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考研初试成绩公布的那一天,高原阳光一如既往的炽热,它透过稀薄的大气层,不远万里而来,落在我有些疲惫的脸上。
楼下是一群打闹的小孩,还有几只趁乱大叫的泰迪。小区院子里的粉红色樱花此起彼伏,有几家主妇已经开始准备午餐——我闻到炝辣椒的香味。
我坐在飘窗台上,发呆很久,直到曾胖子的电话打断了这一切。
曾胖子明显喝多了,他的声音混沌不清,甚至带有哭腔,他在电话那头说他不想活了。
这是曾胖子第二次考研,他在考前撂下狠话说,如果再考不上,就回老家向父母认怂,老老实实考公务员。
我盘算着,曾胖子八成是考砸了,因为尽管曾胖子经常喝多,但喝到要死要活还是头一回,我觉着自己有必要前去探望一下。
从黄土坡到圆通北路,我在65路公交车上一边摇摇晃晃,一边搜肠刮肚、找点词儿待会儿安慰安慰他。
这家伙和另外5个考研党,租住在圆通山附近,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
他的床位位于客厅和卧室的走道里,两头拿帘子一拉,就形成了个小空间。更惨的是睡在封闭阳台上的那位哥们,支了床行军床,睡觉连脚都伸不直。
给我开门的正是那位行军床,他见到我,就仿佛病人家属见到主治医师、受灾的群众见到解放军。
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同志,可算把你盼来了。”
屋子里充斥着强烈的酒精气味,外面灿烂阳光,却没有半分临幸至此,我顺着地道般的隔间往里走,总算看见了醉成一摊烂泥的曾胖子。
行军床很无奈:“楼下小卖部里所有带酒精的东西昨晚全被他给喝光了。”
见曾胖子还要往嘴里灌料酒,我赶快上前夺下他手中的酒瓶,“胖子!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考试不会决定你的一生!”我顿了一下,觉得此刻应该讲一个励志故事,“咱们班的大志,你还记得嘛,他也一样考研失败,人家二话没说,扛起铺盖回老家,不到半年当上大型国企的副总了!”
“因为人家老爸是董事长啊。”曾胖子意识到还清醒,居然没被忽悠瘸,“再说我也没考砸,387分,应该能进复试吧。”
我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你大爷!那你哭啥?”
曾胖子哇地一下抱住我,并试图夺回酒瓶,“哥们,考上有啥用?小优要跟我分手了!呜呜呜,她要出国了!”
剧情急转直下,我有些猝不及防,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来安慰人,还是被人安慰。但来都来了,我只好耐着性子,听胖子絮絮叨叨,开始一百零八遍的追忆似水年华,并在每一个煽情的关键节点,及时按住他往嘴里灌酒的手。
“我跟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对她一无所知。”曾胖子俩眼珠子直瞪瞪地望向前方,似乎失去了焦距,“六个钟头之后,我爱上了她。”
失恋的人就是矫情,逮着《重庆森林》的台词就乱用。
这也是曾胖子最招人烦的地方,尽管外表土得掉渣,钟爱秋裤和白袜子混搭,却偏偏喜欢王家卫的电影,时常在屋里戴墨镜,讲起话来也是磨磨唧唧。
“小优不是牙医吗?她不跟你靠近点怎么给你拔牙?”我毫不客气地揭穿他。
去年刚毕业时,曾胖子不幸得了牙髓炎,在校医院做根管治疗。当时小优是他的牙医助理,整天在他的臭嘴里来回倒腾着,一来二去的,他就看上人家小姑娘了。为了创造更多接触的机会,做完根管治疗,曾胖子拔掉智齿又拔虎牙,拔完虎牙又做矫正,总之,为这段感情付出了身体和金钱的双重代价。
我也好奇,就胖子仰头张大嘴、哈喇子顺着流的造型,究竟是怎么最终打动了小优的心。
曾胖子趁我不注意,又喝了一口料酒,“如果记忆也是一个罐头的话,我希望这罐罐头不会过期;如果一定要加一个日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然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含着泪花转过头来,问我:“对了,你考得怎么样?”
