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谁能说点儿什么吗?”
天已大亮,流风霜皇后站在总长府大门前,嘴角微微上翘,也不知是想笑,还是在强压怒火。
总之,她背对着的、站在长街对面的平民们格外兴奋。眼前的景象够他们吹嘘完有生之年的:皇驾驻跸处门扉大敞,活像一张哈哈大笑的嘴,笑话不长眼的运货板车,放着宽道不走,偏生撞上门轴,一口气跌出十几只装有水产活物的竹篾筐。拉车的毛驴也跌跛了脚,半拉身子探进大门,犟着脖颈冲里面驴叫。
几阵风吹过,腥气水滑的筐子滴溜溜转起来,摔出筐子的鱼虾蟹们还没来及翻身,又被碾得缺胳膊断腿。这必然影响它们上餐桌的卖相,何况它们还身残志坚,宁死不屈,拼劲力气蹦跶,就周正此刻的视角看过去,正像是魔族溃兵遭受秀字营和十字军联手碾压的情形。
也和他当下的景况如出一辙。
他精心打理的秩序,皇帝当拼图给拆了,他正使出吃奶的劲,一块一块地拼回去,不想大门口出了乱子,不快点收拾的话,实在有损皇家形象。于是,他领着十几个携带扫帚、拖把、簸箕等物的卫士赶到事故现场,刚巧碰见一名红衣骑手呼喝勒马,一愣神的工夫,皇后的车驾就当街停靠了。
上帝啊,那可是十字军的元帅!
周正觉得九万个雷打下来也不过如此。清洁大队噼里啪啦地扔掉劳动工具,推搡着排出迎驾队列,参差不齐地单膝跪地行礼,把考究的制式长裤泡进残肢碎鳞。
究竟是哪只鸽子说的,皇后最快午前赶回?周正愤愤不平地想,他决定临时加一道菜,活炖傻鸽汤,补脑!还有脑子给驴踢的走正门运食材的那个,扣一年薪水,不,太便宜了,要么十年?好像又太残忍……
“内务处长阁下?”皇后等不及他想清楚,开口提醒道。
“殿下恕罪。”周正缩着脖颈,字斟句酌地说,“陛下在准备家宴。”
“是在我的小餐厅吗?”
“是。”
“请的谁?”
“陛下还未示下。”
“萧林旗本何在?”
“萧旗本奉命出府,尚未返回。”
追问到此结束。沉默片刻,周正突然意识到什么,忙喝令部下一块儿解下披风,铺出一条蓝褐相间的地毯。皇后和她的随从们踩着地毯走进总长府,似乎没有问责谁的意思。
周正松了口气,重新指挥卫士们清扫,顺便清场。这时,他看见一抹金色的光芒从人群中一闪而过。
“金堇花,那是……长公主殿下!”
光明帝国的皇族徽记金堇花,只有四个人有资格使用:帝国皇帝紫川秀,帝国皇后流风霜,皇帝与皇后的独女、帝国公主紫川澄,以及紫川秀陛下的义妹、帝国长公主紫川宁。皇帝和澄公主的车驾都好好地停在马厩里,皇后的刚刚进去,所以毫无疑问,是紫川宁低调前来又迅速撤离。
她来做什么呢?
比起流风霜,紫川宁看上去人畜无害又无足轻重,但若论家世出身,两人完全分不出高下。若论权势地位,帝国以前,流风霜是流风家族的军神公主、最精锐的十字军的元帅,以及紫川军将领的噩梦,只是没有继承权;而紫川宁正好相反,没有实权和统御部下的能力,却生来就是紫川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帝国建立后,流风霜皇后用了蛮力才当上流风氏的代理家主,与远京旧贵的关系颇为微妙;紫川宁长公主则是前代紫川总长和紫川血统仅剩的嫡系,什么都不用做,紫川派系就恨不得众星捧月,天天围着她打转。
最重要的是,紫川宁的父亲,也就是第七代紫川总长紫川远星,收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七岁的野小子,赐名“紫川秀”。紫川宁与紫川秀结成亲密关系比流风霜足足早了十五年。
对于尊贵又幸运的紫川宁殿下,紫川派系衷心赞美:“即使拥有无与伦比的家世、美貌和财富,即使身边永远不乏忠贞的追求者,她依然像坚守魔族大军包围的帝都城一样,执着坚守最宝贵的初恋。啊,比圣女还要纯洁的宁殿下,慈悲的神一定会祝福您,让您得偿心愿!”
