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露头角
一)
却说依路当晚回到宿舍,久久未能入眠。
脑海里一会儿是向南,一会儿是米婷。刚一闭上眼又想:自己明知米婷现在的情况,还那样刺激向南是不是太过份了?
这样一想,她竟是浑身更不舒服了。干脆翻身坐起来,开了手电来看小说,她现在追着看的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看得是笑了哭哭了又笑的,天快亮了她才稍稍睡了一会,梦里也是各种情节、各张脸容反复缠绕。
第二天只得睁了两只“熊猫眼”,挤进资料室里找新样板的资料,刚一坐下,戴先生抱着几本没经审批发布的蓝本站在门外:
“来来来,你出来,”他急急地向依路招手,“跟我去车间!”
依路脑中“嗡”地连响了数声,莫不是自己哪里出错了?赶紧小跑着跟着戴先生往一楼去,他在电镀车间的一台烘干机前停下来,翻开一个蓝本的某一页,用手指往一处敲了敲:“这是你加的?”
依路凑近去一看,那是她调到工程部后学着独立编制的第一份MI,是一款制作工艺较为简单的单层板,电镀烘干流程那里,她破例加了烘干机的操作规程,并将几个机器按扭以图形的方式插入进了主页,原本机器上标注的只是英文,她加注了英文中文两种文字。
“你说说,为什么不按原来固定的格式来?”戴先生看着她,两个手指头又往图形上敲了敲。
依路的额头开始冒汗:“我想,MI既然是制作指引,那么上面的工艺参数应该与实际数据一致,也应该所有的员工都能看懂。新进的员工一看,也能基本上懂得这个板,它是怎么做出来的?烘干机的各个按扭在哪个部位......”
戴先生轻哼了一声,将蓝本移到她面前:“你有想法,要先找课长请示过后再编,你看,你们课长都不敢签名,直接丢给我了!”
依路愣了愣,一颗小脑袋差点垂到腿上去。
戴先生看她这副模样,也就没再多说她什么,冲她摆摆手,“放”她回去了。
连着几日,依路都觉得课长沉着张脸,心想莫不是有什么处罚在等着她,便更是忐忑不安。
到了周五,照例全员在一楼空地集合开会,几个日本副理公布完一周关键数据,就由戴先生上台讲话,他的手里握着的竟然还是那个蓝本,依路乍一见,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心想这下完了,全厂通报批评,不罚一千也是五百了。
“今天开会,首先特别表扬一下工程部的林依路,她刚到工程部不久,就发现了公司长期存在的一个纰漏,并提出了有效的改善建议!经过公司领导层讨论,决定给予林依路记一次特别嘉奖!”戴先生将蓝本举过头顶,所讲出乎依路意料,“一本MI体现出来的应该是一个公司最高的技术水平及企业文化。从今天起,公司要求:所有的工程人员入职时必须在基层学习三个月,杜绝闭门造车......”
接下来自然是震耳的掌声,依路抬头望着台上,阳光刺目,竟然毫无真实感,直到散了会,依路都还在愣怔着,说不上是喜还是惊。
米婷过来弯着身子撞了撞她:“走啦!发什么呆?你看你都成了公司的名人了!领了奖金可要请宵夜。”
回到办公室,自然又是一堆恭维,但究竟真不真?表面上看不出来,反正课长的脸是一直沉着的。
原本向南已有好几天没理她了,这天晚饭后,洗餐具时米婷前脚方走,他后脚跑上来将依路拦住:“可乐还是雪碧?”
两人慢慢走到小卖部,一人往冰柜里拿了一支雪糕。
“你怎么又闯祸了?”向南找到两个空位,自己先坐下来,抬头直盯着依路。
依路闷闷地坐下来:“我没想那么多,之前黄师傅与青姐都是这么教导我的......我没想到,这样一来就把课长给得罪了......”
“之前不同,之前都是临场操作的问题,怎么便捷有效可以怎么改,现在不同了,你的同级、上级大多是十年二十年的专业人员,你跨级改规矩那就是打他们的脸,特别是你们程课长,以后还能容得下你?”向南伸手往她头上轻拍了一下:“丫头,我三番五次同你讲,要你低调低调低调,不要那么急着出挑,你不听......”
“要你管?”依路急了恼了,反手用力将他的手拍下来。
“哎哟..... ”向南一吃痛,反而笑了:“要记得事事都先向直接上级请教,别老去找戴文......”
