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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季依然，这江湖上定然有近一半的人恨她恨得牙痒痒，都是她得罪过的。至于剩下的一半，要么是她得罪不起的，要么是还没来得及得罪的。
我就属于后者，从踏入江湖起到现在已五年有余，唯一称得上幸运的就是还没被季依然找上。
要说庆幸，也不尽然，还是提心吊胆的多一些。
季依然的名声在江湖上传起来是六年前，比我入江湖早不了多久。
江湖传言，此人是个面若桃花的美娇娘，相貌比起江淮花魁也不差多少，恨就恨在她心术不正。五年来我听过她的传闻不少，大多都说她脾性古怪，做事随心所欲，听闻她刚入江湖就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一众年轻后辈。
具体我并不清楚，怕归怕，却也觉得水分居多。
江湖流言一般越传越离奇，不管什么样的女子，正常人都不会将她与花魁冠上边，可见散布传言的人同样心术不正。
众所周知，季依然从不在乎什么名声，或许对她来说，她的恶名传得越广越好。
她本人都不在乎了，编排她的人自然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楼下说书的唾沫横飞，说着季依然与武林盟主的爱恨情仇。说季依然接受不了被盟主抛弃，一怒之下走上了不归路，为报复盟主而杀了江湖年轻后辈……
更离奇了。
先不说盟主早已过不惑之年，有妻有子，与其夫人神仙眷侣的称号传得沸沸扬扬，就说季依然，想必以她的性子也不会将旧仇留到现在。
“喂！说书的，你知道这么清楚，难不成亲眼见着那女魔头杀人了？”
说话的是我对面雅座上的小公子，捧着一把瓜子嗑着，瞧着锦衣玉带，像是大家族里偷跑出来的。
说书人大概没想到编排季依然也会有人找茬，双目瞪着那小公子，见他身边没人，便毫不嘴软地说：“季依然六年前杀了武林后辈的事江湖上谁人不知，小公子何必为难我？”
那小公子笑盈盈的，他说：“那女魔头杀人自然是不可争议的事实，我又没说那是假的，怎么就为难你了？我不过是问了你见没见着她杀人，你何必这么大反应？”
说书的常年混迹于茶楼酒肆之中，嘴皮子不知有多利索，如今却被一个小辈堵得哑口无言。
“你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然在这台上说，便要有事实依据，你既然没见过，又怎么能说季依然是如何杀人的？盟主与其夫人琴瑟和鸣，你偏偏要捏造个他与季依然的爱恨情仇，先不说别的，你见过季依然吗？知道她年岁几何，相貌如何？季依然不在意，可保不齐会传到盟主的耳朵里。这流言传得广了，自然也就成了真，你将武林盟主与那魔头连在一起，败坏盟主名声，你说，你是不是有意为之？”
说书人怎么也想不到，他随意编个故事会扯上败坏盟主名声。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盟主深明大义，自然不会计较这等小事。倒是你，听你这样说，难不成你见过她？”
那小公子有趣得很，他眉毛一挑，看说书人宛如看傻子：“你也太低看季依然了，我要是见过她，还能坐在这和你说话？”
他低声笑着：“不过六年前那事，我倒比你清楚些。六年前季依然刚出山，她想扬名，自然得干件大事。这不，赶巧了几位青年才俊结伴游历，她便拿这些后辈当垫脚石了。那几个后辈呀，啧，我可是听说被砍了四肢，开膛破肚，挖了心肝呢。”
说书人脸色早就黑了，他是有些武功的，而那小公子一看就细皮嫩肉的，最容易欺负了。
眼看着他就要飞身上前擒住小公子的喉咙，我也看不下去戏了，拿起剑架住了他的手。
“先生未免太沉不住气了，这位公子虽出言无状，却劳不得您这般动干戈吧。”
说书人道了一声多管闲事，再度袭了来。
我用剑鞘压下他的手：“季依然虽不在乎名声，但那也仅限于恶名，先生莫名给她安了个情债，盟主不在意，您难不成认为她也不在意？我看先生还没被她找上，小心过了这一回惹祸上身。”
就凭季依然的恶名，他也不敢不在意，恶狠狠地瞪了我与小公子一眼后，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我收回剑，拂了拂衣袖准备离去。
“姐姐！”
小公子突然抱住我的胳膊，整个人贴上来：“姐姐，多谢你为我解围。”
谢不谢的我顾不上了，他扑上来的那一刻，我的胳膊触上一片柔软，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差点下意识将她甩出去。
这哪是一个小公子，分明是一个姑娘！
“你……”我还没说什么，她便已经自来熟地抱着我的胳膊，说：“姐姐，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一下有多威风，那说书的话都不敢说就夹着尾巴跑了，瞧先前把他能奈的。姐姐，我叫阿然，你叫什么？”
“我……我叫叶思量。”
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我不是傻子，阿然也不是，她敢一个人跑到这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必然是有本事的。至于她刚说的解围，就算没有我，她也不会出事。
阿然脸上显小，但也就比我小一岁，普通人家同她一般大的姑娘，孩子已经会跑了。
我问她要去哪儿，她说是出来玩儿两年，去哪儿都行。
“叶姐姐，你就带上我嘛，我保证不会拖你后腿。”
听我说要在江湖上继续闯荡，她便赖上我了。她已经在我耳边叫了快一个时辰了，我倒不觉得她有什么拖后腿的，这姑娘精着呢。
只是我一个人独来独往贯了，身边突然多出来一个人，难免有些不习惯。况且……
“况且什么？”
我摸了把阿然的头发，将她按在椅子上。
“我出来已经五年多了，江湖上认识我的人不少，我的名气不算大，却没几个人不知晓。季依然还没找过的不剩多少了，我就算一个，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来找我？你在江湖上是新面孔，就算能力出众也没几个人知道，你和我一起，是我拖累你才对。”
阿然许久没说话，就在我以为她已经打消了跟我的念头时，她突然说：“叶姐姐，你恨那女魔头吗？”
“啊？”我怔了一下，随即道：“我为什么要恨她？”
“她残忍、血腥、无恶不作，杀了不知道多少江湖之人，灭门的都不在少数，你为什么不恨她？”
我笑了一下：“江湖上生生死死的多的去了，我能保证自己活着就不错了，恨她干什么？所幸她还没找上我。”