远京派系呢,他们时常内讧,可一旦面对宿敌,便总能拧成一股绳索,不遗余力地鞭挞:“上了四十的、独居豪宅的老处女,空有美貌的皮囊正在爬满树皮一样干枯的皱纹,还无时无刻不在觊觎他人的丈夫,妄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伟大的帝国皇后、不朽的流风家军神哟,请您务必阻止她可笑的妄念!”
双方显然都承认一点:紫川宁爱恋她的义兄紫川秀,非君不嫁。事实上,她差一点就成功了。
帝国历780年,魔族从紫川家族手里夺走了多种族聚居的远东地区。那时,紫川秀是个微不足道的副统领,指挥一支临时招募的杂牌师团“秀字营”。他假装投降,在魔族的庆功宴上当众击杀叛徒雷洪。雷洪不但勾结魔族侵吞远东,还杀害了紫川秀视为恩师的哥应星统领。随后,年轻的军人死里逃生,顶着“叛徒”骂名默默奋战,率领远东各种族发动大起义,将魔族赶出了远东。剩下的事顺理成章:英雄荣归故里,带回足以下聘的功绩,心爱的女孩亲手为他佩戴上了统领肩章。
紫川家族的军官军衔与行政官员的职衔同分为八个等级:武士、小旗武士、红衣小旗、副旗本、旗本、红衣旗本、副统领、统领。新光明帝国完全予以继承。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止步于副旗本,而紫川秀年仅22岁就坐在了统领会议的椭圆长桌前。
一切都美得活像童话,直到青梅竹马的恋情变成一件昂贵的交易品。
只要紫川秀放弃远东,抛弃和他一起承受魔族刀箭洗礼、把热血洒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同伴,还有盲目追随他、他也郑重许诺过自由与和平的民众,紫川宁的叔叔,也就是第八代总长紫川参星殿下,不再反对把侄女许配给他。
紫川宁欣喜若狂地接受了交易,和她的叔叔联手做局。紫川秀措手不及,被迫交出远东的治权。宁殿下却以为这是一个惊喜。
多么自以为是的自恋!相对于流风霜,她就是个被宠坏的公主,谁不肯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不肯为她放弃无聊的责任,谁就是居心叵测的反面角色。没错,紫川秀的热血和抱负都很无聊,她只要她的阿秀哥哥就够了。她认为这很崇高也很神圣,所以她理直气壮地质问:阿秀哥哥,为了我放弃远东也不可以吗?
她问得既愚蠢又狡猾,紫川秀一旦点头同意,那么他爱重的一切——紫川宁自然除外——都将被放上“远东”的空格。
比如帝林。
帝林是紫川家族最后一任总监察长,也是历任总监察长里最传奇的一位。他长相俊美,冷酷无情,年轻有为,野心勃勃。他在远东前线崭露头角,一举打破紫川军被动防守的局面,把强悍的魔族打得抬不起头,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惊慌失措。
这位迅速崛起的名将年仅24岁。同一年,因为平息杨明华叛乱有功,参星总长破格擢升他为总监察长,授统领衔。
紫川家族的统治体系,新光明帝国也基本予以继承。虽然统领处与监察厅地位相当,但一般说来,统领处的职权更重,监察厅的军法官和宪兵们通常不敢与副统领以上的高官交锋,但是这个定律又被帝林打破了。
帝林用铁腕锻造他的部下,他的铁血宪兵团最终与流风霜的十字军、紫川秀的秀字营一起,并称西川大陆最精锐的人类军团。军力即实力,帝林治下的监察厅权势熏天,与其说是家族官署,不如说是监察长大人的私属封地,就连总长派去监视的暗探,也成了被监视者的铁杆亲信。
毫无疑问,帝林成为紫川总长除之而后快的权臣,尤其是卫国战争之后。
784年5月,魔族攻入瓦伦关,紫川家族卫国战争爆发。总监察长帝林坚守帝都,东南军统领斯特林与魔族拉锯作战,远东军统领紫川秀在敌后游击,他们兄弟三人支撑起紫川乃至人类的防线,论功劳难分伯仲。但是谁都不能否认,是帝林把人们从亡国的阴影下拯救出来。他用半个帝都作诱饵,纵火烧死十多万魔族军,保住了紫川家族的首都和抵抗信念,让战争的天平向人类倾斜。
也让一国主君再也不能容忍。
参星总长亲自拟定了暗杀计划,紫川宁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成为同谋。而那一小会儿里,她根本不曾认真想过,帝林是紫川秀亦兄亦父的手足至亲。
她怎能杀害恋人的父兄,假如她像她认定的那样深爱紫川秀?
