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天堂里的乞丐

农忙时节,一声啼哭从下坡小厢房传来.一个男子满头大汗往田地边跑边喊:“妈,生了!生了!生了个带把的!”

王农生就这么出生了,仿佛为了证明他是一个男子汉,生下来之后大多时间里他都是独自一人躺在厢房的炕上。父母、奶奶、叔叔伯伯都忙着农收,根本就没人腾出时间来照顾他。

王农生为此闹过不少脾气,整天哭闹不止,期望着有人出现在他的大眼睛里,抱抱他,哄哄他!不过这哭闹并未引起多大动静,闹了一段时间后,王农生便安静了。

母亲觉得过意不去,对不住这么小的孩子,大家纷纷劝她放宽心,谁家的小孩不是这么养的?于是王农生母亲拿着草帽跟他们出门了,又留下王农生。

那时候是他最幸福的,也是他最不安的时候。母亲没法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但只要他哭闹,母亲就一定会回来陪他,虽然神情语气都不好。

后来有了爷爷的陪伴,王农生便不再倚着母亲了。

王农生一岁的时候来了一个伴儿:大姑姑的二儿子。

奶奶总是花很多时间陪他,小弟弟哭的时候奶奶会拿小饼干哄他。

农生也想吃小饼干,于是跟着一起哭,奶奶便教育王农生太不懂事!王农生想着要是懂事一点,说不定就能吃到小饼干。于是每次奶奶给弟弟小饼干的时候都会说:“农生这么懂事,小饼干就给小弟弟吃,好吗?”

王农生将放在嘴里吸吮的手指头拿出来,盯着小弟弟的饼干说道:“好。”

王农生还是没有吃到小饼干。

小时候的王农生不懂奶奶不喜欢他,他喜欢跟母亲说发生的一切。每当母亲听到这样的事情,眼神满是愤恨和怜惜。可当听到王农生说他也想吃小饼干时,母亲便会变成另一个人,拿起墙角的笤帚边揍边哭骂道:“让你不懂事!让你不懂事!让你嘴馋!让你嘴馋!以后还去不去你奶奶那儿了?去不去!去不去!”

后来,母亲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妹妹,他偷偷进去看过小妹妹,长得小小的,很奇怪。可是母亲不让他去看小妹妹,还叮嘱他不能让外人知道他有了一个小妹妹。

有一天早上起来,王农生又偷偷去看小妹妹,结果房子里空无一人。

王农生光着屁股坐在爷爷跟前,不知道小妹妹去哪儿了。

“爷爷,爸爸不在,妈妈不在。”

“来来来,把衣服穿上,刚才是不是没穿衣服,光着脚丫子跑去你爸妈的厢房的?”爷爷一边拍他的屁股一边替他穿好衣服。

“小妹妹也不在。”王农生转过身,伸出胳膊快速地插进衣袖。

“妹妹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来来来,去给咱们吧小桌子端上来,给爷爷把茶煮上。”

王农生麻利地跳下炕,将衣柜角落的小方桌连拖带扛搬上炕,爷爷已经坐了起来。王农生将枕头靠在窗户旁,使出吃奶的劲儿将爷爷瘫痪的下肢转过来,乖乖的坐在旁边等爷爷喝完茶。

每次爷爷喝完茶,王农生都有一个鸡蛋吃!

爷爷有很多鸡蛋,而且只能爷爷吃,当然王农生也可以吃,家里只有他有这个特权,连小弟弟也没有!

搪瓷茶罐里的鸡蛋开始晃动敲打着搪瓷的边边,茶水溢了出来。

王农生已经忘了小妹妹不见的事情了。

一年后,母亲又给王农生生了一个小弟弟,那个弟弟长得黑黑的,没有小妹妹好看。

王农生再没有见过小妹妹,可他有了小弟弟后爷爷的鸡蛋总是很快就没了。为此,家里的气氛总是不好,可是王农生不在意,只要有鸡蛋吃就行。后来,慢慢没有鸡蛋吃了,爷爷总是躺在炕上,不说话,也不喝茶了,王农生为此很是焦急,天天去看篮子里鸡蛋,害怕被谁偷了去吃。

一天家里突然前所未有的热闹,来了很多人,他的小妹妹也来了。王农生看着陌生的小妹妹,别扭的厉害!母亲嘱咐他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玩,不准去大屋!

