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陌生女人离开后,只留下了一张纸条。
“易路斯镇。”
Lynx默念着,寥寥几字,却似乎得到了某种魔力,将他埋在骨子里的魂魄掰开,扯到了如同那个小镇名字一样的虚幻当中。
圣诞节的狂欢夜使他邂逅到了一位外地女人,两眼相视的那一瞬让Lynx感到圣诞老人的存在是如此真实,否则他也不会收到这般恰到好处的礼物。
神秘的礼物。
然而两小时后,他出了一件事。
带着醉意,Lynx轻飘飘地朝家走去,不管他那所偏僻的住宅藏着多少寂静的夜晚和星辰,他脑子里却满是热闹的计划——要买一张最详细的地图,花上整整一上午来寻找,还要问遍所有的男人,女人,挂着青鼻涕的小孩,皮肤褶皱的太婆或者嗅觉迟钝的老狗,把这个从未听过的地方找出来,告诉她她就是自己的谜底。
从不认错的命运对一些小小的疏忽也可能毫不留情。不等电梯下来,Lynx就匆匆从楼梯上去,暗地里他的前额被什么刮了一下,不知是蝙蝠还是鸟。直到他回到家照镜子的时候,才露出赅人的神情。他伸手摸摸额头,全是鲜红的血。一定是哪个冒失鬼忘了关窗,害他划破了头。简单包扎之后,Lynx满不在乎地上床睡觉,不到一小时就醒了,从那时候开始嘴里便苦得难受,高烧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所有人对那个地方摇头的场面在他的噩梦中频频出现。
亲友们来探望他,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反复说他气色好,使他一度麻木地认为自己没事,但病痛的煎熬又让他清醒意识到身体的严重性。
两天后,经常来看他的大夫带了一个陌生的大夫同来,把他送到匹森街的一家疗养院,说要给他拍X光片。在出租马车里,Lynx想,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他觉得高兴,很健谈,但还是念念不忘那个地名。到了疗养院,他才意识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替他脱光衣服,剃光脑袋,用金属带把他在推床上固定,耀眼的灯光使他头晕,他们还替他听诊,一个戴口罩的人在他胳臂上扎下注射针。
就在那一刻,Lynx突然看见了她,和她那充满嘲讽的眼神,仿佛在说:“哼,任人摆布的可怜虫!”这一瞬让Lynx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像这些大夫们的玩物一样屈辱地死在这该死的疗养院里了,他甚至觉得就算死在那个虚无的小镇上也比在这里强,一股莫大的愤怒和哀伤使他昏迷过去。
等他苏醒过来时头上扎着绷带,感到恶心,躺在井底似的小房间里,一位大夫过来检查他的状况,他虚弱地向大夫问了那个地方。
“不知道。”
在手术后的日日夜夜里,他体会到以前的难受连地狱的边缘都算不上。他嘴里含的冰块没有一丝凉快的感觉。在那些日子,Lynx恨透了自己;恨自己这个人,恨自己有解大小便的需要,恨自己要听人摆弄,恨自己不能去想去却一直被命运阻挠的地方。
他坚强地忍受了那些极其痛苦的治疗,但是当大夫告诉他,他先前得的是败血症,几乎送命的时候,Lynx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失声哭了。肉体的痛苦和夜里的不是失眠便是梦魇不容他想到死亡那样抽象的事。过了不久,大夫对他说,他开始好转,很快就可以回去休养了。
难以置信的是,那天居然真的来到。
出院时,一位看门的老人告诉他他知道那个地方。
“向北。”老人说。
这条珍贵的信息几乎给了Lynx第二次生命,不等安置自己快一年都没有回去的家,就急匆匆地买了张向北的火车票,并且在密密麻麻的车站列表里找到了那三个字——易路斯。
现实生活总喜欢对称和轻微的时间错移。去年他是在圣诞节找到了到自己一生的方向,如今他也在圣诞节朝那个方向出发。
在火车站的大厅里,还有三十分钟火车才开。他突然记起巴西街的一家咖啡馆有一只好大的猫像冷眼看世界的神道一样,任人抚摩。他走进咖啡馆。猫还在,不过睡着了。他要了一杯咖啡,一面缓缓加糖搅拌,尝了一口(疗养院里禁止他喝咖啡),一面抚摩猫的黑毛皮,觉得这种接触有点虚幻,仿佛他和猫之间隔着一块玻璃,因为人生活在时间和时间的延续中,而那个神秘的动物却生活在当前,在瞬间的永恒之中。
火车很慢,但也为观赏风景提供了不错的机会。列车两旁的市区逐渐成为房屋稀稀落落的郊区;这番景色和随后出现的花园和乡间别墅令他迟迟没有开始看书。事实上,Lynx正想构思一篇小说,一年病痛和治疗的折磨使他衰老了很多,但是明媚的早晨和生活的乐趣以及即将实现的梦想让他有了更好的兴致。幸福感叫他转移了对沿途的山脉和它多余的奇迹的注意;Lynx合上书,充分享受愉悦的时刻。
午饭又是宁静惬意的享受。
明天早晨我就能在你身边醒来了,他想道,他有一身而为二人的感觉:一个人是秋日在祖国的大地上向着向往的目的地行进,另一个给关在疗养院里,忍受着有条不紊的摆布。他看到粉刷剥落的砖房,宽大而棱角分明,在铁路边无休无止地瞅着列车经过;他看到泥路上的骑手;看到沟渠、水塘和农场;看到大理石般的明亮的云层,这一切都是偶遇,仿佛平原上的梦境。他还觉得树木和庄稼地似曾相识,只是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因为他对田野的感性认识远远低于他思念的理性认识。