她也不该忘记,谁才是帝都保卫战的指挥者。尸山血海的修罗场上,她呕吐得直不起腰,是谁在身后递给她一块手绢,又是谁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让她在惨烈的战争中、在凶残的强敌面前,有心情把紫川秀回援帝都臆想成英俊少年勇闯恶龙城堡救公主!多么可耻啊,在她的军队浴血奋战、她的子民饱尝战祸、每天的伤亡数以万计的时刻,紫川家族的储君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无论是身为王位继承人,还是陷入爱情的女人,抑或一个良知未泯的人,她全都错得离谱。
但是直到今天,她仍然缺乏自知之明。备战警钟鸣响为她提供了完美的借口,她毫不迟疑地装扮好自己,拉上她的手帕交匆匆忙忙地赶往总长府,即使沿途已贴满辟谣公告,她仍然不肯死心。她命令车夫一遍又一遍地在总长府外围绕圈子,或许她的阿秀哥哥又会心肠一软,跑过来与她相会呢?
但终究谁也没来,包括发现她的到来、并擅长为紫川秀处理私人事务的周正,陪在她身边的仍然只有她的手帕交李清女士。
李清女士是斯特林将军的遗孀。斯特林将军被追赠为奥斯公爵。卫国战争期间,将军的东南军司令部就设在奥斯行省,所以“奥斯”不仅是一个荣爵称号,更代表万民景仰的不朽功勋。为了关照兄长的遗孀,紫川秀陛下曾打算让李清女士继承丈夫的爵位,却被断然地拒绝了。所以至今,李清女士的头衔都是“奥斯公爵夫人”。不过,“长公主殿下的手帕交”身份同样不可小觑。
“回去吧,阿宁,他不会出来了,”李清劝道,“皇后回来了,很不方便。”
“是啊,皇后回来了,”紫川宁强笑,“她可真凶,周红衣好歹是阿秀哥哥的心腹啊,她居然一点情面都不留。”
李清微笑着倾听,并不搭腔。
“清姐,你说阿秀哥哥过的好吗?他真的幸福吗?如果这是他的幸福,我会祝福,可如果不是,他该让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可以帮他,不,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能好过一点……清姐,我能为他做什么呢?跟他的皇后相比,我的容貌不堪一击,我的剑术连花架子都算不上!就算我比她美,和她一样精通格斗,可她还能披甲上阵,杀得尸横遍野,血泊淹没靴子也不腿软……她甚至战无不胜!紫川家的将军们望见她的军旗,只能比谁逃得更快,就算最杰出的将领,‘紫川三杰’合力,也不过击退她一次!天哪,我简直一无是处!……告诉我啊,清姐,我该怎么办?!我要失去他了是吗?不,我不能失去他!我已经失去了父亲和叔叔,失去了我的紫川家族,再失去他……不,我宁愿去死!”
“别这样,阿宁,”李清终于开口,“你何必拿自己的短处,去衬托他人的长处。流风霜十岁就在军营里厮混,她的心肠早就是铁石做的。为了当上流风家的代理家主,她在远京杀了多少人?阿宁啊,她比你强的只有这一点!你要跟她比拼谁更胜任刽子手吗?”