阿然可能也没想到我能看得这么通透，她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姑娘，一切是非对她来说都那么简单。
“叶姐姐，”她说，“我不是小孩子，该懂的都懂，只是和你搭个伴而已，你不用担心那么多。”
最终我还是带上她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算不上好人，没必要和她死磕到底。
不得不说，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懂的就是多，也同样挑剔，我收回之前的话，我是真相信她只是想找个伴了，以她的能力，就算一个人也照样风生水起。
有一天她问我，有没有什么刺激些的，她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到处走走，多见一些人，有时候还躲着也太没意思了。
我拍了一下她的头，说，你想要什么刺激？我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不躲着点难不成去找死？你想要刺激，跟着我可遇不见。
我没想到的是，不过一天我就惨遭打脸，偏偏就那么巧，我遇见了仇家，和季依然一样，魔教的。
我发现了他的老巢。这次要是错过了，就再没机会了。
事实证明，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满，这不，刺激就来了。
阿然知道的时候别提多兴奋了，我一转眼，她已经换了一身夜行衣，刀都拿上了，就准备来个月黑风高杀人放火了。
我嘴角抽了抽，说：“阿然，你这是做什么？”
她正气凛然道：“叶姐姐，仇家既然遇见了，就不能放过，我已经准备好了，咱们随时可以溜进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还片甲不留呢。这姑娘江湖话本看多了吧？
“阿然，你……”
“叶姐姐，你别说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这与你又没什么关系，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我为你激动啊，叶姐姐，这次过了就没机会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就听了她的话，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奇怪。阿然既然跟着我，不管什么原因，我肯定不会让她平白无故受我牵连的，可我竟然带着她一起去报仇了。
此时我还没发觉什么，像是被蛊惑一般，可我却感觉自己非常清醒。
我冷静地分析了情况，制定了计划，将阿然也包括进去了。我竟完全没想到会有什么危险。
这一晚，对阿然来说，确实刺激。
我不想闹出太大动静，阿然就给了我一包药，说是放在井里，这一晚他们保证醒不过来，我们只需要在他们睡着的时候来上一刀就行了。
她这个法子确实不错，我也听她的这样做了。
我杀了我的仇人，出来后却发现，整座府邸的人几乎死绝了。
怎么回事？
我找到阿然的时候，她的匕首刚从一个人的胸口抽出，血溅到了她的衣襟上。
那个人没有睡着。
她旁边还有一个孩子，瞧着不过五岁。
我冲上去打下她即将捅进孩子心口的匕首：“阿然！你要干什么！”
阿然笑了笑，我突然感觉，这么多天来，我从来没了解她一星半点。
她这个样子，太陌生了。
“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杀了这么多人？”
她似乎很惊讶：“叶姐姐，这是你的仇人，你竟然要报仇，怎么能留下隐患？这小孩是你仇人的独子，他看见我们杀了他的家人，我不杀了他，来日他一定会来找你的。”
我突然觉得很冷，阿然怎么会这么冷血呢？
我定了定神，说：“与我有仇的是他父亲，我杀了他父亲，他以后找我也是应该的。”
“稚子无辜。”
阿然笑了，她说：“叶姐姐，你怎么就知道他无辜了？”
“他不过是个孩子。”
“叶姐姐，你没听过吗？人性本恶。”
我不知道阿然怎么会怎么想，我与她争论了，没说过她。
那孩子在我眼前死了，阿然比我想象的更厉害，我没拦下她。
之后我没与她走在一块，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后来我又遇见她了，不过她换了个身份。她叫季依然。
她早就找上我了，我却傻傻地跟她说小心因为我被季依然找上。
真是讽刺。
“你要杀我了吗？”我问她。
她歪了歪头，笑了：“你觉得呢？”
那天我听了一个故事，有个小女孩，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正巧赶上战乱，一个连自己都难以活着的时代，又怎么能养活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她还没记事，村子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而她被人带走了，在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长大，和一些亡命徒争夺活着的机会，没有人教她怎么做，她就自己学着活了下来。
“叶姐姐，你说，这算什么？”
魔窟里长大的孩子，纵使心怀善意，又能善到哪儿去？
我听见季依然问我：“叶姐姐，你觉得我错了吗？你现在认为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没法回答她，这世间的是是非非太多了，善恶又怎能分得开？
魔窟里出来还不怨恨的，那是圣人。扪心自问，换了任何一个人，能活到现在的，有几个和她不一样，她只是想活下来罢了。我没资格做评价。
季依然听了我的话，笑了，她说：“我不为善，只为恶。”
我比不上她二十多年在生死间磨练出来的身手，她想杀了我，轻而易举。
不过她最终没下死手，或许是我陪过她一段时间，唤醒了她仅存的善意。
我的武功没了，手也废了，连重物都提不起，比起死亡，这种结果似乎不错了。
之后的一年，她又杀了不少人。
再之后，江湖上就没了她的踪迹，谁也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离开了。
谁又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