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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屋后生着一片树,以往天上的云飘过,树林就发出一阵婆娑的声音,把云层带过来的大风筛成细丝,再一缕一缕地撒向院子。今晚,屋后的那片丛林却静得出奇,黑压压的一片,大得像块黑布。院子正中也生着树,深秋了,一树的枯枝高高地印在淡青的天上,戳出类似瓷器上的冰纹,一切都要裂开的样子。
小梅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怀里搂着四岁的儿子,哄了半天,瞌睡虫才钻进了孩子的身体,叫他打着哈欠,关上眼帘。小梅抱着孩子,准备起身进屋,那闪动的蛋黄色烛光,可以照见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丈夫。他又喝醉了,鼾声如雷,震得小梅的头皮发疼,她摸了摸肿起的右脸,嘴里有股咸腥的味道。
这夜的天空,奇怪而高,小梅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它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哗啦啦,一群乌鸦在丛林中惊起,有一只落在院中的树上,神色不安地东张西望。远处的山谷间,忽而嘘簌簌的一声,一只飞鹰霹雳似的叫过,两山的回音,更是缭绕着震动了许久。
“不好了!地震了!”
小梅还没来得及把孩子放到床上,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呼喊。不等迟疑,她就抱着孩子,飞快地冲出屋子,一口气跑出了百米多远,直到跑进一片空旷坡地,她才停了下来。
她喘着粗气,把孩子放在地上。孩子揉着睡眼惺忪的眼,哼哼唧唧地坐起来。
“宝儿,在这里等妈妈!爸爸还在屋里!”小梅来不及过多嘱咐,立马折返去救丈夫。
回去的路上,她看到刚刚还是鳞次栉比的房屋,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废墟里夹杂着各种哭喊与哀嚎,她家的瓦房,也已经坍塌。
小梅来不及哭喊,急忙从坍塌的门洞里钻进去,大声喊着男人的名字。房梁落了下来,一侧挂在尚未倒塌的山墙,一侧砸在正下方的木床,小梅的脑袋嗡了一声,心想完了,男人之前就睡在床上。她绕过各种倾倒的障碍物,直朝木床奔去,床上没有人,男人不在那里。
她又急躁地找了一圈,一边扒拉着各种坍塌的砖石,一边喊叫着他的名字。男人痛苦的呻吟声忽然从背后传来,他躺在废墟上,两只脏兮兮的手臂,胡乱地朝上挣扎。
第一波地震来袭的时候,男子的一只腿被忽然倒塌的房梁砸断,他在剧痛中惊醒,拖着断腿,从屋里爬了出来,爬到门廊的地方,四周又开始晃动起来,额头被什么东西狠狠咂了一下,昏了过去。一直等到小梅的呼声再次把他唤醒,他看见小梅来救他,眼里又燃起求生的欲望。
小梅没有迟疑,拎起男人的一只胳膊,使劲拉拽,朝外拉出去了一段距离,又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男人的身体这时也像灌铅了一样,死沉死沉的。她丢下男人的胳膊,疯狂地扒拉他腿边的砖石,她说要把男人从废墟里刨出来,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哪怕十指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男人的身体还是微丝不动。
男人的嘴里嘟囔着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几分怒意,小梅大概明白他在骂她。她怔了一会儿,迎上男人瞪她的红眼,接着被男人血水模糊的侧脸吓了一跳,他的脸上扎入了一根钉子,牙缝里噙着血水,浠沥沥地往下滴。小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肿胀的右脸,感觉它更疼了。
地震的余波再一次袭来,四周又开始晃动,不远处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火舌舔舐着周围可以燃烧的一切,热浪像漫延的洪水,朝着小梅和男人迅速逼近。男人的眼神由急切变得惊恐,小梅看着男人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嘴唇也在一点一点变得煞白。她熟知肉体痛苦带来的折磨,这时,她在心里暗暗下定了主意。
突然,小梅俯身对着男人的耳旁轻声说了一句话,男人的眼神也由惊恐变成了愤怒,然后是深深的绝望。他用沾满血污的手,紧紧地拽住小梅的裤脚,呜呜咽咽。
“你忍一下,很快就会过去的。”
说完,小梅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狠狠地向男人的头上砸去。
02
