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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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家院子里原来有一颗很大的杏树,树下是爷爷搭的小石凳。儿时在大树下嬉戏玩耍,每到秋天树叶落尽,只留下单薄的树干,冬天便落满了雪,来年春天万物复苏,满树的叶子又都长回来了。这就是我最初对自然生命的认识。 

                        (一)

      从前我是个记忆力旺盛的小孩,现在是个记忆不佳的姑娘。我觉得我和《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一样,只要我闭上眼睛,回忆就像老旧默片一样自然而然地带我回到过去,带我想起好多好多事情。而我无数次想起的场景竟是跌倒在老屋的院子里磕掉一颗门牙。

    回忆里的人们有的匆忙,有的缓慢,我觉得我的记忆里有时候人们都是像扯线木偶那样一动一动都像有人提着,表情僵硬语气生硬,让我不禁笑出声。回忆是集体性的,是一连串的,是敲着锣打着鼓迎着我回去的。

    我儿时所有的记忆都关在那一排三间砖房的老屋里,它承载了我全部的童年时光。它哪儿有多少块砖,哪儿有一个燕子窝,哪儿藏着猫咪一家,老母鸡最喜欢在哪儿下蛋,哪儿有我的秘密,门檐第几阶留着我的乳牙......小时候我喜欢拽着奶奶的衣角在老屋里踱来踱去,奶奶去哪儿我就跟着到哪儿。我也是个很容易犯困的孩子,总是等不到奶奶洗完碗眼皮就抬不起了,嘴里还含糊地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夏天的晚上,闷热而泛黄的那一间偏房,怎么也等不到奶奶忙完手里的活停下的脚步和挤好放在枕边的羊奶。

    老房子主屋的那把门锁,是很有年代感的老旧样式,锁上的钥匙又沉又大,不便随身携带,奶奶就把它放在窗台上的木盒里。我小时候领着一群小伙伴偷偷拿出钥匙溜进门偷吃白冰糖,把奶奶买好的准备过节用的冰糖全吃光了,被奶奶逮住了还死不承认,最终嘴角边上一块小冰晶出卖了我。结果当然是以长了不止一颗虫牙告终。老屋耳房的钥匙更是神秘了,只有一把还常年挂在爷爷的裤腰上。我小时候就对它极其着迷,它常年统领着耳房。只是爷爷奶奶不经常打开那间房,我常站在门槛上往里观望,总算央求跟着爷爷进去玩,里面有很多透明的玻璃药罐。那是爷爷泡的蛇药酒,蝎子酒,爷爷担心我年纪小害怕没想到我却看上了瘾。那以后次次央求着爷爷开门让我去看,那几个大大的玻璃制药酒瓶放在在比我高出半个头的瓮上,我看出了神,不觉得蛇有多可怕。现在想想,我小时候多勇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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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老屋翻箱倒柜是我小时候特别专注的一件事。趁奶奶不在的时候站在板凳上掀开一顶大瓮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 打开奶奶陪嫁的那件砖红色箱子,里边有奶奶为我冬天做的新棉被,我用手轻轻地抚摸那光溜溜的缎面,盼望着冬天快点来吧,再快点吧!我哪里肯罢休!还要去高高的柜子里看看呢!我从小就觊觎着那柜子上一对铜制的薄锁,光滑的表面泛着金黄色的光泽。我总想着把它敲下来将来要改成两副耳坠挂在耳朵上,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耳洞,几年前搬离老屋时,奶奶特意嘱咐把那一对锁取下来送给我。和萧红一样,我也有一个特别疼爱我的祖父,只不过我的爷爷是少言寡语的,他向来身体不好,也没有多精力陪我跑来跑去。老屋柜板上固定的位置放着爷爷的收音机,那个时候爷爷还没有开始生重病,他抱我在怀里听广播,给我讲《水浒传》,这些记忆都是那么深刻而久远......家里就我一个小孩,爷爷奶奶一惯的宠爱让我更加肆无忌惮,一不小心能把奶奶用来放假牙的小铁盒打翻。我记忆里奶奶每天都要对着镜子熟练的把假牙拿下来再用牙刷蘸着白白的牙粉刷,然后再把假牙戴回去。小时候我觉得这套成熟连贯的动作就像变戏法一样,看得我如痴如醉的,奶奶吃东西的时候我就跟着奶奶嘴巴上下夸张的动着。我常常偷偷把假牙拿走跑了,等着奶奶说不出话了来在一旁哈哈大笑。我最喜欢奶奶的针线盒,那个小方盒在柜子的最里层,里边有三四个银色的顶针,各色棉线缠绕在绕线棍上。绕线的那个老物件儿也算是我觊觎已久的一件“宝物”,它是奶奶的陪嫁,木制的镂空结构,上面筑满浅浅的碎花图案。小时候经常给奶奶穿针,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邻居老婆婆来串门帮奶奶拆洗被套,“雅茹茹,给奶奶认个针。”我歪着头对着灯光三两下就穿好了一根针,“乖汝汝,再认个!”......而我就在奶奶们一边缝被子一边拉家常中睡得一塌糊涂。   

