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了五年,追完了魏风华四本的《抗日战争的细节》,终于在最后一本读完了整个衡阳保卫战。长久以来,描写抗战的书很少可以写好的,原因不外乎两点:1.情感上的因素让表达变得失真,进而把事实扭曲。比方说所谓“东方斯大林格勒”的石牌保卫战,以胡琏率领18师拼杀一天,消灭的日军也不过寥寥数百,与消灭德军数十万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相比,差了好几个层次。这种情感导致事实扭曲发展到了极致,就是在荧幕上到处可见的“抗日神剧”。这样的史料,读起来如同吸毒品,光图一时爽了,不读也罢。2.资料繁杂,真假难辨。一场战斗,一个决策,往往有官方的记录,事后的汇报,媒体的宣传以及亲历者的回忆。可是各国军队报捷时都喜欢夸大战功,失败时喜欢用“转进”,后人写史很难得到准确的情况。还好,这两点难处,在本书中处理的都很好。我想正是因为这本书的书名《抗日战争的细节》,这“细节”二字正是写史时难能可贵之处。我们不能因为一句三军用命,人人奋勇当先就去描述一场战斗,因为再勇敢的军队,一定会有懦夫,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懦夫;再脓包的部队也会有勇敢的人,即使他是孤身一人。一场打了八年的战争,成千上万的人被卷了进去,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人?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对手又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每一个都是没有人性的野兽?这些问题的答案,也都要落在“细节”二字上。
在第四本中,作者用很大篇幅描写的衡阳保卫战堪称整部书中写的最好的一篇。
那是1944年6月,距离七七事变已过7年,距离更为遥远的九一八事变也已经经过13年。飘扬在这片古老土地上面的太阳旗依然气焰嚣张,可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依然没有屈服。他们已经抵抗了13年,先是沈阳,后来是平津,然后是上海,南京,济南,武汉,广州,香港,大半国土虽然沦丧,可是抵抗却愈发顽强。
在衡阳保卫战之前,从未有过一支中国的军级部队在兵力不占优,甚至劣势的情况下敢于正面硬怼日军一个师团,无论是防守还是进攻。而且,1944年的豫湘桂战役刚一发动,河南的汤恩伯就已经一败涂地。被誉为歼灭日军最多的薛岳此时也丢了长沙,仓皇出逃,连广东老家都没敢回去,直接逃进了广西桂系的地盘,整个华南眼看着就要被日军铁蹄践踏。
唯一那颗可以能绊倒铁蹄的钉子,就只剩下衡阳。
衡阳,这是一座一千多年以前就被写进不朽名篇《滕王阁序》的城市,“渔歌唱晚,响穷彭蠡之滨,渔歌唱晚,声断衡阳之浦”。原本应该是一座美丽富饶的鱼米之乡,但是在公元1944年的那个盛夏,这里是人间地狱。
驻扎在地狱里的那支部队,是国民革命军第十军,以及其下辖的四个师。地狱门口则是日军68师团与116师团。守方兵力大致三万不到(因为没有满编),攻方兵力六万有六万多。战斗开始之前,日军原以为最多一周就可以跨过这座城市,就像他们曾经跨过的其他城市一样,这只是“例行公事”。国军这边,第十军军长方先觉接到的命令是“守卫衡阳两个星期,即有援军反击。”可没有想到,这一仗竟然打了47天。
八年抗战中,要说战略,当然中国胜过日本太多,空间换时间,把日军的进攻方向由纵贯改为横通,耗了八年,硬是拖垮了日本。可要说到战术,确实不及日军,兵员素质,军官素质,武器装备,战争理论都差的老远。往往一看势头好,就各部队一拥而上,一看逆风,部队长官就开始就收拾行李准备“扯呼”。可是衡阳一战,国军确实打的不错,可谓是上下一心,三军用命,战况激烈的程度不亚于后来远征军在松山打得血肉磨坊,伤亡自然也是巨大的。作者在这里写了这样一个细节:保卫战结束时,守卫衡阳部队中有一个第三师第七团,团长牺牲,下辖的三个营,一共死了六个营长。三个营何来六个营长?那是因为正牌营长战死以后,代理候补的营长也都牺牲在战斗前线了。军官尚且如此,下面的士兵伤亡就可想而知。而对面的日军伤亡情况如何呢?多年以后,写进每一本抗日战争书籍的万家岭大捷,国军以多打少,口袋阵加上伏击战,把整个106师团打残,打得师团长肋叉都掏出来准备刨腹了,算下来也不过消灭了一万多人。而在衡阳保卫战中,日军主攻的68师团与116师团,以多打少,围着衡阳啃了47天。等占领衡阳一看,能打仗的顶多剩十分之一。其中有一个3000人编制的联队,算上轻伤员,能动弹的还剩下331个,下层军官全部阵亡。整个豫湘桂战役结束的时候,日军新征召了十万人,差不多都给了驻华派遣军第十一军,而其中一半人补给了68师团和116师团。
可是实力的差距还是明摆着的,守军越大越少,打到城里断粮,弹药耗光,还是不见援军。原以为,衡阳保卫战将会成为另一个睢阳保卫战,方先觉也会成为另一个张巡,留名青史。万万没想到,坚持了四十多天之后,方先觉投降了。
对于中国,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老蒋那边都准备把衡阳市改名为先觉市,新闻报纸每天都写着方军长如何英勇,第十军如何尽忠,悼词都备好,就等着方军长殉国了。可是在万众瞩目,期待下一个张巡,史可法诞生的时候,怎么他就投降了呢?