灾后很快重建,小梅作为受灾遗孤,搬去了村镇重新修建的新屋。日子渐渐好转起来,甚至比灾前的生活还要再好一些,小梅一边照顾宝儿,一边给镇里的人家帮佣,来回挣的也够生活开销。但是小梅皱眉头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她时常陷入不明所以的疑惑之中。
与她一同帮佣的女人,总以为她还沉溺在失去丈夫的痛苦中。她们时常给她安慰,告诉她这是天灾,谁也阻止不了,更何况她已经尽力了,不是吗?你看她的那双手,十指的伤疤还在,之前因为扒拉砖石导致的指甲崩裂,现在还没有完全愈合。
小梅心里藏着某个秘密,那便是她在地震中砸死了丈夫。当时的情景深埋在她的心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更加鲜活,但是她无法和任何人提及。到底该不该砸死丈夫,她思忖了很多次,与其被大火活活地折磨致死,还不如帮他痛快了结,不是吗?起码后者的死亡方式,减少了很多痛苦。
为了平复内心的痛苦,她经常在土地庙前祷告。她的内心始终有个疑惑:她不想做寡妇,如果不是因为地震,估计一辈子都不曾想过丈夫会死。可是地震改变了一切,倘若她不砸死男人,他是不是也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是,她或许能得到一些安慰。如果不是,她就觉得恐惧,这一点,她是极其不愿意接受的。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加剧了她内心的恐惧,也更加让她对自己砸死丈夫的心理疑惑不解。
那是距离地震发生一年以后,媒体对这次地震做了一次回访调查,根据一些当事者的经历,撰写了一份灾难回忆录,然后刊登在报纸上。小梅那天想去镇上的杂货店买一些水果,水果摊位铺着一层报纸,上面是码放整齐的桃子。透过桃子的间隙,一张灾害现场的照片映入眼帘,那熊熊的烈火照亮上半个夜空,下面是黑糊糊的一片,就在画面的右下角,有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虽然没被聚焦显得十分难辨,她也知道那是她死去的男人的脸。他半颌着一只眼睑,好像在拍照的时候故意对着相机,隔着时空,对看照片的人们控诉着什么。
后来她又听村里人闲聊,说是大火蔓延到老赵家就被一堆砖石阻隔了,老赵家就在小梅家的隔壁。当晚凌晨四点,救援部队和救护车也赶到了现场,那个时辰,正是她砸死丈夫两个小时候之后。
知道这些之后,小梅的头皮发麻。她不明白,当时为何选择让丈夫去死?真的是因为她为了减少丈夫的痛苦,不想看见他被烈火慢慢烧死的惨状吗?还是说,她已经竭尽全力救他,但是最终无能无力,这不能怪她。总之,她替他做了决定,不等他答应,她就立刻剥夺了他的生命。
她感到头脑中的齿轮,在某处没有合上,而且,在那没有合上的部分背后,盘踞着某个超越了她所认知的秘密,这令她悚然心惊。
03
村镇的人同情她,认为她还没有走出丈夫死去的阴影。不少人给他介绍汉子,说她还很年轻,应该再次成家,否则一个人太辛苦了,更何况还要抚养儿子。终于,一个死了老婆的跛脚男人,带着三岁的女儿,想和她组建家庭,这个男人的家底不错,在镇上经营一家铺子,这一点小梅不能做到无视。
婚礼的那晚,男人喝多了,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小梅不在屋里,隔壁床上只有她六岁大的儿子,睁着一双胆小瑟缩的眼睛望着他,十分怕他。
“你妈去哪了?”他问。
“她去土地庙说话去了。”孩子回答。
男人有些不悦,心想新婚第一天就被丢在家里,小梅只顾悼念亡夫。
“她以前经常去吗?”男人又问,他满脸愠气。
“没有,好久没去了。”孩子哆嗦着回答。
男人去土地庙寻找小梅,她正瘫坐在地上,面颊浮肿,青紫色的一片,她嘴角沾着血,却不妨碍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什么。
“你妈在念什么?”男人又问男孩。
“她说爸爸又回来了。”
婚后,小梅还是时常去土地庙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渐渐地,她的衣着打扮也不讲究了,袖口时常沾有污血,她那凌乱的头发,像枯萎的稻草,总是隔三岔五一把一把地掉,直到可以看见裸露的头皮。
别人问她是不是病了,或者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助。她总是摇头,一言不发。小梅不是个喜欢诉苦的女人,从她记事开始,母亲就告诉她家事不可以外扬,否则不是招来别人的嘲笑就是妒忌。她的母亲这样,她的姐妹和她也都这样,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关起门来,门外的人就窥探不到任何信息。
可是她的反常还是引起领居的猜疑和议论,她有什么不幸的呢,再嫁的丈夫虽然跛脚,但是家底子好,从来不要求小梅下地干活,也不嫌弃帮她养育儿子。他们猜测,小梅大概是太矫情了,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么就是对前夫旧情不忘,心里的坎儿还没过去。一群经常蹲在墙角闲聊的邻居,每当看见小梅从他们身旁经过,都会不约而同地逗一逗她,不管是挖苦还是玩笑,她都愤怒地冲着他们大喊:“你们说的都不对!”
