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荣也很奇怪,这个司马青叶隐姓埋名,沉寂江湖这么多年,怎么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冒出来了。
司马荣不知道的是,虽然他借刀杀人,假借剑虚子的手除掉了心头大患曲觞,却也被许静姝将计就计,趁着他把注意力都放在曲觞身上的时候,顺利请得天下间唯一足以威胁司马荣皇位正统地位的太子司马青叶出山。
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皇权来之不易,司马荣对权力的掌控到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地步,即便在朝堂之上布下了制衡之局,依然唯恐有人趁着自己闭关,妄图闭塞圣听,欺上瞒下,故而暗中组建了只听命于御前的麒麟卫,分别监视打探玄朝东南西北四境消息,尤其是朝中重臣与封疆大吏的情况,封亲传弟子“男女老少”为东南西北四境麒麟指挥使,汇总,整理各方消息,以适时向司马荣报告。
这时,司马荣正在乾元宫正中的八卦台上打坐,八卦台旁的九鼎香炉里烧着凝神定气的龙涎香,而八卦台前,跪着东境麒麟指挥使——林少男。林少男奉命调查司马青叶为何出现以及追查其行踪,今日已有成果,特来复命。
“苏县……”
打坐中的司马荣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唇微微动了动。林少男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位如今高高在上,威严庄重的师父的眉角一瞬间挤了一下,又舒展了开来。
“密切注意琅琊侯府的动向,如果他跟司马青叶有什么接触,立刻回报。”
“遵命!”
司马青叶与柳之羲,许静姝,秦离,单鸩趁着夜色,一路隐藏行迹,连夜向南渡江,来到了与通城隔江相望的苏县,到达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苏县位处江左之地,原本也是富庶繁华之地,可是司马青叶等人一路走来,路上却多有饿殍之人,一进城中,更是一片凄冷荒凉景象,完全没有了往日热闹繁华的半点影子。
司马青叶疑惑之间,许静姝心细如发,一眼看出了司马青叶的心思,缓缓说道:“苏县现在正在闹蝗灾,不少百姓颗粒无收,已经饿死了很多人了。”
司马青叶眉头一皱:“苏县的父母官呢?都饿死人了县衙也不管吗?”
“哼。”秦离说到这个就火大,用拳头猛锤了一下马背,马顿时嘶叫了起来,“太子殿下不知道,苏县知县沈墨是个自私小人,一向贪得无厌,都快把藩库的银子当成自己的家产了。而且他平常就爱搜刮民脂民膏,根本不顾百姓的死活。”
司马青叶疑道:“这样的官员,是怎么通过每年都察院的考核的?”
许静姝接道:“因为这位沈大人,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何懋勤的门生,每年怕是得有一半贪墨的银子是送进南都何府的。而这位何懋勤却又是李相的门生。这样的后台,这样的靠山,谁动得了他?”
司马青叶惊道:“李相向来为官清廉,他的门生又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许静姝却仿佛在说人要吃喝拉撒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事一般,依然冷冷地波澜不惊地回答道:“李相身居高位,他的门生遍布朝堂天下,李相自己可以洁身自好,却如何约束得了所有的弟子?更何况,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何况是师生关系?”
司马青叶听罢,倒是颇有些怅然若失,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秦离接口说道:“说到李相,前几日,李相之子李涛倒是奉旨到苏县赈灾,却也只是个空架子,手里根本没有一粒米,一两银,要沈墨先打开藩库救急,沈墨不仅仗着朝廷的旨意还没有下来,打死不开,甚至还想着发天灾财,低价兼并百姓的土地呢。若非李涛拼命稳定住了局面,只怕就要引发民变动乱了。如今除了策机堂借着寒山寺的名义在城北施粥之外,便只有琅琊侯府在城西设了粥棚。但是,策机堂与侯府毕竟财力有限,说到底也是杯水车薪。哎,如果朝廷再不拨粮拨款,或者下旨开藩库,只怕就要饿死更多的人了。”
许静姝说道:“太子殿下放心,李涛是李相的儿子,无论如何李相不会为难自己的儿子的,这赈灾粮款想必很快就会下来的。”
司马青叶叹了口气,说道:“哎,但愿如此。诶,琅琊侯府?就是那位曾经以寡击众,利用地形以五万兵马击败北朝十万铁骑而得以封侯,更以琅琊刀法名震江湖的琅琊刀侯慕容霆?”