我的心一下子攥紧了。
(二)
其实这也是我第二次考研,只是我不知道,如果考不上的话,我的路将在何方。
我也有女朋友,她也出国了,唯一不同的是,她出国前,没和我提分手。
方芳,我跟她是大三下学期认识的。那时我们都在教授的实验室打工,她是为了出国留学攒点科研资质,我是为了在教授面前混眼熟,以便于考研时能加点印象分。
我对搞科研没多少兴趣,只是不想本科毕业就工作,彻底结束自由自在的学生时代。
我和方芳一起在实验室呆了三个学期,方芳以第二和第三作者身份发表了两篇论文,而我的名字到是也出现过,只不过是在一位师兄的论文的致谢词里,“XXX对本文亦有贡献”。
就在方芳即将出国的头几个月,她在一次体检中,突然被查出有一项肿瘤标记物GA199异常增高。
在那段手忙脚乱、兵荒马乱、草长莺飞的日子里,我适时地扮演了个优秀男朋友的角色,我迅速联系了自己在省肿瘤医院的姑妈,请她帮忙挂号,联系医生,找病床,忙前忙后的,总算帮方芳安排了一次消化系统的全面检查。
胃镜、肠镜、核磁共振……全套检查做下来,并未发现异常,最后主治医师说,有些人就是天生的这个指标会比常人高一些。
大家总算松了口气。而我在这次住院检查过程中,以出色表现,以及不离不弃的深情,赢得了方芳的芳心。
没多久,我在大学最后一个冬天的考研初试中一败涂地,以二十分之差,与复试无缘。当时我还没准备好进入社会,找工作的心思也没有,于是准备卧薪尝胆,来年再战。
方芳对我再考一次的决定表示支持,她是那种上进的好学生。她的想法是,让我痛定思痛,明年考上研究生,在国内先读两年,将来申请美国大学的博士。
其实这一美好愿景对于我来说,不啻于天方夜谭,我连英文文献都读不下去,写英文论文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但我还是答应了她,我没必要把最后一丝幻想都给戳灭。跟她在一起的日子美妙如同日月星辉,我不愿意想象离别。
然而分别的日子还是如期到来。
很多想象中撕心裂肺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我帮她把行李拉到托运处,我们在机场拥抱,我反复叮咛她要注意安全、注意照顾自己,然后挥手作别。
方芳背着包,一步三回头地冲我和她父母招手,她娇小的身影很快就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那天傍晚,我搭方芳父母的车回家。她妈妈问我有没有出国留学的打算。我吞吞吐吐地说我目前只是全力准备考研,其他事情暂时没有考虑。
车里安静了很久,我才隐约听到她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那天起,我和方芳之间的距离具象成了很多具体的数字:13个小时的时差、14个小时的航程、12000公里的直线距离、10位数字的电话号码。
除了这些数字,还有很多我们没有说出口,却心知肚明的问题。比如我将很难了解她的异乡生活,我们都会有很多新的朋友,还有我们的人生轨迹,可能就此渐行渐远。
我时常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看书,偶尔和方芳发微信,她有空的时候,我们会视频聊天一会儿。她除了兴致勃勃地讲她遇到的新鲜事,还给我发各种图片,大部分都是展示她们学校那些气势恢宏的建筑物,以及蓝天草地,还有闲庭信步的鸽子。
“我真该早点出来。”她兴奋地说:“这里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同学们素质都很高,老师很有学识水平。更重要的是,这里充满了自由。”
我仿佛看见方芳作深呼吸状,把“自由”吸进肺里的样子。我想说国内也挺自由的,但我忍住了。她很快适应了新生活,我应该高兴才是。
闲聊之余,方芳还不忘督促我学习,“编译原理看到第几章了?LINUX系统你也要准备下,听说今年教授开了这门课。还有英语,单词一直都要背,别偷懒。”
我没敢告诉她,我的考研英语长期滞留在第一页,已经很久没有翻过了。
(三)
这种浑浑噩噩、裹足不前、没头没脑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突然有一天,一个老同学跟我联系,说他到昆明出差,约我第二天在金马坊见面。
这个同学名叫魏仁明,是我大学室友,毕业后去上海的一家传媒公司工作。我两以前关系不错,因为距离太远,也没怎么联系过。
这家伙跟曾胖子一样,都是文艺青年。当年两人在宿舍里抱团看《春光乍泄》,也不知道究竟是被哪个情节击中了,两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这段故事,至今还在老同学间广为流传。
第二天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绿树浓荫。
我站在金马碧鸡牌坊下,看看表,都2点20了,魏仁明还连个影子都没有。我打打电话给他。
“不是说好2点嘛,你咋还不来?”