                      (二)

      老屋是包裹在果园里的,果园是爷爷一手打点起来的,满园子的果树是爷爷这辈子最伟大的事业。果园里种满了果树,春天的时候桃树开满粉色的桃花,苹果树开满白色苹果花,杏树开满浅黄色的花,玉黄树和李子树开满细碎的小黄花,也有浅红色的。梨树最懒,非得等到其他果树开始抽芽结果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开满了一簇簇紧凑的白色小花,引来蜜蜂为它传粉。我跟着爷爷去园子里修剪果树,爷爷在这头弯着腰忙他的,我跑到那边忙我的。我要忙着捉花蝴蝶,忙着探出鼻子嗅嗅花香,忙着在院子里跑啊跑。爷爷有时候会抱着我,我就伸出舌头去舔苹果花的花蕊,甜丝丝的。每天奶奶把饭给我端到园子里,我就搬个小凳,坐在树下一口一口吃饭,有时候树上的花会落到碗里,有时候会飞来一只小喜鹊……

      一年之中的夏天是园子里最忙的时候,苹果熟透哩!李子酸溜溜!梨子,玉黄,毛桃一伙的都熟了!大人们踩着梯子摘果子,爷爷拉着我的手站在旁边指挥大家尽然有序的不落下每一只苹果,每一颗梨子,不让它们白白生长了一回。摘下来的果实一大筐一大筐,我欣喜地看了这个看那个,闻了这个闻那个,高兴地不像话。噢!爷爷的葡萄架!葡萄很难种植,娇贵得很,晒不得渴不得,爷爷小心的侍奉着,一年到头也只能吃上十来串葡萄,我常记得那个时候爷爷佝偻着背在葡萄架下小心翼翼地修剪,我问爷爷什么时候能吃葡萄了呀?什么时候熟了呀?爷爷总说快了,快了,我却一直问一直问个不停,要把爷爷问得烦得不行了,爷爷就摘一颗生葡萄塞我嘴里,酸涩的味道让我上蹿下跳的,捂着嘴巴就跑远了。冬天的果园最无趣?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一颗颗果树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站立成一座座顽强的生命。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花椒树在冬天的盛放,一团团一簇簇血红色小颗粒,覆着雪花,火红一片,真叫人欢喜啊。

    园子里的玉黄树下埋着一头奶羊,这头奶羊喂养了我六年,给我贡献了六年的乳汁。小时候妈妈没有奶水,我就是靠喝羊奶长大,羊膻味儿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奶羊那时候生了好几个小羊羔,小羊羔也需要母羊的母乳喂养,奶奶每天就用两个奶瓶去挤奶,一瓶给我喝,一瓶喂小羊羔,奶奶抱着其中一只体态弱小小羊羔给它喂奶,其他几只小羊就在奶羊肚子下挤着吃奶,场面温馨极了,小羊羔咩咩咩的叫,我也咩咩的叫。因为功劳实在甚大,它老死之后奶奶把它埋在这里,算是对那只奶羊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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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前奶奶搬离了老屋,而果园也早已荒废成为破败的园子。我的记忆就仿佛一瞬间断片儿,再也链接不到过去。

                        (三)

