个手,鸡腿我给你留着,谁都抢不走你的。”

听了奶奶的话,我终于放心了,一边低头瞥向姨妈的位置,一边缓慢地往厨房走去,我担心她突然动手扯住我,到那时不仅没鸡腿吃,身上又得多了几个印子。

奶奶的手艺总是很好,除了在家里做饭,她还经常出去给工人们做伙夫,赚点小钱。她还爱打麻将。往往是在吃过晚饭之后,爷爷躺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奶奶就穿好衣服出门,溜达到不远的河边,碰着几个老朋友就走进麻将馆,开始在牌桌上鏖战了。

晚上七点,看新闻联播是爷爷雷打不动的节目,这时我就抢不过遥控器了,他总是忽悠我说遥控器没电了,只能看新闻联播。我深信不疑,然后我也没事干了,就溜达出门,去到奶奶的麻将馆,看她在牌桌上大赢特赢。

旁边的老人们看到我来,总是会笑着问奶奶,说这是你孙子啊,哎哟这么大了,长得真结实!奶奶也不否认,顺着他们说对呀结实吧,我养的,我孙子可乖了。

即便我常因为一点小事而受到惩罚,幼小的身躯每天都能看到鞭挞的淤青,但我内心还憧憬着美好。因为每次挨打,爷爷奶奶都会站在我身前护着我,我看到他们与小姨争吵,双方说得面红耳赤。

后来的某一天,爷爷突然带着我坐上了火车,目的地是广西。我们挤在又脏又臭的火车上,看着身边匆忙的旅人,他们几乎都背着五色蛇皮袋子和锅碗瓢碗。有些人斜躺在座椅上,双脚交叉搭在桌板上,呼呼大睡。另一些人就抱着袋子,蹲在火车车厢的连接过道处,靠着墙入睡了。

乘务员推着装满零食的小车,在车厢里艰难穿行,一边叫卖一边环顾四周。可没有一个人开口叫住他,即便随身携带的食物吃光了,只剩下塑料袋挂在窗口。

爷爷靠着桌板睡着了,他的呼噜很响亮,吵得我睡不着,只能看着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我很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无论是面包车还是火车,亦或是公交车,看着一幢幢楼房,稀散的人群和翠绿的树叶在眼前如电影画面般飞过,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超人,飞行在空中。

到了目的地后,爷爷将我交给了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我的母亲,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陪在我身边住进了酒店。那几天,我常躲在被窝装睡,听着爷爷和母亲小声交谈着什么。我内心异常惶恐,常常以泪洗面,担心爷爷就此撒手不管,丢下我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于是我就更加粘着他了。爷爷上厕所,我就蹲在门外;他下楼散步,我也跟着他溜达;他去逛景点,我就吊在他背上。

可爷爷后来还是回去了,他走得悄无声息,在我醒来以后,发现身边的被子空空荡荡,他还是丢下我了。我哭了很久,哭到眼泪干了也仍然张着嘴哭。

一瞬间我感觉窗外的车流声太吵了,空气变刺骨了,整个房间异常的大,开门关门的声音遥远的像是天边传来的。

母亲把我送进了一所学校念学前班,衣食住行全由老师管着,三菜一汤营养均衡,我却再没看见过爱吃的鸡腿了。周围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玩着我不会的游戏,还有从来没见过街道和树叶。

我常在午休时从小床上坐起来,盯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环境无声流泪,心里渴望回到爷爷奶奶的身边。

母亲和一个男人会在周末时带我去广场玩。晚上的广场异常聒噪,熙熙攘攘的人走来走去,大妈们排成队形配合音乐手舞足蹈,路边的烧烤摊从街头连到街尾,漫天的白眼吸进我的鼻子里,呛的我难受。

我以为我再也回不去了。直到某天,我在学前班里将同学殴打了一顿,因为他们用难听的话辱骂我。母亲似乎终于明白我的感受,她告诉了爷爷我的现状后,爷爷赶了过来。在一声声的安慰下我和他回到了那个小地方,也重新回到了小姨的身边。

八岁那年,小姨和她的丈夫开了一家麻将馆,同年生下了爷爷奶奶真正的孙子,我不可避免地被冷落在一旁,或者说我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与亲戚家的儿女同在一个班上,那所学校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学校,进去读书的往往是有钱或有权的富贵子女。小姨说我沾了别人的光才能进去,千叮咛万嘱咐地对我说:“好好读书,长大以后才对得起我们。”

然而半个学期没到,因为我扇了同学一巴掌,将人的鼻血打了出来,小姨怒气冲冲地赶到学校。我并不知道我有那么大的力气,也许那个同学鼻子本就有点问题,总之我被退了学。

那个深夜,整个小区寂静无声,星光黯淡,我静静躺在床上等待着惩罚降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我竟然松了口气。所有等待的过程是最煎熬的,当结果到来时反而轻松许多。

小姨一如既往地把我从床上抓起来,可这次她把门上了锁,将我堵在墙角使我无路可逃,这下爷爷奶奶也无法护住我了。她用衣架朝我的腿和屁股疯狂抽打,衣架打弯了,就换晾衣杆,晾衣杆断了又换拖鞋。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会就此被打死了,死在那个角落里。我浑身颤抖,腿脚发烫,仿佛身上的皮肉不再是我的了,还有一股气堵在胸腔里,让我喘不上来气了,不停地打嗝。

回看以前,那些岁月虽如流沙般逝去了,可留在心里的创伤已经刻下,再去抚摸时除了凹凸不平,却也不疼了。

小姨的孩子非常调皮,可衣架却没在他身上印出痕迹,于是我的心从此就平静的跳了。

如此过了十岁,小姨的婚姻破裂,她当着爷爷奶奶的面把我赶出了家门,同时她自己走出了那个家门。她的丈夫赌博,吸毒,彻夜不归。

那个放学后的傍晚,晚霞似火,我的书包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书本散落在地。小姨站在客厅声嘶力竭地吼着,爷爷奶奶在一旁止不住地叹气,怀中抱着小姨的儿子,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会提溜着眼珠打量几人。

“这日子没法过了!滚出去!滚到你妈那里去,老子凭什么照顾你,我欠你们家的吗,要这么来折磨我。”

我一时竟不知她在骂我还是在骂这个家,我只知道她生气了,彻底变成了泼妇。她以前也并非没有叫我滚出去过,甚至还让我脱光衣服把我锁在门外,我靠在门上麻木又害羞,担心别人看见我裸露的躯体。

但这次她好像动了真格,我靠在门外,感觉世界颠倒了。

从那以后我和她回到了坡顶的毛坯房,母亲听说这件事,从外地寄回来三四万块钱,让小姨把家里装修一下。

从始至终我没有看见过父亲的身影,只是从所有人的嘴里听到了不少他的坏话。

和小姨生活的日子更加难熬了,用噩梦来形容只会显得微不足道。

爷爷奶奶也和我逐渐减少了联系,或许他们只是摘掉了原本就不属于我的身份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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