紫川宁破涕为笑:“清姐真会安慰人。”
“如果实话实说也算安慰的话,”李清笑如春风,“阿宁,不用怀疑,你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善良。帝林杀害你的叔叔,谋夺你的国家,逼得你和我在风雪夜孤身逃亡……他让你吃尽了苦头,你却亲手写下赦免令,还准许他的棺椁抬进圣灵殿,和历代总长以及家族忠臣的英灵一起接受供奉。仅凭这一点,流风霜就望尘莫及。”
“清姐……”紫川宁又流下感动的泪水。她肯定忘记了“报春花行动”,她的叔叔和她一起拟定的暗杀计划。
这个计划原本很完美:参星总长在总长府单独宴请帝林,帝林的政敌则在返程途中设伏截杀,并承担起“杀害卫国功臣”的罪名。不想事与愿违,帝林不仅逃出生天,还掉头“兵谏”总长府。叔侄俩只好一个服毒自尽,一个从地道逃亡。
那正好是786年的新年前夜,帝林本该与妻儿一同守夜。如果是这样,斯特林将军也就不必滞留百里以外的达克大营,说不定又会偕同李清去帝林的府邸小聚,品尝帝夫人林秀佳亲手做的美食,聊些家常的笑话。要是他又客套什么“辛苦大嫂”,帝林准会板起脸教训二弟,然后秀佳夫人拉住李清的手,笑着说“弟妹别见怪,咱们说咱们的”。
如果没有“报春花行动”……李清有没有这样想过呢?
李清笑而不语。她温柔地握住紫川宁的手,无声地给予支持。她清楚地知道,这十几年来,她是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唯一能够依靠的对象。
“可我真的善良吗,”紫川宁又忧郁起来,“我竟然要一个孩子去死……”
“帝迪不是孩子了,就算按照河丘传统,他也年满21岁,是一个彻底的成年人。”李清说。
“可是……他是无辜的,清姐,我能体谅你的心情,毕竟是他的父亲杀害了你的丈夫斯特林将军,可那时候他才5岁!”
“他现在可不是5岁。他收拢了帝林的残余势力,就是选择与帝国,与你的阿秀哥哥为敌。”
紫川宁沉默。
“阿宁啊,”李清叹息,“我知道你不忍心。他跟他的父亲不一样,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可你以为我只是迁怒吗?”
紫川宁疑惑地瞪大双眼。
李清无奈地摇头:“阿宁啊,你该记得阿秀本来不姓‘紫川’。”
紫川秀本名“林河”,这在紫川家族时期就不是秘密,只是那时,人们从没有把一个父母早逝的孤儿与光明皇朝的皇族后裔联系在一起。
光明皇朝是西川大陆上第一个统一的人类帝国,在它一分为三长达三百年以后,帝国版图很难再破镜重圆——如果紫川秀没有出现的话。787年4月,林家宗长林睿向紫川家族和流风家族递交国书,确认第十代紫川总长实为光明皇朝宗室、末代海军元帅林枫的直系后代,同时倡议“五地议统”,恢复光明帝国,拥戴本名“林河”的皇室子嗣紫川秀称帝。
在此之前,紫川秀先被远东民众拥立为光明王,再接受前代魔神皇和前代紫川总长的禅位,又把林家变成附庸,成为远东、极东、紫川、林家四地公认的主君。因此,“五地议统”的实质是以不流血的方式兼并流风家族。
这是大势所趋,而且当时的流风家族形同分裂,流风四兄妹各据一地,根本无法抵挡其余四地的联合进攻。虽然紫川秀不喜功伐,但他很难说服渴望战功的将军们。
流风家族别无选择,何况流风霜公主早与紫川秀私定婚约。
毫无疑问,紫川家的贵族们强烈反对这场婚姻。他们本想请紫川宁出面,不想宁殿下竟闭门谢客,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心上人另娶。无奈之下,他们竟从圣灵殿偷出第七代总长紫川远星的灵牌,大张旗鼓地抬到紫川秀面前,痛斥他身为远星大人的义子却要迎娶杀父仇人的女儿。
紫川秀怎么回应呢?他有样学样,率领群臣拜谒第八代总长紫川参星的灵位,又请出统领处行政处的前任处长哥珊女士做人证,当众陈述卫国战争期间,流风霜公主率部驰援紫川家族的陪都旦雅,从魔族重兵围困中救下紫川参星总长及众臣的细节,诸如参星总长公开称呼流风霜“世侄女”,并且明言许诺,为她挑选紫川才俊做夫婿。
“霜公主义薄云天,保我紫川家族存续,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以家族第十代总长的身份以身相许,不行吗?”紫川秀表情严肃地说。
天知道大家是怎么走出圣灵殿的!
