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夜晚的南屏街头那几尊冷冰冰的青铜雕塑愈发显得落寞。老昆明已悄然离去,走在步行街上,唯一能让人想起那个年代的只有这些布满了岁月尘烟的雕塑。那时候的昆明人,也看电影,照相,逗鸟,也追逐着时尚潮流。往常日子里,人们喜欢穿过福寿门,到好运池旁试试运气。天一抹黑,水池子旁便拥满了人,小孩子常常埋没在人群里,目不转睛的盯着神奇的硬币在水中游窜,最后却乖乖的躺在了聚宝洞外。大人们总拉着自家的孩子挤出人群,匆匆离去。孩子们不舍,手闲不住的碰碰青铜雕刻的扁担、银子、老式相机。然后在夜幕中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也许你不会留意,那些挤在人群中想要把硬币弄个明白的孩子中,有那么几个,瘦瘦的,黑黑的,身上还有股臭味,他们早就玩过这在他们看来很低级的把戏。他们虽也目不转睛,脑子里却飞快的转着。然后,在你不注意时,他们也渐渐消失在喧闹的城市中央,只是,他们留下的只有一个孤单的背影,那个背影最后变成一个点,随之消失在城市的尽头。
我在书店侧旁的小广场上停留。周末,这里是商家活动的集散地。婚纱表演、饮品促销,震耳的音响、嘈杂的人声,一切现代主义所产生的利己、颓唐,都在城市上空游荡。空气里潜伏着动荡与浮躁。在这个清冷的夜晚,我站在这里,感觉那白日里袭来的噪声瞬间隐去,空洞的广场上剩下零星的几个流浪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黑白的世界里,我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只剩下落寞的影子。
那三个流浪汉就在离我不到1米的台阶上坐着,他们身旁堆着灰色的塑料口袋,口袋鼓鼓的,袋子里装的应该是他们的家当。他们像在聊天,听不清说些什么。我走过去,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
“Hi,你们好。”
“你好,今天这没有孩子过来。”
他们很和善,算起来,我们是老熟人了。平常的傍晚,我们总会到这附近转悠,看看有没有流浪的孩子。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他们的情报,我们常常有一些意外收获。我们寒暄了一阵。用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来形容他们一点也不为过。话匣子一打开,他们便收不住了,像火车刹车失灵了一般。我开始被这一群人的生活方式和心态所吸引。
他们没有家,没有亲人,他们睡大街,捡瓶子,乞讨,他们也看书、上网,也追求时尚,他们的名字叫流浪汉。
他们中有一个操一口纯正东北口音的男人,身材健硕,戴一顶鸭舌帽,说话铿锵有力。他说他来自东北,走过很多地方,从地图的最北边走到了最南边,从国内走到了国外。一次,他偷渡到了朝鲜,因为不懂当地语言,很快被遣送回国。他想继续走,一直走到美国。拿到绿卡,是他的梦。他说话时,眼里泛着光芒,不像是沙漠里饥渴的徒步者,却像是罗布泊的勇士。要在往常,他身旁邋遢的塑料口袋,还有他有些发臭的身体,一定会让我在心里嘲笑他遥不可及的美国梦。可,此刻,我相信,那个梦于他而言是多么重要。就像我曾经梦想着进入大学,后来那不再是梦,我拖着行李在落英缤纷的大学校园看落叶,数秋冬。他最终会实现他的美国梦吗?我不得而知。可是,他的真诚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永远都有梦,就算被认为最卑微的人,他们也有权利带着梦想去飞翔。
还有一个留着长发和浓密胡须的中年男人,今年40岁,他出生在湖南一个小县城,那以前可是个厂子,“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搬走了,那时他12岁,在同龄人正享受家人呵护的年龄,这个当初调皮的孩子开始了流浪生涯,28年后,他仍在流浪。他脸上没有太多岁月刻蚀的风霜,双目炯炯有神,说起话来充满着堂吉诃德般的勇敢。他说他没有身份证。我们都笑着说他是“黑人”。他毫不避讳,“黑人”也能走南闯北,也能生活得多姿多彩。他喜欢看书。开始,他买书看,看得不过瘾,后来去书店偷了几次,被逮住两次后,只能借书看了。他说,小说好看,现实生活包罗万象。我说,我也喜欢。我很惊喜,在他告诉我他喜欢看书的那一刻。我从没想像过,我会在傍晚的小广场和这样一群流浪汉谈读书、谈生活、谈人生。他们只该出现在黑暗的角落,干着一些偷鸡摸狗、欺蒙拐骗的勾当。今晚,我却可以这样安之若素。
“你们为什么不去打工?”我问他们。
“工钱太低。”他们说。
“苦点累点都没关系,但苦一场下来工钱拿不到,还要被老板骂。现在黑厂也多,去了就出不来,活得没个人样,更别提挣钱了。”
我深知,现在的劳务用工状况,像他们这样没身份证又没一技之长的打工者,常常被坑蒙拐骗。那个留胡须的男人,曾经到过南方一个工厂打工,他是个容易暴怒的人,他看不惯老板的声色俱厉,自以为是,在一次激烈的争论后,他把老板狠狠的揍了一顿,卷铺盖卷走人。那次之后,他去了三亚,开始了他新的征途。三亚那个美丽的地方,却没有留住他,他有了一辆三轮车,却没有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他太爱自由了,就算身无分文,他也要到他向往的地方。他来到昆明,因为种种原因却再也回不去了。于是,他说:“当你开始流浪,你才真正不想再去打工,也才真正开始了漂泊。”
如果他们和我们一样衣冠楚楚,如果他们有一样衣冠楚楚的亲人朋友,再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们会以为流浪就是旅游,流浪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可是,他们却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踏着晚霞和夜的孤寂,提着垃圾堆里捡拾来的所有家当行走在城市中央,找寻遮风挡雨的地方。这是他们的生活。这时,你会觉得,这不是你想要的流浪。可,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怀抱着希望追求幸福,尽管他们没有大众价值观所要求的一切,但,那就是他们不得不为之的生活。那个12岁就流浪的男人,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亲人,可是,一切已经回不去了。找不到家,找不到原本属于自己的生活,用他们的话来说,“没脸回去,也没地方去”。在他脸上,我看到一种平静,还有一种希望。在我离开时,那平静与希望像午夜的阳光,暖暖的,这只有在宇宙中央才能感知的温暖,此刻却正在温暖着我。
“开始并不困难,最困难的是怎样结束。”这是那个东北男人日志里的一句话。我从未想过流浪汉会写日志,现在想来那是一种偏见。回家后,打开他的日志,意外的找到这样一句话。他说他来自美丽的芦苇之乡盘锦,他爱着那个他深以为的美丽故乡。
读他的文字,我有些感动,又有些感伤,他的文字并不优美,也没有任何他生活的足迹,可是从他那零零星星的叙述和他的言语中,我读出了一个流浪汉的梦想与心酸。是啊,开始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怎样结束。爱情是这样的,流浪生活也是这样的。
窗外,夜已深,我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那个出现在幸运池旁转身而去的孤单的孩子背影,他应该也约莫12岁,正是风华正茂,他离去的背影让我想起“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场景。“开始并不困难最困难的是怎样结束”,反复读着这句话,我的心在哭泣。在这个没有雨的夜晚,我一面为他们执着的梦想而感动,一面为他们飘摇的未来而担忧。不知何时,我的眼里已盈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