“啊?你到了?来了来了。”魏仁明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终于出现了。
我困惑地看着他来的方向——很显然,他刚从昆华医院大门出来,“你去医院干嘛?”
“咳,别提了,我刚刚把所有诊室跑了个遍,没人搭理我。”
“你出差就干这事儿?”
“咳,上海那工作我早辞了。”
“那你来看病来了?”
“我这不是做了个智能人工看病的软件嘛,想找几个医生合作合作。”魏仁明笑嘻嘻地说:“听说你女朋友生病了,你把她当时的检查结果拍一拍,上传到手机上,马上就会有结论。哎,你别不信,不信你把舌头伸出来拍一拍,我这系统立马能判断出来你的身体状况。”
“你丫陷入什么传销组织了?”我有些惊恐地盯住他。
“咱来试一试,试一试你就知道了。”魏仁明边说边拽住我,还把手机往我脸上照。
“算了算了,我又没病,你别拉我……”
经过一番拉扯,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场面。魏仁明又拉着我在附近一家奶茶铺子坐下,他滔滔不绝,给我普及了一下午的创业经。
从海龟合伙人,到种子轮融资,再到分布式算法,我听得头昏脑涨。
“AI是未来的发展方向,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末了,魏仁明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举起手中的奶茶,试图跟我碰杯,“怎么样兄弟,我打算把公司搬到昆明,要不你跟我一起干?”
我一身冷汗,当年这厮在大学时期的创业史历历在目。魏仁明比我大三岁,因为他小学多读了一年,第一次高考考取了我们大学,却又自命不凡,觉得我校太LOW,复读一年,再次成功考入我校,因此与我同级。
有个假期他一个人骑着摩托,从昆明骑到青海,在那儿呆了几个星期,提了几串风牦牛肉回来,说是环保健康又好吃,结果完全卖不出去,赔了个底朝天。后来又在学校范围内搞了个资源共享平台,大家可以在这个平台上分享上课笔记、考试重点、讲课视频、音频等等,在学校掀起一股热潮。当时传出各种风声,说学校对这款软件很重视,即将帮他申请到市里的科技创新基金,也有的说,风投公司已经跟他有了初步接触,获得千万级别的天使投资绝不是天方夜谭!
然而就在我们以为下一个乔布斯即将诞生时,学校把他给处分了。原因是,他的软件虽然没什么问题,但很多男生借机传播了不少少儿不宜的电影,败坏学校风气,学校领导极为不满,把他和他的合伙人一锅端,处分决定挂在学校官网上长达一学期。
魏仁明的经历让我对他的再次创业充满疑虑。
我和他碰了碰奶茶杯,踌躇道:“我不是那块料,还是算了吧。”
魏仁明语气诚恳,“兄弟,我们团队有两个程序员辞职了,如果你现再加入的话,将来本公司CTO非你莫属。”
哦,原来是个“万事具备,只欠程序员”的项目。我摇摇头,说自己没什么雄心壮志,还是算了。
魏仁明没再坚持,转而问起我和方芳的事。得知现状后,他开始给我分析,说我跟方芳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我出国,要么分手,并且宜早不宜迟,再这么拖下去对我和她都没好处。
这样的建议我听得多了,我当然只会说,我早晚会出国的。我干掉奶茶,跟他告了别。
出国和创业,对我来说,遥远又模糊,好像都可以做成,却又不知道从何做起。算了,想多了头疼,还是不想了。
我把跟魏仁明见面的事当作笑话跟方芳说了,还着重描述了他身穿一身廉价西装好像保险推销员的细节。方芳显然没有GET到我的点。
她说:“魏仁明可以啊,还挺有想法的,AI是热点,现在好多企业都在往这个方向投入,他的项目说不定能火起来。”
我心里呵呵冷笑。
“可惜他是在国内,如果在国外的话,创业成功的概率会更高些。”方芳叹息道:“现在留在美国越来难了,外国人找工作不容易,我有个师兄用OPT工作了多年,连工作签证都拿不到。还是女生容易些,嫁个美国人半年就能拿绿卡,省事儿。”
“为了拿绿卡嫁老外?那也太功利了吧!”我难以置信。
方芳有点不高兴,“功利?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四处碰壁、四处被人排挤?这种清高谁爱要谁要去!”