最终,人们接受了两大世仇的联姻,只是很难理解紫川秀为何不恢复本姓,做名副其实的光明帝国法统继承人。
“阿秀是正格的林氏皇族后裔,恢复本名更能昭示正统,但他却坚持沿用‘紫川’姓氏。这就证明,他承认自己是紫川家族的继承者,那么帝国就是紫川家族的延续与扩张——事实上,新帝国几乎照搬了紫川家族的制度,就算‘光明改制’,也不过是把元老会改成帝国议会!那么帝林的监察厅,他们杀害紫川总长、夺取紫川政权,再怎么正名也是叛逆!阿宁啊,你好好想想,监察厅残余能死心塌地效忠这个,要永远把他们钉在叛逆的耻辱柱上的新光明帝国吗?”
紫川宁浑身一震:“是了,我怎么忘记了呢?他们都是杀害叔叔和斯特林大哥的元凶,我不应该放过他们啊!”
“不要自责,阿宁,”李清说,“我和你一样厌恶杀戮。你可以赦免他们的死罪,但你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帝都,在河丘,继续高官厚禄,掌控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吗?!”
“但是阿秀哥哥……”
“没错,是阿秀许可他们的权力,他们如果诚心悔过,就该自请放逐,永不叙用!可他们拥立帝林的儿子做新主人,利用阿秀的念旧和慈悲心肠,妄图死灰复燃!一年前,河丘军法处的贪污窝案是怎么捅出来的?为什么阿秀派去的军法官全都获罪,而帝迪和监察厅残余全都两袖清风?醒醒吧阿宁,你的阿秀哥哥被所谓的叔侄亲情蒙蔽了双眼,你有责任帮助他摆脱困境!”
“我知道的,”紫川宁咬了咬牙,“我也尽力了。帝迪当众冒犯阿秀……冒犯皇帝的威严,公然抗命,议会就要通过弹劾了,我以为至少也能把他撤职查办。没想到……阿秀哥哥太宠他了,连远东都顾不上,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就为了保住他的职位!不,他不能这样!他为了远东离开我,现在……”
现在连帝林的儿子,区区一个军法处长,都能让紫川秀毫不犹豫地与她作对。虽然她不曾出面,但谁不知道,是她联络紫川系议员发起的弹劾?
“阿宁,阿秀不是针对你,”李清看穿了手帕交的心思,“帝迪差不多是他亲手养大的,他没法坐视。更重要的是,远东需要河丘的财富,而河丘离不开帝迪,至少暂时离不开。”
“所以,他还是为了远东,”紫川宁苦笑,“那我们岂不是白费力气?”
“怎么能白费呢。”李清微微皱眉,“阿宁,你得记住,我们现在的目标是打击帝迪的声望,一来,让帝都的权贵,尤其是阿秀的旧部厌恶他,二来嘛——阿宁,你不觉得流风霜格外跋扈吗?”