他瞌睡了一会儿,梦中见到的是隆隆向前的列车。中午十二点的难以忍受的白炽太阳已成了傍晚前的黄色,不久又将成为红色。车厢也不一样了;不是在伯利克(Lynx居住了十八年的地方)离开月台时的模样:平原和时间贯穿并改变了它的形状。车厢在外面的移动的影子朝地平线延伸。漠漠大地没有村落或人的迹象。一切都茫无垠际,但同时又很亲切,在某种意义上有些隐秘。在粗犷的田野上,有时候除了一头牛外空无一物。孤寂达到十足的程度,甚至含有敌意,Lynx几乎怀疑自己不仅是向北方,而是向过去的时间行进。
检票员打断了他这些不真实的遐想,看了他的车票后通知他说,列车不停在惯常的车站,而要停在让Lynx感到厌恶的稍前面的一个车站。(那人还作了解释,Lynx不想弄明白,甚至不想听,因为他对事情的过程不感兴趣。)
列车吃力地停住,周围几乎是一片荒野。铁轨的另一面是车站,只是月台上一个棚子而已。车站附近没有任何车辆,但是站长认为在十来个街口远的一家铺子里也许能找到一辆车。
Lynx只好步行前去,太阳已经西沉,他不想延长寻找挚爱的时间,于是加快了步伐,终于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家杂货铺。
杂货铺的房屋本来漆成大红色,日久天长,现在的颜色退得不那么刺眼。简陋的建筑使他想起一帧钢版画,或许是旧版《一千零一夜》里的插图。木桩上拴着几匹马。Lynx进门后觉得店主面熟;后来才想起疗养院有个职员长得像他。店主听了他的情况后说是可以套四轮马车送他,为了表示感谢,加之确实饿了,他决定在杂货铺吃晚饭。
一张桌子旁有几个小伙子又吃又喝,闹闹嚷嚷,Lynx开头并不理会。一个非常老的男人背靠柜台蹲在地下,像件东西似的一动不动。悠久的岁月使他抽缩,磨光了棱角,正如流水磨光的石头或者几代人锤炼的谚语。他黧黑、高大、粗糙,仿佛超越时间之外,处于永恒。Lynx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心想像这样的人除了北方之外,别的地方很难见到了。
Lynx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外面的田野越来越暗,但是田野的芬芳和声息通过铁横条传来。店主给他先后端来沙丁鱼和烤牛肉。Lynx就着菜喝了几杯红葡萄酒,心里又在感叹自己的命运。不远处坐着三个主顾:两个像是小庄园的雇工;第三个一副粗俗的样子,帽子也没脱在喝酒。
Lynx还沉浸在思索中时,突然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擦过。粗玻璃杯旁边,桌布的条纹上,有一个用面包心搓成的小球。
有人故意朝他扔的。
另一张桌子旁的人仿佛并没有注意他。Lynx有点纳闷,当它什么也没有发生,打开一本书,似乎要掩盖现实。几分钟后,另一个小球打中了他,这次那几个雇工笑了。Lynx对自己说,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他大病初愈,又想赶快赶到那个地方,被几个陌生人卷进一场斗殴未免荒唐。于是他决定离开,刚站起身,店主便过来,声调惊慌地央求他:
“先生,那些小伙子醉了,别理他们。”
Lynx本来还没事,但老板的一句误会的话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原本就不打算理他们,被你这么一说,我不就不得不理了吗。Lynx把店主推在一边,面对那些雇工,问他们想干什么。
那个长相粗鲁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和Lynx相隔只有一步的距离,但他高声叫骂,仿佛隔得老远似的。他故意装得醉态可掬,这种做作是难以容忍的嘲弄。他满口脏话,一面骂声不绝,一面掏出长匕首往上一抛,看它落下时一把接住,胁迫Lynx同他打斗。店主声音颤抖地反对说,Lynx没有武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
蹲在角落里出神的那个老人,朝他扔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正好落在他脚下。仿佛这儿的风气决定Lynx应当接受挑战。Lynx弯腰捡起匕首,心里闪过两个念头。首先,这一几乎出于本能的举动使他有进无退,非打斗不可。其次,这件武器在他笨拙的手里非但起不了防护他的作用,反而给人以杀死他的理由。然而就在这一瞬,他又看到了她,看见她注视着他,鼓励着他,之前在疗养院里场景猛地窜入Lynx的脑海里,至少现在还有选择尊严的机会,他想。
“咱们到外面去。”对方说。
他们出了店门,如果说Lynx没有希望,他至少也没有恐惧。他跨过门槛时心想,在疗养院的第一晚,当他们把注射针头扎进他胳臂时,如果他能在旷野上持刀拼杀,死于械斗,死在她的面前,对他倒是解脱,是幸福,是欢乐。他还想,如果当时他能选择或向往他死的方式,这样的死亡正是他要选择或向往的。
Lynx紧握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瞟了一眼墙上的钟,朝外走去。
斑驳的墙壁上,时钟毫无表情地指向十二点。
改自博尔赫斯《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