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淋湿的清明
野氓
大哥的坟在高高的山顶上,清明的雨又一次将我的记忆淋湿,也让我的眼再一次涩痛。
大哥生性聪明,遇事爱思考,又喜欢读书,读小学时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到读初中时,要到离家四十多里的学校去读,因交不起那时每天要交十六两称的三两米,只好含泪告别读了两个多月的学校。老师念其上课反应敏捷,思维与众不同,辍学实是可惜,一个月内来我家接了大哥三次,终因家里实在太穷,大哥就这样永远告别了他恋恋不舍的学校。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16岁的大哥在家里开始充当主角了。农忙时就挖土种红薯,犁田种水稻,平时就跟父亲学习木匠手艺,早晚就上山砍柴,下地种菜。我家附近一个武师,看大哥为人忠厚,颇有悟性,愿意不收师傅钱,不拘礼节收大哥为徒,因此大哥常在晚上习武。我家穷,又是外来户,受别人的欺负是常事,但当时大哥却很好地充当了姐姐、二哥、三哥他们的保护神,一些小小年纪就趋炎附势的恶少,知道大哥的拳头的厉害后,再也不敢来欺负了。
由于我家是彻底的贫农,根正苗红,在当时公社照顾山区库区时,每家轮流去一个人去吃“国家粮”,大哥有幸到了南昌铁路局。大哥非常珍惜这跳出山冲、跳出农门的机会,以山里人特有的质朴和勤劳,工作相当踏实,待人热情大方,加上在平时总有些新点子,使得工作效率提高了不少,很快就当上了工班长。大哥一米七的个子,浓眉大眼,英俊潇洒,自然赢得出姑娘们的青睐。当时有一个同他一起工作、长相清秀,叫吴缘的女孩子,对大哥紧追不舍。大哥考虑到他一旦结婚,从经济上就难以照顾下面五个弟妹了,家里沉重的担子就无法承担了,而要照顾家里,他又觉得吴缘跟着他会受苦,对不起她,他于是拒绝了。她不相信,就从南昌跟到家里来了。下了火车,进了大山,又进小山,天已黑了,走了几十里山路才到位于半山腰上的我家,家徒四壁。吴缘爱意弥坚,大哥则以兄长的关爱,再次婉拒。恰逢有一个对调的机会,大哥就从南昌调回到了醴陵瓷坭矿,终于忍痛离开了吴缘。当姐姐、二哥、三哥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小家时,时年39岁的大哥才结婚。
在学雷锋的时候,有这样一句话,“雷锋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大哥在当时,实际上就是活雷锋。有一次,厂里派他出差。在火车上,与他同座的一位妇女,突然起病,并且处于半昏迷状态,还带着一个小孩。大哥赶紧通过列车员,从旅客中找来了医生。医生说,必须在下一站马上停车,下车去医院治疗。列车员又通过广播,问是否有人在下一站下车,并帮助把这母女俩送进医院,但是没有人响应。大哥见此情形,就中途下了车,帮这母女俩办好手续,又守在她身边,帮她照顾小孩,直到第三天她们出院。那个妇女对大哥千恩万谢,要问大哥姓名,要在回家后再来感谢。大哥说,同情之心都有,我做好事决不图回报,就在她没注意时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妇女就找医生,医生说,还以为你们是夫妇,这个人太好了。就从住院记录中找到了地址和姓名,这个妇女和医院一起写了一封感谢信给厂里,后来那个妇女还和她的丈夫到厂里来道谢。
我家当时是有名的贫困户,但当时老徐一家比我们更困难,老徐夫妻体弱多病,老实巴交,家里上有一个老父,下有三个小孩,家里全靠老徐一个在生产队做点事维持。大哥每个星期回家时,要么带点吃的给他们,要么拿点粮票和钱。还对我们几个说,老徐家太苦了太穷了,平时能帮就帮一下,绝不能欺负他们。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南岳,上山的路没有现在这么好,山上的乞丐也极少。大哥在上山时,看到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就扶一下,看到乞丐就丢一点钱给他们。上到山顶,后面有人拍了一下大哥,原来是一个童颜鹤发的老者,说从上山起,就一直在注意观察大哥,觉得大哥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决定告诉大哥一个治癫闲病的祖传秘方。后来我上大学时,我的一个同学正好患了此病,大哥听我说完后,就给配制了偏方,果真治好了我同学的病,却分文未取。