我不想再说什么,最近跟方芳聊天越来越困难了,她的很多想法我都不理解,简直像个陌生人,但是我又不想跟她吵架,只能找借口匆匆结束话题。
虽然不认同她的想法,但我确实过得窝囊,考不上研究生,书又看不进去,没有收入,只能啃老,如果真的跟她吵起来,很大概率上我是吵不过她的。
由于长期在家蹭吃蹭喝,我爸我妈终于有意见了,他们让我实在不行就去找工作。他们每次一说这个,我就梗直了脖子,把辩证唯物主义那一套搬出来,说历史的进步是螺旋式的曲折的上升的,不可能一蹴而就。他两说不过我,被气得半死,特别是我妈,把怨气都撒到我爸身上,跟我爸差点闹离婚。
(四)
入冬后,我跟方芳的联系越来越少了。最后一次跟她视频,是在圣诞节前几天,她说要和几个朋友去加州旅行,就不回国了。我隐隐感到失望,原本还打算趁她假期回国,和她找找从前的感觉。
当晚,我终于拿出认识来,做了第一套模拟试题,对完答案后我心如死灰。过去的一年几乎都在混日子,如果继续下去,再考一次也是浪费时间。
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心坐以待毙,我跟以前那个教授联系了,委婉地表达了想要回去实验室帮忙的想法。我是这么打算的,与其在家颓废,不如去实验室打工,不仅对温习专业知识有好处,打工间隙还可以准备下基础科目,再者,多跟人接触一下也是有好处的。
教授沉吟了一下,他说我已经毕业了,而且学校正在搞实验室规范化建设,我既不是教职工也不是学生,估计出入学校没有以前方便,等他跟学校沟通一下再答复我。
我觉得大抵是没有希望了,没想到第二天教授居然给我回话了,他每月给我600元的补助,有一些数据清理的活计可以交给我。
拿到数据后,我才发现数据清理的活计比想象中繁锁得多,我每天在实验室从早到晚,搞得头昏脑胀,晚上回到家累的只想翘脚躺倒,根本就提不起精神来复习。
这样一来,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学习热情又被消减很多。不过,到实验室打工的好处还是有的,至少规范了我的作息,使我不再像一瘫烂泥般粘在床上。我开始逼自己打开试卷做题,偶尔做出个过得去的成绩,还喝两口小酒庆祝下。
12月底的一天晚上,我在方芳的微博上看见她新晒出的照片,他们租了辆斯巴鲁,顺着一号公路西行,在圣地亚哥正好赶上雨后初晴,一道彩虹压着地平线,她和她的小伙伴坐在车盖上,仰头望向天空,画面定格就此定格。
我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场2男2女的旅行。
我疯狂地在这条微博下面搜索所有留言的人,一个一个点开他们的主页,搜寻着其中可能存在的暧昧信息。
我找到有个男生的基本资料,所在地和方芳的是同一个地方,虽然没有晒出照片,却点赞了方芳的每一条微博。最早的一条,是四个月前,也就是方芳刚到美国没多久的时候。
当我关上电脑时,才惊觉已经是凌晨4点多。烟灰缸里上横七竖八插满烟头,脚边也堆起啤酒瓶。
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在镜子里看见头发凌乱、满脸油光、眼睛赤红的自己,真是一副标准的失败者的模样。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原来是魏仁明给我发信息,“睡了吗?”