镇上的人都说小梅大概是疯了。
04
她的第二个男人,跛着一只脚,日常重复地打理铺子,然后以最基本的限度照料两个孩子,孩子们不愿意和他亲近,一个个都怕他。对于小梅,在她清醒的时候,他还是会给她擦一擦身子,梳一梳头发,然后晚上粗暴地把她压在身下,她不反抗,也不怎么吭声。白天,她还不忘给孩子们做饭,准备吃食。
她那丈夫,由于村里的男人外出务工,许久没有人找他喝酒了。不喝酒的日子里,他也能按时回家,劈材、洒水、打扫院子。背上背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带着孩子们去镇上买糖果。小梅就守在一盏十瓦的电灯下面,给孩子和男人缝补袜子,针钝了,她就在头发缝里磨一磨。晚上,孩子们都睡了,男人半躺在床上,一脚踢倒她手边的针线篓子,脚趾头戳一戳她的手臂,示意和她再要个孩子。
小梅捋一捋鬓角的散发,只顾忙着没做完的活儿,她扬一扬嘴角,眼里泛起一丝娇羞的涟漪,假装不去睬他。灯光照在她的头顶,她的头发又长起来了。
这样平和的日子过了三个月。接近年关,外出务工的男人们陆续返乡,小梅的跛脚丈夫,回家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也越来越晚。小梅的头发又开始一把一把地掉了,她摸一摸脸颊,旧伤未愈又添了新伤,嘴里一股熟悉的咸腥味道。
寒冬腊月的深夜,屋外飘起了雪,簌簌地落下,在窗台上和院子里越积越多,很快堆成了一层白毯,屋后的树丛还是黑压压的一片,乌鸦早就不见了踪影,寂寥的枝头,被白雪描了一道银边。冷啊,小梅搓一搓冰冷的手,在房里升起了炭火,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宝儿和妹妹在隔壁床上睡得香甜,她给他们掖一掖被脚,摸一摸他们绯红的脸颊。她又看了一眼男人,他正鼾声如雷,炭盆里的火星溅到他的脸上也感觉不到疼。
她那跛脚的男人又喝醉了,这次喝得烂醉如泥,他和衣倒在床上,一双腿悬在床外,脚尖还挂着一只泥鞋,他的身上有一大片泥污和不明动物的粪便,想必是回来的路上跌了几脚。以往,小梅总是一边为他剥掉身上的脏衣,一边忍受他的咒骂,好像白天打牌输钱的火气还没有消掉,骂到一定程度,男人就闭着眼睛朝她身上胡乱踹上几脚。这还算好的,如果赶上他喝得没有这么烂醉,就不是揣几脚这么简单了。
这晚,也许是某种反抗意识的崛起,小梅决定不再为他剥掉身上的脏衣和鞋袜。
冬日暖阳里的一个傍晚,小梅坐在门口,手里拧着新鲜萝卜上的湿润泥土,眼里看着宝儿和妹妹与其他孩子玩耍。他们在玩过家家,一个女孩扮演妈妈,一个男孩扮演爸爸,剩下的孩子扮演小孩。他们模仿电视剧里的男女结婚入洞房,然后一起做饭,互相给对方的碗里夹菜,一派温馨祥和的样子。小梅看着他们的游戏,嘴角泛起复杂的微笑。但是很快,他们的游戏里遇到了地震,爸爸捂着妈妈的头,保护她离开。
宝儿和妹妹对这样的表演并不满意,他们直说不是这样演的。妹妹给这对表演爸爸妈妈的小演员演示了一下,她拉起“爸爸”的手,拽“妈妈”的头发,朝她的脸上打去,还让“爸爸”把“妈妈”推倒,举起一个木凳咂她。妹妹说,真正的爸爸都是这样对待妈妈的,不信,你去问我以前的妈妈和现在的妈妈。
宝儿也说他们演的不对,尤其是发生地震的那段。他假装表演爸爸,躺在地上,拖着一条不能动弹的腿爬行,爬呀爬,往前挪动了一点。这时候,他让妹妹假装举起一块大石头,朝他的头上砸去,然后再用石头把他的腿埋上。
小梅停住了手里的动作,眼里噙着泪水。藏在心底的疑惑或许解开,她脑中的齿轮合上了,剩下的满是恐惧,她不得不思忖着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