大家一起玩到天黑,王农生觉得没意思,便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偷偷溜进大屋,里面人多,肯定热闹又好玩!

大屋里的人都在哭,王农生站在门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母亲这时看到了趴在门框上的王农生,走过来哭着抱他离开,王农生被吓到了,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乖乖的。

“农生在这里跟小弟小妹玩,不要去大屋,好不好?”母亲变的前所未有的温柔。

“好。”

半夜王农生睡着又醒来了,他发现自己待在母亲的厢房里而不是爷爷的大屋里,便朦胧着睡眼往大屋走去。

大屋已经变了样,里面满是白纸,王农生被吓哭了,大声呼喊母亲,父亲很快出来了,沉着脸抱起他往厢房走去。

“农生不要再出去了,赶紧睡觉!”

“我今晚不跟爷爷睡吗?”王农生诧异问道。

“今晚你跟爸妈睡!”父亲眼眶红了。

王农生没有觉得哪儿不对,他特别开心能和父母一起睡,这是他做梦都想不来的。

第二天天亮后,王农生三人就被安排在太爷爷的屋子,小弟想要出去玩,太爷爷便拿了好吃的哄他。

“太爷爷,咱们家好多人。”

“是啊,你爷爷死了。”

“死了?”

王农生不懂什么是死,只当和平时一样,又去拿太爷爷好吃的了。

爷爷离开后,一大家子人终于分家了。

母亲对父亲、对父亲的家人充满了仇恨,时不时地跟父亲吵架。他们之间的感情在农生上小学的时候消磨的差不多了。

王农生没心没肺的快乐随着爷爷的逝世、父母情感的破裂也终止了!

凯旋小学是一所很破败的土砌学校,分两排,每一排四栋,每栋两个教室,前面两排为教室,后面两排为教师办公室,操场是一块大空地。

学校种植最多的是杨树,又粗又高的杨树。窗户的好多玻璃都是破的,门也是一块块拼起来的,一用力就会散开,散开又装好,因此每个同学都学会了安门的技巧。

王农生个头中等,坐在教室的中间,他的同桌是一个女生,学习成绩特别好。

王农生对他的同桌情感很复杂,一方面因为可以跟全班成绩最好的同学成为同桌而骄傲,另一方面又因为自己学习太差总是被对比而讨厌同桌。

三年级的时候,王农生的同学在身高上碾压了他,使他成了班里最矮的少年,于是他光荣的从中间挪到了前面。

他们的教室在第二排,前面一排教室是二年级的,还有一间空教室,教室右边是也有一排杨树,好高好大的杨树。

体育课的时候王农生一个人就坐在那些杨树底下。他不喜欢体育课,也不喜欢和他们一起玩,可是老师总喜欢安排体育委员拉着他一起玩。王农生很迷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参与到他们中间去,可老师说跟同学一起玩是件快乐的事情,于是王农生只好乖乖地跟同学们一起玩,可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些杨树。

王农生一想起体育课就浑身难受。

他真希望雨下的再大一些,这样他就可以不用上下节的体育课了,也不用和同学一起玩。他出神地盯着前面教室破落的窗户:那间空着的教室里面有什么呢?他好想去看看,可是从那个破窗户里看去黑漆漆的,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有没有鬼?

“啪”!

书本劈头落下,王农生被打的一脸懵。

“王农生!给我出来!”

王农生乖乖站起来,跟着老师走出教室。

“手伸开!”

“啪啪啪啪”,细长的红柳条抽打在王农生的手掌上,生出几条红印子。

“给我在这儿站到下课!”

