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我的奶奶过世了。
尽管对于九十八岁的老人家来说,生死是一件非常自然、不会让人觉得意外的事情。然而对我来说,奶奶走的还是有些匆忙。
我总觉得她会活到至少一百岁。鲐背之初,除了老年人常见的耳背、瘪嘴,她身体还非常硬朗,能自己上下楼,在院子周围和那些熟悉不熟悉的邻居们拉家常,打上几圈麻将,说话声音经常还非常响亮。只是最近两三年精神气确实不如往常,很少下楼活动、也没法玩最爱的麻将,但依然每天大口吃肉,饭量让很多六七十岁之人都不及,自己还会天天兑糖水喝——这大概就是她的保养秘方。每次回家,我握着她嶙峋而时常冰凉的手,总会感到很有劲,甚至摸到一种不服老的倔强;直到八十多岁,她还用这双手给我们这些小辈纳鞋垫穿。她常常会计算时间日期,回忆往事,大概是不想忘记。如果有认识的客人到访,她总会谈及对方的年龄和家事,虽然这难免让人觉得尴尬,但很多人也会惊叹于老人家的记忆力。我想,奶奶应该是在和时间赛跑,她给自己的目标似乎是一百岁——这可能只是我的无端猜测,抑或说延续自我本来就是生命本能——我也在默默地等待她百岁寿辰的到来,偶尔无聊时甚至会筹划那个时候我要做点什么。
除此之外,我好像什么也为她做不了。相距千里,每年只有冬夏有时间各回一次家。日常起居生活,都是爸爸妈妈在照料。每次短短的十来二十几天(有的时候只有一周),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的陪她一起吃饭,和她一起看她爱看的电视(譬如抗日的战争片甚至是神剧,西游记,电视上连着播多少轮她也能看多少遍的小燕子,常让她惊叹的动物世界,还有我实在无法理解的T台走秀),以及和她各说各话地聊天——她听不见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如何、有时候是没办法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我能够做的,就是坐在她的身边;或许这也就足够了。但遗憾的是,很多时候我并没有足够的耐心。更为遗憾甚至可怕的是,别人家常见的亲密醇厚的祖孙情,我也没有在我和奶奶之间找到。我不知道原因,大概是因为自小就开始学着与周围划出不同的界限罢。
凭着这隐隐的所谓疏离,我大概可以评价一句:奶奶这一生可以说过得自在。战争时期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和平年代也有很多坡坡坎坎,她从未读书和正式工作过,但爷爷待奶奶应是很好的,她做的都是她想做的事情。二十多年前爷爷去世,奶奶继续和我们一起生活。爸爸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妈妈又非常贤惠和用心。而我,也从牵着大人的手慢慢走路,长到了回家后扶着老人家慢慢散步——无论想法有多么疏远,但情感永远牵连。生活是复杂而微妙的,有温暖,也有无奈,日复一日的交织、累积,谁又能理得清呢?时代变化太快,老人家或许有很多未尝之见闻,但老来一直都有子女陪伴、侍奉,安安稳稳地活到近百岁,在自己家里平静地走到终点,是自在的,也是幸福的。何必一定要到一百岁呢?
我想,真正难以释怀的,其实是自己。明知道每回家一次,就会少见一次,却也不能做到一次更比一次的用心和耐心,有的时候甚至会像完成任务一般。总想着奶奶一定会活到一百岁,下次回家一定要更好一些。然而终于没有了下一次,“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大半夜的,突然想吃叶儿粑——小学一年级时奶奶送我上学,早餐就在枣子巷吃叶儿粑,我一顿能吃五个肉馅的,油乎乎又香又糯,以后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叶儿粑。有段时间,晚上也曾和奶奶一起睡,听她讲她小时候的事情,或者我趁她睡着,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小人书。她做鞋垫的时候,我就帮着穿针。后来长大到高年级、再到中学,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会负责做饭。
我拼命地想,却一阵空白,再也回忆不到更多美好的镜头。这些年我一回家,无论是在看电视还是在吃饭,时不时她会直直地看着我。有的时候盯地我心中发毛,只好故意不去看她;有的时候一回看,偶尔会看到她咧嘴笑——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咧开的瘪嘴笑,不知道是慈祥,还是越活越小的天真。
奶奶,希望你和爷爷过得好好的。
补记:
奶奶生于1919年4月23日,安微贵池人。于10月29日22时40分左右逝世,享年98岁。奶奶走的安详,是福报,也是后人的福气。记此文以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