说来说去,原来他就是想绕到这句话上,依路瞪了他一眼,“腾”地站起来往宿舍去。
向主管急忙站起身跟着走,跟到了宿舍门口,又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
二)
不久,依路还是被“请”进了戴先生办公室。
依路上得三楼,整个三楼是被一个大玻璃门与外面隔离开来的,为了避免上下班时与二楼的员工拥挤,连上到三楼的楼梯都是在原来的楼梯旁另外加的,一个“Z”字型直通大门,走到门边,玻璃门自动感应打开,靠近门边的是公司前台,总务课就在前台背面的第一个格子间,依路进去过多次。再往里走,分别是财务课与业务课,每个格子间有几个座位,后面对应的独立单间便是各部门课长的办公室。戴先生的办公室在最里边第四间,临近的三间分别是三个日本副理的。理事办公室独占一面,由于理事长期不在中国,便大多大门紧闭。走廊两边隔几米便有绿植点缀其间。
由于地板是木的,依路踏上去便有声音传来,她只得放慢脚步,小心翼翼、轻声轻脚穿过各个格子间往里面挪动,米婷看她这副模样,从她的位子上站起来,笑道:“别人都是那样走,你怕什么,只管大步地走。”
依路红了脸,再探头往各处望望,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在做,并不会留意到她,也就松了口气,抬头径自往戴先生办公室走去,到了门外,深灰色木门虚掩着,依路轻轻敲了敲门,待里面传出一声“请进”后,方才推门轻轻走进去。
戴先生正在看文件,抬眼见是依路,便笑着往侧面的沙发指了指,示意她坐下等一会。
依路之前只敢在生产线上找他,进来他的办公室还是第一次,倒没想到他平时不修边幅,办公室倒是极为整洁的。深褐色的办公桌上,各类文具摆放井然,文件柜里各类文件整齐有序,就连沙发椅也是干干净净,毫无灰尘杂物,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副临摹的《念奴娇》,落笔苍劲有力,落款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繁体写来,颇具别样况味,依路心里一动,不由转头多看了两眼。
戴先生忙完了,招手示意依路站到他办公桌前面去,他从桌面上拿起一张<奖罚单>,挥笔填下了“一千元”,快速签名字后递给依路:“你直接去财务室就可以领钱。我还是要多提醒你,只要是工作上的事,一定要先经过你们课长。你想想,这次你是对的,公同当然奖励你,别人也只得认同,如果是你错了呢?是不是所有的后果都得你自己承担?我也护不了你呀!”
依路点点头,眼泪差点就要下来了。
“好了。小不点一个,也不要太逞强。有什么事你可私下找我。”戴先生语气缓了缓,又扯下一张便条纸来,往上面疾笔写下了一串数字:“这是我手机号码,可以随时打给我。”
依路接过来,轻声说了声谢谢您。
戴先生笑道:“你领了钱,可以请你的男女朋友潇洒潇洒去了,别忘了有空时可要请我喝粥哦。”
下得楼,回到座位,依路盯着座位上那一千块钱和那串龙飞凤舞的数字,心里五味杂陈,那时依路的工资还不到一千,这笔奖金对于她来说,可谓是“巨资”了。
下班时,陆陆续续有同事过来嚷着要依路请客,依路笑而不答,只一味失魂落魄地收拾东西,米婷在楼梯边叫她她也不理,也不去饭堂,而是直接慢慢地走出公司大门,往那家粥店走去。
依路显然来得太早了,粥店还没开张,老板娘是五十岁上下的阿姨,操着广东式的普通话招呼依路:“美类美类,这边坐住等等。”
她忙拉开一套简易塑料桌椅来摆在依路面前,依路傻愣愣坐下,看着他们忙进忙出地背影发呆。天黑时分,方有客人陆续到来,来来往往往步过这边望上依路一眼,难免露出疑惑的神情,依路也不在意,双手托着腮只一味沉入深思中,却思来想去,并没有什么确切的头绪。
等了良久,才有阿姨端了碗粥来轻轻地放在她面前,依路目光涣散地盯着那碗粥,保持之前的姿势一变不变。灯光下白色的蒸气慢慢升上空中,却有一味人间烟火的况味直往依路心口上撞。
依路鼻子一酸,突然好想哭。她想她只是很想很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