我不喜欢红柳!王农生心想,可是学校的山上种的全是红柳。教室里传来课文朗读的声音,王农生站在屋檐下,看着从屋檐上落下的水滴,心里格外舒服。

“知道错了吗?”老师出来了。

“知道了。”王农生低着头,诺诺回答。

“去教室上课吧。”

下课铃响了,王农生心里的舒服烟消云散。

“这节课体育课,大家自由活动!”体育老师说道。

王农生的眼睛亮了起来,队伍刚一解散,他就冲到杨树下藏了起来。体育老师不在,没人管王农生在干什么。

在那个微雨的下午,每个孩子都坐在杨树下捡了新砍的树枝,拿着自己削铅笔的小刀认认真真的刻起了自己“宝剑”,每个人都是展昭白玉堂、张龙赵虎、王朝马汉!

体育课还没到时间他们就被班主任揍了!原因是下雨在教室外逗留,虽然是体育课,虽然是体育老师带他们去上的。

王农生愈发地不喜欢体育课了!

王农生不只不喜欢体育课,他还不喜欢考试。每次考试,对他、对父母来说都是一种折磨!父母会因此互相指责彼此的不是,因为彼此的不是遗传给了王农生,所以王农生才会变得那么笨!而王农生不仅没饭吃,还要修改错题到半夜两点,可是那些错题他根本就不会!

王农生摸着自己发痒疼痛的胳膊,背着小书包往学校走去,他真的讨厌极了红柳!可这样的红柳教鞭学校有,家里有,随时都为自己准备着!王农生不想去学校,他只想躺在半山晒太阳。

有人赶了羊群走来,好多羊。那人吆喝着,将羊群赶到绿草最肥沃的半山上,然后找了个地方躺下来,眯着眼小憩。

自己以后也要当个放羊的!

王农生这么想着,加快步伐往学校走去。

他的同桌今天没来学校,王农生觉得奇怪。他现在的同桌早已不是那个好学生了,是一个跟他抢倒数的新同桌。

下午的时候,同桌的父亲揪着同桌的领口来了学校,当着所有人的面揍得同桌鬼哭狼嚎!

“这小崽子居然躲在别人的麦地里睡觉,可气死我了,真想打死他算了,养这小畜生干啥!”说完揍得更厉害了!

同桌的父亲走后,班主任爆发了,阴着脸从她的讲桌下抽出了一只粗红柳,王农生倒吸一口凉气!教室外传来同桌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自那以后王农生再也没有萌生过逃学的念头。

同桌后来再没有来学校,说是被打的下不了炕。

王农生的一个小伙伴义愤填膺地控诉老师的不正确,王农生不敢迎合。后来,这家人带着王农生的小伙伴走了,说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教育。可是当时除了这家人,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极为不正确的事情,大家都是这么教孩子的,你的孩子被老师打了,那一定是你的孩子该打,你的孩子被夸了,那一定是该夸!反倒是这家搬走的人成了众矢之的!

“以后不许再跟这样的人来往!知道没?”母亲边割猪草边教育王农生。

“知道了。”王农生回答,将捆好的猪草放到背篓里。

母亲的意思是不管自己被打还是被夸都是应该的,自己不应该有想法,更不应该指责别人做的不对!

“幸好搬走了,不然可就教坏农生了。”母亲对着父亲说道,一点也不避忌王农生。

他们班同学的学习成绩在讲台上那根红柳教鞭的警示下有了质的飞跃。虽然在他们那个小农村大家考三四十分是常事,但如果平均分窜到了五十分,那这个老师就可以以评优秀了。

王农生的成绩终于在经过很多个夜以继日后稳定地保持在四十分,排名十三。父母觉得自己对儿子夜以继日的盯梢有了成绩,虽然他们什么也没有做。

左邻右舍下地干活的时候,难免碰面,互相询问彼此的孩子第几名,比上次又增加了多少或是降了多少,询问完后再笑着道别,一转身唾沫星子便向自家孩子脸上飞去!