紫川宁愣了下,会心地笑了。她听说的不多,但流风霜涉嫌“跋扈”的一件都不少。
比如,还是公主的流风霜闯进远京王宫,当面把她的哥哥、流风家的新任家主骂得狗血淋头,临走还踢翻椅子作为恐吓。只是没人告诉宁殿下,宁殿下也没兴趣知道,流风霜之所以这么做,是她的家主哥哥为了除掉两个亲弟弟,放任草原蛮族把远京祸害得面目全非、民怨沸腾。
再比如,流风霜被兄长免去十字军元帅一职,为了夺回兵权,她竟然煽动兵变,让流风家的将士自相残杀,甚至直接下令,乱刀砍死了她的恩师!——同样不会有人不识趣地补充,是流风霜主动交出的兵权,不想她的亲大哥竟把她出卖给紫川家族,害她差一点身首异处。
又比如,新帝国一成立,流风霜皇后的大哥就失去了国家和王位,还被迫让出流风氏的家主之位。由于流风家族不承认女性继承权,流风霜又嫁给了流风家族的宿敌,远京的贵胄们激烈地反对她代理家主、手握远京军政大权。然而帝国皇后亮出了绞刑架,处决公告足足写满五大张纸,名列其中的个个血统高贵。
勇气可嘉的流风遗臣本该被挂上绞刑架、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辱死去,最后却在押赴刑场的路上莫名暴毙,而皇后顺势恩赦了他们的罪行。但在紫川宁殿下单纯无暇的心目中,流风霜终归是个暴君。
“流风霜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外人,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政要卡住帝国的经济重镇?河丘一个行政区上缴的税金,远远超过另外四个行政区的总和,以前还有阿秀派去的亲信盯着,但是一年前,他们全都卷进巨额贪腐案。现在的河丘军法处,完全落入帝迪和监察厅残余手中,与帝林的监察厅毫无分别!他们要想控制河丘,简直易如反掌!我不信流风霜还能忍得住。”
紫川宁再次沉默。良久,她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清姐,我们等流风霜出手。”
李清不愧是参星总长信重的总长府内务处长,她对人事的判断堪称一流。事实上,在紫川系议员征集联名以前,流风霜就已经出手了。
流风家的军神并非对政治一窍不通。她看得很清楚,紫川秀的夏巡车队还没驶出长街,几个紫川旧贵就急切地凑近奥斯公爵夫人。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提前了视察远京的行程安排,再散布出“微服”的名义,第二天就出发了。对于远京系议员参与联名、附议弹劾的举动,她有充分的“不知情”证据。但是紫川秀提前结束夏巡的第二天,她也突然中断视察,最终赶在“总长府家宴”以前回到了帝都。
皇帝不知所踪,她理所当然地宣召了总长府的官员,其中包括民情室的青年顾问唐翼红衣小旗。
唐翼是唐川的族侄,也是唐川唯一保持密切关系的血亲晚辈。唐川推荐他去河丘的丘西学园读书,然后推荐他考取诺尔公学,本来还要支持他报考河丘大学的,推荐信都寄出了,他却悄无声息地溜回帝都,拿着唐川挚友林泉写的推荐信考取了帝都大学格物学院。大学毕业后,唐川还想鼓励他回河丘深造,又给他自作主张地进了总长府任职。唐川很生气,不再同他像样地交谈,却还是由着他住在唐府。唐翼如果没有排到轮值,就会待在唐府,和佣人一起整理家务,帮叔叔打理监察厅那边的文件,大学时候的夜不归宿一次都没有过,然而唐川并不领情。
昨天晚上,他在总长府轮值,半夜得知皇驾夏巡返回,刚要提前交班回唐府,就听到了轰鸣的警钟声。所以他也是一夜不眠。
他强忍困意,跟随引导的使女走进寝殿,沿着弧形的扶梯上到二楼,再穿过紧邻花园的半开放走廊。皇后的专属会客室就在走廊尽头,朝南的一侧是漂亮的落地玻璃窗,可以将花园美景尽收眼底。但是他目不斜视。他小心翼翼地跪拜行礼,再正襟危坐,不敢漏出丝毫“不拘小节”的端倪。
“放松些,”流风霜和蔼地微笑,“你叔叔在陛下面前可从来不受拘束的。”。
唐翼马上站起鞠躬:“很抱歉,请允许我代我的叔叔致歉。”
“不必紧张,”流风霜示意他坐下,“我当然清楚,唐先生并无恶意。只是……”
“请殿下指教。”唐翼不敢再起立,只能坐着欠身。
“说不上指教,不过这里面,倒颇有小唐顾问的可为之处。”流风霜忽然称呼得平易近人。
唐翼越发惶恐:“请殿下明言,下官必定竭尽所能,为殿下驱遣!”
“小唐言重了。”说着,流风霜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接下来直到召见结束,都不过是乏善可陈的君臣问对。末了,她亲切地招呼唐翼留下,去小餐厅旁的休息室里等待中午的“家宴”。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总长府家宴”!虽然名声不大好听,可有资格作陪的不是红衣旗本以上高官,就是名门望族的家主或家主继承候选,要么是皇帝的亲密故交,他唐翼要拿什么名头列席?唐川先生的远房侄子?