      我记忆里,奶奶一直咳嗽,半夜里常常伴着奶奶剧烈而有节奏的咳嗽声而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她说她的咳嗽是生我爸爸时候月子里落下的病根,老毛病了,我就上奶奶跟前去,趴在奶奶耳边问:月子是什么呀?对于我的问题,奶奶通常在手边上的活里便匆匆带过了。到底我也是个无聊的小孩,我刚开始学奶奶咳嗽,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捂着嘴巴,奶奶看见了就佯作生气凶我的样子。我就咯咯咯咯笑个不停。后来接种了乙肝疫苗后,不知怎的,就真的开始咳嗽了,一天两天不见好。奶奶就喂我吃甘草片,我老是学不会咽那黑黑的臭臭的药片,奶奶就在案板上用刀背碾碎了放在勺子上就着水让我喝下去。后来“喝”甘草片对我的咳嗽也无济于事,爸爸就回老家接我到医院雾化治疗。我记得那个儿科大夫是爸爸的朋友,总是喜欢把我一把抱起来,然后扭头一脸无奈地对我爸说:“你家这孩子有点呆啊。”只有我自己知道是闻到医院消毒水地刺鼻味道而不愿意张嘴。旁边的护士阿姨看着我警惕的样子安慰我说:我们一起嘴巴张大,啊啊啊。我就张大嘴巴,乖乖的让雾化器伸进我嘴巴,看到护士阿姨嘴巴合上了,我也就把嘴巴合上了,所以护士阿姨只得一次次陪我张大嘴巴啊啊啊。

      那次病好后,奶奶带着我去看望一位裹着小脚的老太太---奶奶的妈妈,我叫她“老婆婆”。老婆婆住着的地方像世外桃源似的那么闭塞,至今没有通公路。那个时候走路去哪儿哪儿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奶奶一手拉着我,一手拽着羊,羊脖子上戴着一串铃铛,我的脚上挂着一个铃铛,一路上“哩哩哩哩”地响着。路上碰到熟人的骡子平板车,那骡子眼睛又黑又大,脖子上也挂着一个铃铛,我和奶奶就顺路坐上平板车一路慢慢悠悠到了老婆婆家,奶奶抱着我我抱着小羊羔,我盯着骡子的屁股看上了瘾,它走几步就会拉出臭臭的粪,一大坨一大坨的,它也不害羞,就那么继续走着。

    老婆婆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那双小脚,脚帮很高,常年穿着一双黑色的浅口布鞋,我蹲早炕底仔细看着老婆婆的鞋。那么小,那么窄,那种特殊的样式我至今没有在任何市场见过,我偷偷把脚探进去却又立马缩回去,好似穿上那双小鞋我的脚便也变小了。老婆婆的炕上总是聚满了一大伙围坐在一起大声叫喊着玩胡牌的人们。那是一种一种有着神秘字符的细长细长的牌,老婆婆总要眯着眼手指蘸着唾沫揪出一张牌,这一久远的场景一直成为我对老婆婆的回忆。几年前无意间跟奶奶提起老婆婆玩的胡牌,我问奶奶哪里可以再寻到这么一副珍贵的牌啊,奶奶斜我一眼说现在什么年代了去哪儿给你找那么一稀罕物件。没想到那年暑假回老家,奶奶递给我一个烟盒,说:就你从小和别人不一样,喜欢的东西还跟别人不一样!我狐疑着打开,里边竟然是一副整齐的胡牌!我顿时眼睛就湿润了,心里百感交集,奶奶把我说过的话都细细地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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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婆婆牙口不好,偏偏爱吃刚成熟的酸苹果,奶奶就把苹果剁碎了让她吃,老婆婆吃东西才叫好看呢!我站在炕下,那个高度刚好露出我的脑袋,我仔细的看着老婆婆的嘴巴紧闭着,食物在嘴里经过一番与牙床的碰撞,在外边形成了一股波涛汹涌的嘴唇蠕动,我看的出了神,嘴巴也不禁跟着动了起来。这场景在林海音在《城南旧事》中写道她模仿骆驼咀嚼的样子。每次我读到的时候就有种跨越年代跨越地域的亲切感。

         

                        (四)

