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了。
落叶铺满了幽静的小巷，而街市的石子路却被仅存的阳光温暖着。叶小帆最爱在午后的慵懒中出来走走，一路的小商小贩都会拼命吆喝着，他们推着简朴的小木车，黑纱布上摆满了鲜艳的小饰品。小帆瞧着这些，想起了镇上姑娘花一样的发箍，还有她们芳香扑鼻的长裙。
那是一副很美妙的画，几个刚成年的少女穿着碎花连衣裙走在深秋的夕阳里。
小帆此刻也在落日的余晖里张望着，她很想看到自己的背影，虽然她知道那并不美丽。她的身材并不高挑，被妆点的小肥肉们让她看上去有些愚笨…光阴就在她脚下的土地中扎根，蔓延在她的身体，越来越远。
其实微胖的女孩可以很可爱，只可惜小帆的眉毛似乎从小时候就看不清轮廓了，鼻子也好像坍塌在这张略微空旷的脸上，嘴唇厚的并不性感…配上黑色的肌肤，小帆早已接受自己长得很丑这个事实，并会在买衣服的时候特意避开那些令男孩们心动的长裙。
也是那个秋日，小帆遇到了林晓磊。
看他的样貌就能得知，他并不是村子上的人，小帆从未见过。
晓磊长相并不精致，但眉毛浓厚，鼻梁坚挺，笑的时候会露出虎牙。他同样拥有小麦的肤色，但是放到男生身上，却显得格外温暖。
只可惜，那天开始爆发的霍乱迅速袭击了这个健壮的少年，他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咬着牙，不哼声…等着镇上大夫的治疗。小帆一直梦想去镇里学习医术，只不过这种离镇上不近的小村子很少有什么专业医生，小帆也渐渐忘却自己的梦。只是每天给村子里小病的村民们抓些草药…直到这次爆发霍乱，镇上通知村长搭好帐篷，派遣医生赶来，小帆立马自告奋勇来霍乱处帮忙。
小帆带着口罩轮番给病人们挂点滴瓶，她知道这种东西，但却从没给村民们用过，因为心底里还是觉得草药更可靠吧。
当她怀着心思不断工作时，耳边传来了声音。
“喂…我是不是要死了？”
躺在床上的晓磊突然抓住了正站在床边的小帆，只不过晓磊的眼睛是闭着的，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睁不开了。
“不会的，小哥哥…嗯…我们镇上的医生都很厉害，会治好你的。”
小帆从小就不善言辞，但善良的本性让她永远都会记得安慰别人。
“是吗？那挺好的。你声音咋这般好听呢？你叫什么？是个小妹妹？”
“嗯…我叫叶小帆…”
“哦。我叫林晓磊，你喊我石头吧。”
那一段日子里，小帆每天都会赶去帐篷，给病人们打热水，换药…或者说是去给石头带粥，陪石头聊天…她心里由衷地敬佩石头，因为他真的懂得很多，说话也很有趣。他们总为了一个话题哈哈大笑，只是当小帆看见石头可爱的虎牙时，会有些害怕。自己笑的并不好看啊。庆幸的是，石头从那日生病到如今，都再也没有张开过眼睛。
小帆为了知道石头的感觉，每天也给自己蒙上眼罩，她假装一个盲人，学会了在黑暗中做任何事情。如果有一天她也看不见了，大概会过得很好吧。黑暗中的两个人，听着石头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从来都是悲寂的小帆感到了有人陪伴的温暖。
石头离开帐篷的那一天，得知自己大概一辈子都看不见了。小帆哭了。
石头轻轻抱住了小帆，安慰她。
“傻妹子，我没事啊。看不见而已，没什么。”
今天善良的本性没能让小帆去安慰石头，因为她哭的不只是石头的眼睛，也在哭帐篷不见了，她们没理由天天在一起了。
石头已经离开家很远了，刚来到这边想要进镇里，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小帆心里记着这一切，她觉得石头已经无路可走了，终于她还是下定决心…
“石头哥，你留村子里吧。我照顾你，等你眼好了，再去镇里打拼，好吗？”
村子最南边的小河旁是一片很美丽的草地，大概霍乱里死去的人们值得被葬在那里。
石头跟随小帆一起帮忙送葬的时候，这句话还是被小帆说出了口，而确实没有其他路走的石头也只能答应了小帆，他心里有些愧疚，也有些难过，是那种你的乐观这一生只能变为品质却再也不是武器的难过。
小帆开始发现，如果留在村子里，那石头的眼大概永远治不好了。她要带着他直接去镇里寻医，也许还能实现她学习医术的梦想。
小帆的母亲从未在意过这个丑貌的小女儿，也就随她去了。
镇子里的景色其实并没有好多少，杂草被砖瓦覆盖，深色的天空总是很凉，整个小镇都在渐渐地走向冬天，最寒冷的冬天。
暴雪来的很突然，没有找到住所的小帆行进越来越困难，石头被留在一个女大夫的诊所里了。她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小帆顶着暴雪也要出来为他们寻购稀少的药材，只不过这夜太冷，小帆的肉身子还是被埋在了雪中。
当小帆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诊所的床上了。
“你醒了？”
“嗯。大夫…我…啊！我没买来药材啊！”
“叫我周琦。我没指望你能买来，本来我也不需要那些药材。”
小帆瞪大了眼睛，虽然还是比周琦的眼睛小了不少，她很疑惑，而这时候周琦又开口了。
“而且是你自己走回来的，我没有帮你哦。”周琦笑得很漂亮。
小帆心里很急，她没理她的话直接问：“那你到底有没有医治我的石头哥哥？”
“你的石头哥哥正在被我医治，而且肯定会好，但我不想要钱，你说你怎么报答我？”
“我…我…我不知道！”
周琦用手轻抚了小帆的头发，然后轻声吐着热气，她缓慢说道：“你想不想当我的随身护士？”
