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尘间红叶
在异乡的人，素日里想念故乡逝去的亲人，都会买一大捆烧纸，拎一瓶酒，装几样他生前爱吃的点心，选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到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祭祀一番。边磕头边叨念，诉说无处寄托的思念亦或者吐露积存已久的不满。
而老家平日里没有祭祀，只有大年初二的早晨，全村的男人们，老老少少都换了新衣，拎着提包，里面装满烧纸，香烟，白酒，一路放鞭去各族的坟地。无论多远，也要用双脚走完。
女人们不允许跟着，即使有胆大的女孩，悄悄尾随，也会走着走着就撵不上了，只能原路返回。纵使跟上前去，临近坟地也会被自家长辈狠狠呵斥几句，哭着一路跑回来。
我从来没有去过祖宗的坟地，自然也不知道他埋在哪里，想来一定是东北高坡上那块盐碱地，因为不长庄稼，山高水远，地阔天圆。我连他具体什么时间走的也不知道，弥留之际是否对我有过只字片语？唯一不能心安，我是个不孝的孙女啊。
我的爷爷，那个给过我爱，也令我怨过又爱着的老头，走了。
他年轻时，在大城市工作，退休后才回到家乡。奶奶每年都会过去住一段，偌大的家和年幼的弟弟，就交给两个年长的兄长照顾。父亲是长子，结婚时，老叔才八岁，晚上和他们一张床睡。
爷爷退休，三叔接班，只有老叔未成家。他俨然找回了做家长的威严，处处管制帮衬着小儿子，无限制的溺宠着小孙子，直至他成年惹下祸事。
几个孙女和他不亲，维系亲情的，只有每年春节他回家带回来的花花绿绿的糖果。相聚的日子太短，分别又太久。我喜欢缠着他，牵着他的手在村里走动。也许是年少的虚荣心，有个在大城市工作的爷爷，显得比小伙伴们优越的多。
那时候他愿意来我家吃饭，说我家的水比他家的甜。我和妹妹争着抢着捧着大瓷碗给他盛饭，一碗地瓜玉米面粥吃得很香甜。
我十岁那年，他在县城又找了份调水的工作，需要上夜班，在厂里一住就是七天。暑假里，我捣蛋爬树上井台，掉下来摔断了胳膊。正值麦收农忙，无人看管我，我便跟着他去了厂里，一直住了大半个月。
早晨天不亮，他就赶去食堂排队打饭，给我买从未吃过的碎牛肉。白天他工作，上了水塔。我在塔下四周草地上，单手挖坑。中午收工，他一头汗水，我一脸泥巴，爷俩你瞧我，我瞅你，哈哈大笑。
厂子临近火车道，每天夜里醒来，躺在床上就能看见火车车厢里的灯光。它们一闪而过，这么近又那么远。小小的我，总是看不够。傍晚一下班，他骑着车子带着我，沿着铁路线不停地走。
附近村子，离铁路只有10米的地方，有一座近300年历史的古塔，我们站在塔底仰望它。爷爷告诉我，同屋的宋爷爷能沿着窗外的回檐单腿跳，我兴奋极了，叫唤着上去看看。爷爷对着我裹着石膏的右臂直叹气，“你怎么就不是个男孩啊，你娘真的错生了你。”不管我好话说尽，还是耍赖皮，他也没有领我上去。最后答应我，等我胳膊好了，再来爬一回。
十几天的朝夕相伴，令年幼的我对他产生了说不出的依恋，那是一种割舍不断的骨肉亲情，自然而然生长的血脉之缘。那也是我仅存心间二十多年，不曾忘记亦不能忘记的爱与温暖。
假期之后，我回校上学。二叔因事业发展，决定全家搬去临县。爷爷坚决不同意，在他们要走那天，拿着斧头挡在车前。最后他们还是走了，只留下一座空房子。爷爷长吁短叹，一病不起。老叔家的孩子出生了，几乎寄托了爷爷后半辈子所有的疼爱和希望。他是唯一留在家中孙子辈的男丁，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冻着。我们姐俩只能靠边站，再也享受不到他的一点关爱和疼惜。妹妹毫不在乎，她从小不被重视，而我失魂落魄，自艾自怜。其实重男轻女的思想在我们那儿早已根深蒂固，我只是一时接受不了。
只有自己跟自己赌气，想要好好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和妹妹先后离开了家，来到同一个城市学习工作。爷爷对老叔一家的偏爱，令父母遭受了许多不公平待遇和委屈，与他们的关系僵持不下。我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我的梦想是努力挣钱，买一座大房子，接父母来身边，一家团圆。
儿子出生后，我的梦想成真，也因此与爷爷彻底闹翻。有二叔的前车之鉴，这次他死活不松口，最后父母被逼着交了钱，磕了头，才得以上车。而身处泥潭的我，对爷爷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和怨恨，心灰意冷。一度温暖心间的亲情与爱，是如此不堪一击，我选择了沉默和逃避。
一逃多年，十年后的再相见，又是迎头痛击。他剃光了头发，瘦了也老了。我蹲在他的面前，老老实实地任他仔细端详。突然他张开嘴巴嚎啕大哭，我捂住眼睛，心痛的不能自已。所有的怨恨全放下了，相对着哭泣，泪水浸泡了蒙尘的心。
然而老叔进门后，爷爷的态度变得异常强硬，高声大骂儿女的不孝，还叫嚷着把我买的东西都丢到门外。我苦苦哀求，他们无动于衷，好话说尽，换不了半点同情。出门时，我一步三回头，多希望他能喊我一声，可是没有。我擦干了眼泪，却抹不去心痛的痕迹。带着不甘和仅存的微薄希望，上路。
我以为还会有机会弥补心中深深地缺憾，回报最炽热的爱。一年后父亲病重住院，母亲偷偷告诉我，爷爷去世了，几个月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再也没有怨他且让自己坚强到底的理由。那一夜，我独坐在房间里，默默悲伤，泪水一次次模糊了双眼。终有人甘愿抱着一辈子的恩怨，至死不休。如果这是你对我的惩罚，我心甘情愿承受。
不求你原谅我，只愿你在天堂里，还能有那日在百年古塔下温和的笑容。爷爷，我想你。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