      我从小就对庙宇充满深深的怨念,怕菩萨,也不觉得供奉在神堂之上的菩萨是和蔼的,人们说菩萨是普度众生,那都是说给信佛的人听的,我这辈子恐怕也很难参透其中的奥秘了。但是也架不住内心的好奇,总跟着长我几岁的孩子们满山乱跑乱玩,在学校旁边的龙王庙里玩捉迷藏,还要戏谑的跪在那里磕几个头,学着电视里的善男信女,小声嘀咕着“阿弥陀佛”,然后飞快地起身跑走。龙王庙旁边一堵墙之隔就是老家的学校,那里留下了我很多的记忆,虽然我并没有在这里正式念过书。但在这里我学会了第一首歌《朝花夕拾》,还有《七子之歌》。学校学生很少,老师更少,每周仅有的一节音乐课是全校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合唱。我那时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是跟着邻居的大姐姐一起上下学。每天放学后大家从学前班开始排队,依次报数后才排队回家,我紧紧牵着改萍姐姐的手,从1开始数数,一直数到90多,快轮到我了,改萍姐姐转过身来对躲在她身后的我说“快到你了,你也报个数”。我羞涩的赶紧缩紧脑袋,藏在大孩子们身后,自己却在心里默数自己的数字。改萍姐姐牵着我的手,我背着一个并不新的书包,书包里并没有书,只有田字本和一支磨得凸凸的铅笔,笔尖凸了就蹲在水泥地上磨笔尖。最开始不会写字,就在田字格里画圈圈,爷爷直夸我厉害,画的圈圈占满了每个田字格。也是爷爷最先给我学写字,写“爸爸”和“妈妈”,小时候我总是把爸爸的下边的“巴”字写反了,爷爷就摸着我的头说:“哎呀,我们雅茹把你爸爸的尾(yi)巴都写反了。”我也不听,写满满一页错别字。爷爷也不说我,他只是笑着,那笑容是怎样得来?明明前几年还是记着的,现在却一点点模糊直至消失。身边的亲人都觉得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才八岁什么都不记得,其实我什么都记得。爷爷生命的最后阶段,一直在费力地咳嗽,吐痰。爷爷吐在原来用来装药的铁罐子里,我每天会给爷爷倒很多次痰,问爷爷怎么吐血啊。爷爷没有力气回答我,我还一直问,问完爷爷问奶奶。我哪里懂什么是死,什么是阴阳相隔。很大了我才知道,爷爷是肺癌晚期。我当时那么小,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听话,听话了就好了.....

      等我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学校已经在原来的基础上盖起了楼,课桌是新的,老师是新面孔。但明明我记忆里的学校有种特殊的味道,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道,是旧桌椅的味道,是粉笔粉尘混杂在空气中的气味,是泛黄的作业本和老师红色水笔交错的气味,是很多年后我再次走进那个校园里依旧没有变的气味,那种可以直接让我穿越回童年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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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旁边的庙是龙王庙,但村里的人们更习惯去都在山上的娘娘庙里去拜菩萨,每年春节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聚在这里。庙堂外边每年轮流负责庙会事宜的纠首人家事先垒起大大的火炉,大人们围着火炉抽烟交谈,也有不正经的人们开着某个年轻媳妇的玩笑,讲着荤段子...老人们通常会给孙子们在庙里求一个保平安的锁锁,我最爱蹲在火炉旁烤手,吃糖。我学着比我大的孩子试探着把手一步步靠近火炉,结果后来把头发烧焦了,眉毛也烧了,把我的红旗袍也烧着了。奶奶把我一把抱起来的时候我手里还握着一个小摔炮,终究还是不敢摔出去。庙在人们心里那么神圣,谁家有难谁家孩子久病不好就去庙里拜拜神,我小时候感冒了奶奶会出去“叫魂儿”,在腰布(围裙)里放满了枣子,核桃,瓜子......满满的吃的,等到夕阳下山了走到院子外边空旷的地方,扯着嗓子喊:“雅茹...诶...我孩回回来...雅茹,我孩回来了不?”我就睡在家里炕上,探出脑袋,细声细语的应一声:“回来了,回来了!”然后这样繁琐的仪式才算完成了。我看见奶奶跑着进门儿了,解开腰布,里边的好吃的就一股脑都跑了出来。我吃着枣子,一场感冒也不知怎么的就慢慢好了。长大后,我意识到这是迷信,但是我却愿意纵容奶奶的迷信,我觉得这是老人家的一种期盼,她觉得自己做了心里就安生了,就像她每年都要在庙会上虔诚地为全家人求福锁。我想起莫言的《四十一炮》里那个神秘的庙,也就愈发觉得几千年来神佛在农村老百姓心中的神秘力量是多么坚固。搬离老屋后再也没有回去看看那个旧庙,那座颤颤巍巍的庙是怎么在文化大革命中保留了下来?是怎样在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承受着孤独。