我抹了把脸,回复道:“没呢,你还没睡?”
“刚刚研究了下objective-C书,头疼,睡不着。”
看来这家伙是确实找不到程序员,打算自学成才了。
“不错啊老魏,你的项目进展如何了?”
“别提了,今天去投资人家里谈事儿,人家说我没有产品demo,没有用户数据,连和别的软件有什么不同都说不清,被打击死了。”
“那怎么办?你要放弃吗?”
“不可能,我现在创业跟以前不一样,以前就想着怎么出名怎么赚钱,现在是真的想干出一番事业。如今我国医疗资源有限,如果能把人工智能引进去,那将造福多少人,对不对?”
看来魏仁明当上CEO后觉悟都不一样了,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只是我心情不佳,跟他东拉西扯几句后,就匆匆道了晚安。
(五)
原本应该在考研初试前完成的数据清理工作,被我一拖再拖,直到考完后一周才勉强交了差。
教授对我的工作效率到是没说什么,只是关心了下我的考试情况,我说感觉还行,有七八成把握进复试。
新年夜,老爸老妈吵崩了,起因是老爸把我的不成器,归因于老妈对我的溺爱,两人七吵八吵,老妈摔门而去,老爸把自己关进房间,谁也不再管我。2019年最后一顿饭,我点了砂锅饭和几串烤串,就着电视里各种跨年晚会,还喝了不少啤酒。
等我发现手机里的两条短信时,已经进入2020年。
两条短信分别来自方芳和教授,我打开第一条。方芳说:“我没有你的微信了,只能发短信给你。这几天收到你的微信好友申请,很多很多条,但我不打算通过了。当初是你把我删掉的,再加回来也没意思。咱两走到今天这一步,彼此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相信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们也有过很多美好回忆,但从出国的那天起,我们就选择了不同的路,只是那时我们太幼稚,固执地以为还有未来。”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擦掉眼泪,转到阳台上点了只烟,深吸一口,继续读道:“我知道你对我的选择很有看法,虽然没说,但你的脸藏不住。其实我远走他乡,有很多困惑很多不适应,很多时候希望能得到你的鼓励和支持,但是你什么也没给我,对于未来,你也总是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我很累,每天都在给自己编制梦境,幻想你可以为我努力为我改变,我想我该醒了。早一点分道扬镳,对彼此都好。新的一年,祝你一切都好,也希望你不要再给我发好友申请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过于冗长的短信,但是它好像还是太短了,否则也不至于让我反反复复读了几十遍。
我握着手机编辑回复,打了一大段,然后边读边删,直到一个字不剩。
老妈是凌晨回来的,我听见她开门换鞋的声音,老爸那屋依旧没有动静。我回到房间,点开第二条短信,不长,却意外的耐人寻味,教授居然让我元旦后找他面谈。
这两条短信折磨了我整整三天。我每天都在反复纠结要怎么给方芳回短信,又忍不住猜测教授干嘛约我面谈。我甚至异想天开地觉得,会不会是自己被提前录取了。
然而事实证明,年轻人就是容易想入非非,我之所以被叫去面谈,是因为之前的数据清理出现了大纰漏。教授到是没有太多指责我,只是让我把做数据工作的思路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以防再次出错。
“你对未来的研究方向有什么想法吗?”核对完思路后,教授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我完全没有准备,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好说请教授指点。
“搞科研工作,最重要的不是智商,而是心智。研究生跟本科生有很大区别就在于,必须要有自制力、抗压力和能动性,如果你真的考上了,必须更加积极地思考和研究问题,照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行。”教授把眼镜重新戴上,接着说道:“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其他事情,都必须有清晰的目标和方法。跟你一届的魏仁明,毕业后自己搞科技创新,做人工智能,才半年多的时间,就上了央视新闻,前几天还回学校来招实习生了。”
我和魏仁明有一阵子没有聊过了,自打上次找投资人未果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成功了。教授的话还算是给我留了面子,我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有多令人失望。
从教授办公室出来,我没有回家,而是在熟悉的银杏道上转悠了很久。
银杏树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走道尽头,右侧的篮球场上,一群学生在打篮球。我坐在场边的石坎上,任由冬日的暖阳将我紧紧包住。
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本能地会以为自己会属于这个地方,然而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应当的,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在继续在这里生活和求学了。
在温暖的洞穴里休憩了太久,寒冬已至,没人能一直舒适地躲在地下。
(六)
转眼到了复试分数线公布的日子,我以五分之差,再次无缘复试。
曾胖子约我吃烧烤,地点选在园西路。
我跟曾胖子说不用安慰我,我没事儿。
“明白,不过我还有点事情要跟你说。咱兄弟一起吃饭的机会,吃一顿少一顿了。”
我大惊,“你什么意思?”