投降,是所有东方民族最不齿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军人。可是,如果换成你是方先觉,你会怎么办?
战前你的上峰拍着胸脯说守半个月足矣,半个月后援军必至。结果等你带着兄弟们守了四十多天后,发现友军救援起来其徐如林,走到跟前又不动如山。那边的日军增援起来疾如风,进攻时候侵略如火。上峰除了空头支票和给你准备的悼词,还严令不允许突围。身边上万袍泽弟兄缺医少药,躺在床上等死。作为军长,你掏出手枪给自己来一下成全了自己的千秋忠义倒是容易,留下的这些伤兵可就剩死路一条。如果投降可以让这些弟兄们活命,用自己宝贵的军人荣誉去换取这些人的生存,你换不换?
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有的时候,看一个人是否伟大,不在于他是否愿意为心中的理想去死,而是他是否愿意为内心的理想屈辱的活下去。
方先觉,毕业于黄埔三期。他不是不想继续抵抗,可是孤城一座,激战月余,杀敌数早已超过自身损失数倍,可是现在弹尽粮绝,战斗再打下去就会变成单方面的屠杀。他不是没有勇气自杀,看书中的叙述,他也曾掏枪自尽,结果被部下夺枪苦劝。他当然也不是怯懦,抗战七年,尸山血海爬出来的军人,早就有马革裹尸的觉悟,命中的最后一仗打得如此出彩,也算没有什么遗憾了……
一边是自己的名垂青史,一边是上万濒临死亡的兄弟。他终于做出了那个选择——投降。但是有一个条件,不许杀害侮辱伤兵。不许伤害和侮辱的名单里面,没有他自己的名字,以及他手下的四个师长。
衡阳陷落后,日军也确实遵守了他们对方将军的承诺,除了零星的杀戮外,大部分伤员的性命得以保存。可能是传统思想中对勇士的敬意,又或者是因为大战进入尾声,为了给自己积点德,日军对于降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投降的国军士兵无人看管,接连逃出衡阳,再到后来,连方军长都出逃了。
衡阳也到底成了方先觉的最后一战,方回到重庆,自愧作了“降将军”,有记者祝其成功脱险,方暗淡回答“我虽然回来,但惭愧却难免,因为我即未成功,又未成仁”。国军高层亦觉得方之投降,甚是耻辱。后来参加衡阳保卫战的预10师师长葛先才回到重庆,何应钦见到他,就问“衡阳一战打得很热闹,但好像第十军的军长师长没有一个殉职?”葛面对这个官阶比自己大不知道多少级的军政部长,一句话顶过去“军长师长有人殉职,也打不了47天。”
方先觉从此远离一线作战,虽然后来也曾出任集团军副总司令,重建了第十军,可直到1949年随蒋赴台,方再未上过前线。此后漫长的三十余年中,依旧对其抨击不断,方以沉默应对,直到1983年去世。
令人惋惜的是,他拼死拖住日军四十多天,到后来看起来没有什么用。日军还是轻易就打进了广西,广西的部队一触即溃,全州守军一把火烧了盟军从驼峰航线辛苦运来的战争物资,不战而逃,而桂系的首府桂林也不过守了两三天就沦入敌手,日军的先头部队顺势北上,打到了贵州的独山。1944年的秋天,盟军全线反攻进入高潮的时候,我们的军队就这样被强弩之末的日军打得溃不成军,以至于政府都打算迁都西康!
不知道当时的方先觉,看着自己和兄弟们拼上性命和荣誉换来的结局,心里做何感想。
读到书中这一段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样是以寡敌众,一样是抵御外晦,一样是投降后满朝文武人人皆曰可杀。
那个人叫李陵,以五千兵马对阵匈奴八万精骑,力战不敌,降了敌军。汉武帝大怒,令诛其三族,满朝文武除太史司马迁外,无一人敢于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而司马迁也因为为李陵抱不平,惨遭宫刑。时光变迁,这一幕再度上演,不同的是,老蒋到底不是汉武帝,没有迫害方以及家属,只是从此不再重用。方将军那么多的战友同窗里面,没有一个司马迁。
但是,方军长以及英勇的第十军终究还有人记得,讽刺的是,这些人正是当初和他们浴血搏杀的日军士兵。作者写到,1984年,就在方将军去世一年后,有参加过衡阳之役的日本老兵在战役四十周年之际前往台湾祭拜方先觉,两年后,将军去世三周年时,又有日军老兵前来祭拜。国军将领中能赢得对手如此的尊重,除了张自忠,大概也只有方先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