 

                        (五)

      每年春节家里人都会包素馅儿的饺子,当然少不了奶奶自己种的金针花干儿。于是,我总是想起儿时挎着小篮子跟在奶奶身后摘金针花的场景,想起那一片片明艳艳的黄。

    奶奶家菜畦地的周围长满了金针花,夏天一到便开最盛的明艳的黄色。而且它只开在早上。跟着奶奶去采摘金针花的时候,我的嘴是一直不停的,我总是看到一株金针花就要问奶奶:“奶奶,这个能摘了吗?”“这个呢?”“那这个呢?”奶奶被我问得晕头转向的,一大早的金针花上挂满了亮晶晶的露珠,金针花甜丝丝的气味总让人特别愉悦,像个撒娇的小猫咪。金针花蒸熟之后在凉席子上晾干做成素三鲜的饺子最是香。奶奶用腰布(围裙)装满满的金针花,我跟在奶奶身后手里捧着尽可能多的,一路上手里的花一直在掉,掉了就停下来弯腰捡起来,总是捡起掉下的手里的便又掉下去,我却也不恼,一直捡一直掉...蒸熟的金针花变成了萎靡不振的粘手的土黄色细瘦条儿状,慵懒而随意的躺在木席子上,模样很不讨喜。长大后知道金针花学名是黄花菜,萱草,古人用明日黄花来形容已经过时的新闻,最常见的诗句便是《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词:“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还有宋·苏轼《九日次韵王巩》诗:“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我们要摘满满的尽可能多的花,奶奶总要耐心的把所有的开得好的不好的花都摘下来,早上花最好,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也是要一齐摘下来的,因为这个时候它还是这样的开得不尽力,那么晌午,傍晚也就没机会了。奶奶说同一朵花不会再开第二次,它也没有机会再开第二次,时间不等,下一朵整装待开的花儿也不允许。

      回家了奶奶要趁热把它们摆放整齐晾干。满满黄黄的花在大铁锅里躺着欢笑,那么满那么多,仿佛要跳出来一个似的,没有蒸熟之前的金针花是多么的活泼唔!奶奶把大铁锅锅盖盖上的时候它们的命运便开始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十分钟的大火蒸烤足以让它们的明媚黯然失色。揭开锅的瞬间,和着热气我看到了缩小了的金针花,丑耷耷横七竖八地躺在锅中,奶奶要趁热把它们摆放好再晒干。经过了太阳的暴晒,等到第二天它们便是最终的极细极细的长条状,已然看不出当初它们的美貌。当然对于我们这些小女孩来说,金针花的用处远不在此,用金针花细长细窄的嫩绿叶子编辫子,那个时候这最原始的取自自然的纯朴的爱美之心培养了我最初的审美。跟着长我六岁的改萍姐姐编最好看的三股六股辫子,用发夹固定在头发上,结果弄一头翠绿的叶子,吃饭的时候不摘下来,睡觉的时候也不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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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从小到大,最炎热的三伏天里,还有一种花开得很好---凤仙花。在奶奶的那一方菜畦里总留有一小块地是奶奶为她的儿孙们种的凤仙花,小时候渍(染)指甲是一项隆重而伟大的事宜,要在晚上洗漱完毕后,采集最新鲜的凤仙花和叶,加上黑炭,明矾,放在石盅内捣碎,裹着桑葚叶或蓖麻叶用嫩嫩的绿线绑在手指上。堂妹堂弟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只有我和姐姐把腿荡在炕边儿上,手指甲伸出去,等待着每一个手指头上的伟大仪式。奶奶拈一点花,放在手指头上瞬时一股清新的凉意袭来,用蓖麻叶或者是桑叶裹着手指包好,用嫩嫩的绿丝绑好,奶奶一般绑的很紧很紧很疼,手指上只染三个,大拇指和无名指是不能染的,是有讲究的。等到所有的指甲包好了,伴着聒噪的蝉叫就那么睡着了,梦里肯定也是不安的,总要第二天快快来到......第二天一早伴着手上脚上麻麻的痛觉醒来,有的指头上包裹着的叶子已经被挣脱掉了,有的还在。赶紧起身去把指头解放出来洗手洗脚,指头边上也染上了深深的黑红黑色,,每个指头皱巴巴的像老婆婆的手,等会儿皮肤就舒展开来了,再过几天经过不断洗手指头边缘的颜色也慢慢褪去,就只剩下指甲上的艳丽的橘红色,不规则的晕染像天边的火烧云那么热烈。长大后每每暑假都会缠着奶奶给我染指甲,小堂妹们都已经不感兴趣,已经开始涂着花花绿绿的指甲油而我还在用最传统的最健康的方式繁杂的继续儿时的“节日”,这几年很多人家都已经不种凤仙花,但奶奶仍旧保留着凤仙花的种子,每年夏天在菜畦里留一块小地,等着为暑假回家的我染指甲。我常感动于我那可爱的奶奶,妈妈常说奶奶在其他方面没那么细心,可是我说的话她都记得很清楚。