这句话戳中了小帆心底柔弱的地方，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内心的渴望了。而眼前的周琦，美丽大方，身材高挑，有着高超的医术，大概是小帆最想成为的那种人吧。
“我…想…”
“不想也不行，治好后，你就跟我走吧。以后帮我打打下手，看你傻傻的，你会的那些根本不够跟着我，明天你就出发，去四处看看，真正的医术到底是什么样的。”
小帆低下了头，她想拒绝，但她不能。石头的眼一定要好，她望着安静鼾睡的石头，心里反而踏实了。
冬季的雪已经慢慢地融化了，一整个冬天小帆都在四处求学，她不是学习护理，而是学一些医学的真本事，她怕周琦治不好石头，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深深迷恋上了医术。冬末的离去，让小镇的空气不再那么凄冷了，小帆带着一身本领回到了周琦的诊所…
“石头哥…”
她大概怎么也没想过眼前的场景，石头的双眼睁的明亮，他正开心地与周琦谈天论地。看见门口的小帆，石头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走错房间了！”
小帆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发现她只希望石头的眼睛变好，但最好永远不要让石头知道她的样子。
“我去看看她。”周琦起身带小帆来到屋外。
“你回来了啊。刚才为什么不说你是谁呢？”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样貌。”
“哦。那以后也不见他了？”
“不知道…不过我已经学医了，以后要和你去追求一些新东西了！”
“噗，哈哈。”周琦突然笑了起来，“好啊，你可别反悔…”
石头一人留在屋子里，自说自话的讲着…
“周琦妹妹的声音太像小帆了，不过她为什么总是突然就跑出去呢…为什么…”
最让人心酸的永远不是爱情的冷漠，而是遗憾。其实小帆从未和石头说过一个爱字，她要去追求她的理想了，就沿着那条石子路。
夏至时节，雨水开始肆意挥洒，那个春日，小帆没有踏进那间屋子…她害怕，同样也是做了一个新的选择，自己的样子会让石头失望吧，那些年幼的女孩总会这么想。
可谁又知道，石头离开了撒谎隐瞒的周琦，回到了小村子开始寻找他的小帆妹子，然而整个村子的人都只知道她离开后，再没回来。
夏雨还是肆虐到了小帆的村子，只是小帆早已流浪在外面的世界了…村子最南端的小河不断的冲刷着土地，河水上涨，顺着那片因霍乱而形成的乱葬岗一直流到下游。
村里的人们喝了看着清澈的河水，理所当然，年前爆发的霍乱如约再至…
这次在帐篷里帮忙的是石头了，他不像小帆那样有经验，只能笨拙的搬一些器具…故事好像总会重叠，石头也遇到了一位张不开眼睛的女生，这是最奇怪的事，也是最合理的事。
女孩叫宁静，长长的睫毛实在不该得到一双失明瞳孔，洁白的肌肤也不该躺在这脏乱的帐篷中…她纤瘦的手轻轻拉住了身边人的衣角…
“你是谁…能不能告诉我…我能活多久？”
石头却莫名地感到心痛，“我叫石头。你还能活好久好久，活到你再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
春夏秋冬，日复一日。
孤独的灵魂没有办法终老，石头带着宁静回到了他的老家举办了婚礼，他望着宁静甜美的笑，只能叹息自己不能帮她寻到当初医眼的方法…直到一年夏日，石头在码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周琦。
因为已经过了多年，不同于当年的石头，宁静的双目已经很难被根治了，除非有人愿意换给宁静一双新的眼睛。
然而这件事真的发生了，这是一项很难的事。周琦把医治的方法和捐献的器官全都给了曾经在镇子里遇见的师傅，并拜托他去帮忙…她本来想让小帆亲自回来找他的，但她却突然发现，小帆不见了。
她拼命地思考，回忆着小帆伴随她的时间，然而那些时间都像抓不住了一样，很难找到另一个人的身影。周琦的大脑像炸裂一般，突然发现自己不只忘记了小帆的去处，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不知道过去的日子里，她是谁。
自然，老师傅答应了看似颓废的周琦荒诞的请求…庆幸的是，手术后的宁静张开了她那双明目，好像两只黑色的玛瑙，被镶嵌在脸框中…周琦临走前让老师傅捎给石头的口信，她说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回来这边了。
周琦很奇怪，爱石头的是小帆啊，为什么她会那么难过…不过小帆到底在哪？
“小石头，不要好奇谁给你媳妇眼睛的，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这是老师傅带来的第二句口信。
转眼又是一年深秋，宁静望着午后的日光掉着眼泪…石头坐在她的身旁，轻轻抱着她。
“又开始哭了吗？”
“嗯…这么多年了，只要到了秋日的下午，眼睛就会莫名的酸，泪水止不住…”
“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找到好医生给你医治的。”
“石头，我的眼睛，好像特别难过…”
在离这很远的地方，一家小医馆正式开业了。老板是一个叫周琦的女孩，她双目失明却医术精湛，她长得不好看，但最爱在秋日的夕阳里，留给路人一个微胖的身影。
在那个被日光抚摸的下午，周琦终于找到了小帆，在最清澈的河里。
梦与爱，我们真的只能拥抱一个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