“正是。”许静姝看了看天边的鱼肚白,慢慢地说道,“咱们赶了一夜的路,还是先去寒山寺歇息一下吧,以后的事情还需要从长计议。”
梦里,许静姝看到了许天一,看到了曲觞,她拼命叫着父亲,叫着曲觞的名字,可他们却好似完全听不到一般,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两个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化作一个小黑点,而小黑点又在一瞬间化作了庄严肃穆的佛像,释迦牟尼仿佛正用那慈悲的目光,怜悯地看着自己。
原来是个梦。
这算噩梦吗?但是自己思念的人可以入梦与自己相见,实在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这不算噩梦吗?故人虽然入梦,却渐行渐远,一觉惊醒,才惊觉不过一场空梦,失去之后再度得到却又再度失去,也不过是徒增伤感与遗憾罢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许静姝盯着眼睛上方的佛像,不禁想起了佛经里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许静姝想起曾经向狼山广教寺的无苦大师请教,为何生也是一种苦,活着本应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活着才能好好欣赏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无苦大师却说,死,对于自己来说,有时候是一种解脱,它所带来的痛苦,更多地压在了活人身上。正因为你活着,你才有资格去感伤父母的老去,去难过亲人的病痛,去痛惜知己的离世,去承受怨恨的妒火,去忍受爱人的别离,去填充永远填不满的欲望。唯有活着,你才有资格去承受痛苦。相反地,死了反而就什么也没了。
当时尚未有所经历的许静姝当然不能懂得这样一番道理,在她眼中活着依然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但是如今,她却恨不得飞回通城,飞回广教寺,好好问问无苦大师,他是如何做到无苦的。但是无苦大师的回答,多半又是那句,生而为人,在这茫茫人间,又有谁走得出万丈红尘?又有谁真的可以无苦无悲?
也许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吧?
但是无苦大师却还活着。
无苦大师后来补充说,正如许静姝所言,活着的确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你可以在春天里听桃花开的声音,也可以在石桥边柳树下看薄薄的蝉翼扇动初夏的晚风;你可以看凄冷深秋里却炙热宛若骄阳的漫山嫣红,也可以在寒冬腊月看鹅毛大雪飘落掌心,融化在幽浮梅香之中。你也可以追逐着先人的脚步,去印证那些只存在于字里行间,诗词歌赋之中的绮丽美景。看长江波涛,如万马奔腾,奔流入海,方知什么是“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到苍茫大漠,黄沙深处,看炙热的夕阳落下西山,始知何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登高楼台,凭栏而望,远眺苍岱,终于领悟“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妙句何来。这都是活着的乐趣与美好所在。因为痛苦与喜乐总是相伴相生。因为有痛苦,才会有喜乐,因为有喜乐,才会有痛苦,这就是活着。而死亡,虽然没有痛苦,却也没有喜乐。所以,既然苍天恩赐你我性命,还是不要辜负了的好。人世一遭,看尽世俗繁华,看透人心冷暖,这样的经历,又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而当你明白了这一切之后,活着的痛苦就算不能彻底消除,至少也可以稍稍减轻。
因为唯有心怀绝望,才不会时时失望。
寒山寺里已经塞满了苏县流离失所的灾民,所以司马青叶一行便只能在大雄宝殿,把几个蒲团放在一起当床,勉强休息一晚。
许静姝从蒲团上坐了起来,看了看身旁熟睡着的,从小看自己长大的秦离,如同长辈一般细心安慰初闻曲觞身亡噩耗的自己的单鸩,为曲觞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的柳之羲,以及受教多年的太子司马青叶。她心里突然有了那么一个念头。有一天,他们势必也会离自己而去,去见黄泉路上苦苦等待他们的曲觞与父亲吧。
带着这戚戚伤感,许静姝又躺了下去,强迫自己再多休息一会儿,因为她知道,她还活着,她也不想现在就似,所以未来,还有更远,更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