偶然的小成功使王农生成了父母炫耀的资本,因为取得了不错的名次,王农生有生以来第一感到被重视。

那种感觉如此奇妙,仿佛自己一夜之间成了皇太子,那段时间里家里的氛围是王农生有记忆以来最和谐的。他发誓,一定要保护好这来之不易的名次,尽管他不喜欢学习,尽管他只考了四十分,但只要“十三”的名次一直在,他就不会再是没用的。

掐着好名次,王农生顺顺利利的升到了初中,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颠覆。

原引以为傲的名次在初中被其他小学升上来的同学一一碾压,不仅名次一降再降,成绩更是惨不忍睹。可对于王农生来说,最惨的不是每次的考试,而是随之而来的家长会。

大批的人流涌进学校。有刚从田地回来的人,有穿着光鲜亮丽的人,有愁眉苦脸父子母女一见面就嚷嚷的人,还有甜甜糯糯远远便互相呼唤的人……

王农生站在校门口,内心忐忑。不知道是父亲来还是母亲来,最好都不要来,这样他就可以平安的度过这个下午了。

日头越来越毒,王农生不希望父母来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要是有什么意外就好了。王农生吓了一跳,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家长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王农生越来越焦急,害怕自己刚才的念头成真。直到母亲远远的身影出现在王农生的视线里,他才松了一口气。

王农生无法想象母亲看到桌上那份考试卷是什么表情,他和其他成绩一样差的同学们站在校墙的阴凉下,一片一片撕着身旁垂下来的柳叶。

“唉,今晚我会被揍得很惨!”

“我爸妈才不管我呢,好不好他们都无所谓。”

“唉,你爸妈真好,我现在都不敢回家。王农生,你呢?”

“我?我不知道。”

上了初中后,父母再没有因为学习的事情揍过他。他们总是不厌其烦的告诉他学习有多么重要,他们过的有多么辛苦,只有好好学习,才能不被别人看不起,他们才不会白辛苦!每次王农生宁愿他们揍他一顿也不想听这些。

“老师说,就你现在的成绩,别说重点高中,就连最差的高中也不一定能上!”母亲推着自行车吃力地说道。

这条坡很陡,母亲弓着身子,将头压得低低的,额头上渗出点点汗渍。

“嗯。”王农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只好借着帮母亲推车转移注意力。

“你就嗯完了?对于以后你难道就不努力努力?”母亲压着怒气问他。

他们已经到了坡顶。

“我听说最差的高中我是可以上的。”王农生小声回答。

“你说什么?”

“我说,”王农生抬起头,对上母亲满是皱纹的双眼,“只要有钱,我就可以上那所高中。”

“我们家有没有钱你不知道吗?”母亲冷冷地回答。

王农生低下头。他本来就不是念书的料啊,反正念书就是父母要的,那他们出点钱完成他们自己的念想不应该吗?

有同学和家长迎了上来,互相打了招呼。

“上车。”母亲说道。

王农生跨坐在后座,母亲瞪了两下脚踏,跨上自行车。

风迎面扑来,吹起母亲凌乱的头发,绿色的花衬衫鼓了起来,贴着农生的脸颊发烫的双颊,自己刚才不应该那么想父母。

车很快又到了坡下,王农生提前跳下车,帮母亲推车。

“我可不可以学个特长?如果学了特长我进重点高中还有一点希望。”王农生试探地问道。

“学特长跟上三流高中有什么区别?你这是变着法儿要你爹娘花冤枉钱吗?”母亲直接不走了。

“我告诉你,你想要让别人看得起你你就要给我好好读书,考一个好高中,上一个好大学!我为什么非要让你上重点高中?还不是未来考大学容易一点!再说了,我这是害你吗?我跟你爸还不是为了你好!当初分家的时候你那些叔叔伯伯闹成什么样了,你不记得吗?要不是为了你,我跟你爸早就过不下去了!本指望着你将来让我过上好日子,难道我这指望也错了?我就不该生你!生了个这么没出息的东西!我看这日子也不用过了,你想干嘛就干嘛去,就当我死了,免得嫌我拖累你!”母亲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王农生木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母亲。母亲越哭越大声,王农生的心里五味成杂。他知道此时应该跟母亲许诺些什么,可他还是不愿意。

同村的孩子里,他不是出众的,也不是最差的。那些出众的比他厉害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那些比他差的也比他厉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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