 

                        (七)

      供销社这个名称最早出现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人民公社时期,而这个名称在我小时候是全部生活用品,零食的代名词。柜台售货员是村里的一户人家,小时候和他们家的小女儿静静关系很要好。她总给我糖果吃,我就带她去我们家果园吃苹果。我们俩坐在柜台上的算盘前,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买东西。我邻居家婶婶来买二斤醯醋晚上包饺子吃;狗蛋他奶奶打发他来买盐巴,他还用剩余的钱给自己买了开心果;还有来买油的;去河里洗衣服顺便来买洗衣粉的;有赊账的… …我也经常帮奶奶打醋,打酱油,剩余的钱就买橘瓣糖。我小心翼翼打开薄薄的透明糖纸,舔一下就放进去一块糖吃好久,急急跑回家把剩下的几块糖放在爷爷嘴里一颗,奶奶含一块。那个时候我最爱吃的是夏天的冰棒,蝉子在树上聒噪地叫着,把小小年纪的我弄得口干舌燥的。和奶奶一起洗衣服回来在供销社歇脚,奶奶就会给我买一只“东海蛟”或者是“开心果”。

      供销社作为一个农村购物场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扮演了好几代中国人的集体回忆的主角。它的存在让我开启了我人生第一堂算术课,让我跟着供销社的掌柜的学会了打算盘,珠心算。在商品交换中感受到了人情冷暖。直到现在,原来供销社的旧址成为了一个新型农村超市,但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叫它供销社。

    但如果要买到漂亮的蝴蝶夹子,编头发的花头绳这些时兴玩意,就得等到每年的四月十八去镇子里举行的大型集会上去寻觅。每逢这个节日,在乡镇会办一场持续半个月之久的大型集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商家小商小贩,马戏团都赶来摆摊儿。几个村庄里的男女老少都装扮整齐去赶集。在我小时候的认知里,觉得赶集是一件及其隆重而盛大的活动。集市在如今快速变更的时代浪潮已然不复存在,但它曾经一度丰富了农村人们的生活,是农村和外面的世界接触的唯一途径,人们在集会上了解到县城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最近时兴的小玩意。