大哥到瓷坭矿后,从事的是制模工作,先是快退休的师傅教一些传统的制模知识,对更新的产品,面对图纸,老师傅只能目瞪口呆,常常一有新任务,厂里就要花钱到外地请人来指导。只进过初中门的大哥,面对中技、高校的教材,经常向厂里的有文化的人请教。当时住在大哥隔壁的马老师,时任厂里的会计,大学毕业,就是成分不好,自已也被定性为“特务”,他很少与人交往,下班后就关在房里不出来,人们为了划清敌我界线,唯恐避之不及,也极少与他接触。大哥觉得马老师是个好人,又有知识,非常敬佩他,经常关心他,也常向他请教数学、制图方面的问题。几年后,全厂制模工作,大哥能独挡一面,再也不要从厂外请师傅来指导了,并且还常被请到本地一些瓷厂及萍乡一带当师傅,传授制模经验。
大哥是一个爱好广泛的人,对于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可谓一点就通或无师自通。由于有木工基础,他便经常画一些山水图;他喜欢文学,又看一些小说诗词,因此他的画上便有一些衬画的诗句,有时是看来的,有时是自己想出来的;他有时还作一些诗歌,如当时针对我读书不怎么用心,在家里白天要插田,傍晚要砍柴,做事较苦,就写了这样一首诗,“白天泥水阵,晚上黄茅岭。抛却圣贤书,愧作当世人。”以此来警醒我,对我当时确实有很大的触动。他会吹笛子,还是当时厂里宣传队的队员。晚上练武的习惯依旧,睡前总要打几趟拳。但花心思多的,还是读中医学书籍,并且边学边用,一般的头痛腰酸,他能通过推拿、自制草药解决问题,好多人都找他看病拿药,但从不收钱,而每当别人病好了后,他感到特别的满足。
大哥在瓷坭矿的时候,大多数休假的日子会回家帮家里做事,但他也留一些时间去游行。如现在已为民间开发的醴陵王仙三狮洞,在当时就有“光洞”和“黑洞”之说,连光洞都少有人进去,更不要说黑洞了。他听说此事后,就准备好了手电筒、香和火柴,到黑洞里去过,出来后就跟我们说起过里面的神奇:有石笋,有阴河。33岁生日时,他就一个人带了一瓶酒,一些干粮,到一座大山上转了大半天,然后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还在上面题了一行字,“逛游33天”,他把已过的33年,看成33天,并且是逛游,一者可见大哥寄情山水,心性洒脱,崇尚自由,另者只有我们兄弟才理解他这33年来心中的酸甜苦辣。每当大哥游走探险之后,我发现,他平日紧锁的眉头,这时是最为舒坦的。在当时,大多数人不理解大哥的这种行为,有人叫他“魔气”。
当他代任瓷坭矿的工会主席时,他的心事更重了。大哥当时已结婚,但还要照顾我读完高中,负责我的学费和生活费用。每次吃饭时,大哥总是让我和大嫂先吃,好像他总有事要做完才能来吃饭一样。少不更事的我,总是那样懵懵懂懂,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我才明白,那时仍然吃饭都成问题,大嫂又正怀了小孩,为了让大嫂和我吃好吃饱,大哥极少吃饱过。作为工会主席,平时处理厂里的纠纷,那是常事。大哥是一个做事相当认真的人,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为了主持公道,为了替工人说话,他可以与矿长争得面红耳赤。家里的事,厂里的事搅在一起,大哥常常是浓眉紧锁。长期的生活清苦,一直压在作为长子身上的担子,大哥的强壮的身体有了一些不适的现象。他的腹部有些疼痛,上班时他就顶在制模桌上,回家就用手按住。他用自己的方法,服了一些药,有些好转,但效果不理想,大哥也没在意。过了一年,他带厂里的工人去县人民医院体检,他说,自己也顺便查一下。结果是肝癌晚期。当时厂里面马上让大哥治病,到处寻医问药,听说上海有一种治肝癌的针,当时是两万多元钱一针,厂里决定马上使用此药,可惜不是治这一类型的。肝昏迷后,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听别人说,请神医吧。于是从从浏阳请来了法师,封了一个333.33元的红包,(1985年工人的工资每月约40多元),还许诺医好了病送一台黑白电视(全厂当时只有三台)。可想尽办法,只有44岁的大哥,还是丢下只有5岁的女儿和嫂子而离开了我们。厂里召集全厂职工,以当时最高的规格,开了追悼会,全厂无不为之哭泣。厂里用最好的一辆吉普车和两辆货车,派了管乐队,将大哥的骨灰,送到了我的老家。曾受到大哥关照的老徐等人,当时就有人哭昏过去了。大哥英年早逝,但他的人品却留在他的同事、朋友中,他对弟妹割舍不断的亲情,已植根于我们的生命中间,他的举动,是他的女儿引以为自豪的资本。
细雨纷纷,思念悠悠。大哥,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