唐翼晕晕乎乎地走进休息室,坐在第一眼看见的椅子上,冥思苦想起来。
“皇后共问出37个问题,涉及57个名词和名词性短语。其中28个指向河丘,15个指向远东,9个指向远京,5个指向帝都。37个问题又可分为6个主题:按照内容,依次是教育、商贸、税务、民政、刑律、监察;按照关涉地区,依次是远京、河丘、帝都、远东、河丘、远东……河丘与远东?——这不是废话吗……”
身为首屈一指的民情分析顾问,他苦心研究出的竖式分析法毫无用处。河丘是帝国五分之三的税金来源,远东是皇帝陛下起家立身的唯一本钱,在高官显贵们的宴会上,起码三分之二的话题与此有关。但是皇后单独召他问对,又刻意说什么他的“可为之处”……
他总算抓了住重心,就像在草丛中锁定一株佩兰。
没错,关键就是他的血缘。他是唐川唯一认可的族侄。唐川出身帝都望族,祖上承袭过爵位,还是河丘成氏前任家主成溪梧先生的亲炙弟子,和现任家主成漱桉的同门师弟。
在河丘,成氏的地位既卓然又超然。他们不仅是人类学界第一名门,更号称“河丘的精神导师”。昔日,林家的政要就算没有机会拜入成氏师门,也得厚着脸皮弄一份“私淑弟子”的履历。至于财大气粗的河丘商人,若没有学人身份加持,几乎不可能混入上流社会。除此以外,成氏家主还世袭了一百多年的林家海军参谋长,新帝国建立后,紫川秀陛下不但礼赠“帝国海军参谋长”给现任家主,还以林枫后人的身份称呼他为“世兄”,因为成氏先祖成楚源是林枫极亲近的姑表兄弟。林枫被光明皇朝的末代皇帝发配去做海军元帅的时候,成楚源就是他的参谋长,后来又成为林家第一任海军参谋长。
总而言之,无论是林家辖下的六道四十六行省,还是帝国的河丘行政区,无论学界、商界、政界还是军界,河丘成氏都具备“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威望。
正因如此,帝迪才能以20岁弱龄出任河丘代理军法处长。虽然不可思议,但他是如假包换的成氏义子,以“成迪”之名记入成氏族谱,再加上他是唐川的第三弟子,成氏家主就成了他的伯父兼师伯。可以说,帝迪是河丘人唯一愿意接受的帝国官僚。
既然这样,“河丘成氏家主师弟的侄子”当然也能成为差强人意的唯二候选人。
疑云散开,唐翼浑身轻松。他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座位,一边品尝侍女端来的茶点,一边透过半开的门,欣赏隔壁小餐厅里的风景。
年轻貌美的侍女们正在换上熨烫得一褶不皱的崭新桌布,摆上擦拭得光可鉴人的青花骨瓷餐盘和银质餐具,还给餐桌正中央的血玛瑙色琉璃錾金铜质花瓶里插上一捧怒放的红玫瑰。
最后退出的两个侍女低声议论:
“这回的陪客是谁?”
“自然是唐先生。”
“公子的远东朋友呢?”
“怎么还敢?那次请过德伦爵爷,皇后一个月不许公主跟陛下用餐,说‘免得学坏’!”
侍女们吃吃地笑,唐翼不得不咳嗽一声警告她们。他可不忍心让这些天真又多嘴的女孩被皇后逐出总长府。
四周安静下来,唐翼百无聊赖地看了看挂钟。离正午开宴还有段时间,但是他的叔叔也该到了吧。
唐川的确打算从白川的府邸直接过去。总统领大人的苦口婆心没能打动他,他现在一点也不想与他的第三弟子单独见面。
高奇按照吩咐,把马车卫队借给总统领使唤,另外准备了两匹快马,和唐川一块儿骑上去,正要策马转身,突然一道黑色旋风刮过,高奇眼前一花,只见马儿茫然地立在原地,马背上的唐川不见了!
“唐——”高奇刚喊出一个字,就被人狠狠捂住嘴,差点背过气去。他正要反抗,却听见萧林的声音。
“冷静,”萧林沉声说,“是陛下,他带走了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