      赶集的人们都是热烈的!笑着的!拥挤的!奶奶带着三四岁的我去赶集,赶集可真是热闹啊!什么东西都有!卖什么的都有!有整牙拔牙的,有点痦子的,有卖老鼠药的,有卖糖葫芦的,卖瓜子的,有捏糖人的,“轰”一声那边爆米花爆好了,“滋”那边烫塑料凉鞋的又修好了一双鞋。年轻的母亲们带着自家孩子买过端午的新衣裳,买五线绳,雄黄酒。也有年轻男女拉着手看热闹,被同村人看到后在一声声唏嘘之中慌得撒开了手。大家用蹩脚的普通话和外地的商贩讲着价钱,有因此吵起来的,旁边的孩子拽着妈妈的手哭闹个不停。有年方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梳着两根黑溜溜的长辫子,在年轻的男商贩那里挑头饰,外地的年轻商贩开着姑娘们的玩笑,听说有因此就和外地人远走他乡的女孩。我不由得想起铁凝在《哦!香雪》里边,描写了一群闭塞农村里的漂亮姑娘们试图通过一趟经过自己村庄的列车改变自己的命运的故事。集会上最能吸引我的是远途跋涉而来的马戏团表演,商贩们在一片空地上搭建最简易的舞台,有瘦骨嶙峋的骆驼被拉上舞台,在台子上拉粪,海狮顶皮球引得人们喝彩连连。最常见的是孤独的耍猴人,拿着鞭子抽打疲倦不堪的猴,我看到猴那么瘦小,看到它眼里的泪光,心里真难受!赶集是拥挤的,但这种拥挤是温暖的,是甜蜜的,我再没有如此享受过那样的拥挤,你不用走不用动就被人群挤着去了你想去的地方。看到任何你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奶奶一般在集会上扯花布,人多拥挤她怕我走丢,让我蹲在旁边看拔牙,我小时候听人家说拔牙的人心可黑了,把你健康的牙拔了给你安上一颗假牙。我就捂着嘴巴不说话警惕地看着这个江湖医生,生怕他把我的牙一镊子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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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村里唯一的那座桥---通往外界的桥,桥下是一条河,桥的那头通往了另一个村子。那座桥上曾发生过一起车祸,三个外村年轻人在大年初二去县里看热闹路上车开太快没看到那个险弯,摔下桥,打破了这个村庄所有的平静,人们争抢着去看事故现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不懂事的我不顾奶奶的阻拦跟着调皮的伙伴们去桥下玩耍,我看到一只黑皮鞋,然后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飞快地逃离了那里……那条河,养育了这一片的人们,河不宽不急,缓缓流着,人们在这里洗衣服耍水,小孩子们在这里捉青蛙捉蝌蚪,在青石板上浸洗衣物。那条河是和一首乡间童谣连接在一起的,人们口口相传的东西,没有任何文字记载。时光久远我也只能记起个大概,“.....穿个红鞋鞋,耙(拉)了一裤裤,哈(到)沟洗裤裤,蛤蟆蝌蚪鸟(咬)了腿肚肚,医生贴了个胶布布,...”方言里的个中味道,是无论如何用普通话表达不了的,只有方言才能唱出的押韵趣味,只有一起长大的玩伴用缺失了几颗乳牙的嘴巴一起念出来的含糊不清,唇齿之间的熟悉感。小时候跟着奶奶多次来到这儿洗衣服啊,水清哩,能看见水下的石头能看得到蝌蚪摆着尾巴敏捷躲过大人们洗衣服的手。偶尔回家晾衣服的时候会在兜里摸出一只小蝌蚪。我也学着在青石板上洗衣服用棒槌敲过衣服,体会那种在青石板上洗衣服的踏实感,女人们洗着衣服拉着家常,小孩子们一起在河边玩耍,捉青蛙的男孩不去吓唬胆小的女孩;在河边寻找蚂蚁窝的不会搭理采花的;各自都各自的玩法,各自都不打扰各自的小世界。后来煤矿里的污水全排放在这里,清澈的河水早已不在,现代化的开采让这个昔日祥和的村庄不复存在。

 

      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北方孩子,小时候没有听过《外婆的澎湖湾》,没有生长在小桥流水人家,没有吴侬软语的绵绵细语。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黄土高原上,喝最纯净的泉水,吃最香甜的瓜果。小时候吃水不易,要走崎岖的山路去井子渠去挑水,那个井口大而深邃,冬天的时候结一层厚厚的冰特别的滑,我从未靠近过那个地方轱辘取水,我曾经随奶奶去过泉眼的地方,泉眼很小,泉水很凉,用泉水熬煮的小米粥香甜软糯......


      如今,我不再走这里的山路,不再唱这里的山谣,不再说这里的方言。要是有一台回到过去的时光机,就让我回去看看,时间不用太久。我只想看看年轻时候的奶奶,至于我,小时候太嗜睡,小孩子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还是愿意一步一步走向未来,每个人的一生都是那么过来的,回忆这东西只是当下生活中的一方云,这世上哪儿有不飘走的云!

    我总是说这里也变了,那里也变了,这里也不再是以前的了,可是我太自私,你早已不在这里生活去还奢望当年的旧景。一切事物都要发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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