没等对方答话,忽见小优姗姗来迟,她坐在曾胖子旁边,两人甜蜜地相视一笑。
“兄弟,我跟小优领证了,回头定好日子给你发请帖。”
“那吃一顿少一顿是什么意思?”
曾胖子轻轻揽过小优的肩膀,“是这样,我们七月份会一起去加拿大,小优在医学院读博,我想尽量陪她,我硕士毕业了可以先在那边工作,等她毕业了我们再一起回来。”
这二人已经俨然杨过与小龙女的状态,我杵在旁边不像神雕,倒像个傻鸟。
我斟满酒祝他们幸福,酒过三巡,胖子的膀胱跟不上酒量,开始往厕所跑。我和小优相对而坐,没话找话地尬聊。
“你跟胖子是怎么破镜重圆的?”我问她。
“当时我觉得既然决定要出国,他为了考研也付出了很多,两人未来变数太多,还是分手为好。但是有一天老曾突然约我出来,一口气把车开到海埂大坝,把初试成绩单当场撕碎,我拦都拦不住。然后他还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说到这里,小优脸上露出少女般的娇羞。
“不如我们重新来过?”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小优张大嘴巴。
我一脸神秘地凑过去,“告诉你个秘密,胖子最喜欢看<春光乍泄>。”
小优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曾胖子从厕所回来,脸色涨红。他开始唠唠叨叨地向我道歉,说初试成绩出来那天,没顾上我的心情,给我添堵了云云。
末了,他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你别搞得气氛那么沉重,跟谁得了绝症似的。”我有点无奈,“魏仁明创业的事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他都上电视了,听说刚拿到千万级别的天使投资。”曾胖子看我状态还可以,忍不住多说几句,“真没想到这小子能有今天。”
“人家这是天道酬勤。”
曾胖子突然眼珠子转了转,欲言又止,“其实吧,我觉得,你可以问他公司招不招人,老同学知根知底的,一起合作也不错。”
“我上周已经入职他们公司了,”我尽力作出一副自然的样子,“他们最近在招聘实习生,我就去应聘了。”
“这样啊,那魏仁明知道这事儿吗?”
我坦然道:“他知道啊,但是我主动要求做实习生,我又不是什么人才,也没有经验,从基层一步一步干,也挺好。”
“如果你能那么想,我就放心了。”曾胖子端起酒杯,“祝你在新岗位上干出一番成就!”
“别光说没用的,你下一个我们APP刚上线的2.0版本,就是最大支持了。”
曾胖子一饮而尽,“没问题!现在就下!”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都有点多,彼此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可惜这一夜很快过去,待酒醒时,都记不起来了。
2020年是我的本命年,老妈唠叨了很久,我终于乖乖穿上她买的红袜子。
我走在阳光里,独自一人,踏遍荆棘坎坷。
我给自己拍了张舌头的照片,想发到App上,却又放弃了。
用不着慰藉,不止我一人徘徊。
未来没有如期而至,我走向另一个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