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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先生来小溪村也有数月。
最初,他是冻昏在一座山脚下被爹的商队发现的。
那日,绵绵大雪如厚厚的棉被,把他结结实实地裹进了雪窟。
在尚有一丝气息时被爹救回,他在我家养了将近半月,醒来后就成了“哑巴”。
大家问什么,他啥也不说。
爹爹一向乐善好施,待他的伤完全好了,便送了他些许盘缠。
他没有接受,也没有走,而是在大家都忙着理货,没空再管他时,独自下床捡起被众人踩在地上的账本,帮爹理清了万年都算不明白的账目。
我们山里人一贯没有学识,我爹作为一个贩卖药材的商人,每每都输在不识数上,不知道被城里商铺坑了多少银子。
爹默默看了他片刻,随即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帮忙。
温先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我心里却异常清楚明白。
蛟龙绝非池中物,他迟早有一天会飞走。他虽看起来很温和,可面上分明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是一种久不历世俗的清高之气。
当他褪去一身破烂的衣衫,换上账房先生的月白布衫时,那通身光风霁月的派头,一瞧就是个贵人的模样。
我看呆了。
随着他修长的手指拨在算盘上的哒哒声,我的整颗心宛如裂开了一道缝,裂痕顺势而下,照进一缕永远明媚的阳光。
……
某日,年迈的村长拄着拐杖来到我家,关起门来跟爹叽叽咕咕聊起来。我贴在门缝上半日,也没听清楚他们聊什么。
可是,第二日,温先生起了个大早便出门了,晌午才回。
后来才知道,村里的夫子生了病,已经告假一段时日了。
爹说,温先生要留在村子的学堂里代课,让大哥二哥收拾一下也跟着学习。
“我……我也去!”
我边往嘴里扒拉着饭,边迫不及待地举手示意。
爹狠狠瞪着我——
“看看你整天成什么样子,一个女孩子家家,成日里穿着男孩子装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生了三个小子。”
我与二哥是龙凤胎,人都道,双生子血脉相通,秉性相似。二哥自小爱舞刀弄枪,偷鱼摸虾,我亦然。
我经常跟在他后面,把他的样子模仿的七七八八了。有时候,娘都分不清我们。经常把二哥干的坏事,扣在我头上。
二哥去学堂的那日我偷偷跟踪了他。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尚在睡梦中的二哥就被娘徒手拎起来扔在雪堆上。
二哥趴在冰冷的雪里继续咂嘴酣睡,直到雪化成水,流进他的脖颈里才令他一个激灵转醒。
我知道,二哥昨夜于被窝斗了一整晚蛐蛐。
他不情愿地起身拍了拍雪,嘴里嘟囔一句,捡起娘从窗户里丢出来的书袋就往学堂走去。
刚走到村东头的那棵大柳树下,就被一个梳着双马尾,一身雪白棉袍的“女匪”拦了去路。
“女匪”朝二哥眨眨眼,他立马心领神会。
……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温先生把书本卷起来抵在额上,认真聆听书院内整齐划一的读书声。
我眼睛盯着书本,心里却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不久,视线里已是一片模糊。
窗外正飞着棉絮般的大雪。
白茫茫地淹没了天地万物。
“沈墨言,沈墨言。”有人使劲拍我的背。而我在梦里已经与周公喝了许久的茶。
梦里,有个身披银甲的少年,他眉目端华,丰神俊朗,周身带出尘之气。
他正瞧着我笑时,我却被人一巴掌拍醒,而梦中的少年郎此刻正站在我面前,一脸严肃,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然后……
然后我就被罚脱了氅衣,蹲在雪地里背诗。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忽如……”
我被冻得浑身打着颤,嘴唇泛白。睫毛上凝结着的霜雪瞬间就挡住了我的视线。
“夫子,她晕倒了!”不知道谁在屋里喊了一句。
我于朦朦胧胧中看见那人的身影,他眉目如画,温润如玉,真如他的名字一样—温如玉。
可是腹中翻江倒海般的痛意瞬时袭来,小腹猛然间坠出一股热流,身下的皑皑白雪之上,也开出了一朵一朵殷红的桃花。
我滴天王老子,该怎么办,我……竟然在这个时候来了癸水!?
情急之下,我只想昏死过去,所以两眼一闭便假装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温先生厉声呵斥出来“看热闹”的同窗,他似乎迟疑了许久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刻解开外袍裹住我,把我抱回了家。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隔壁屋子里被父亲抽得鬼哭狼嚎的二哥。
“爹,真的是三妹,三妹她逼我——啊——”他叫得更凶了。
我咬紧被角,肚子也更痛了。
……
夜半睡到迷糊时,下身又是一阵酸痛,我从舒服的被窝里爬起来,裹着狐裘大氅,踏着银碎的月光如厕。路过书房门口,看见里面还亮着灯烛。
温先生这么晚还在读书?
我贴着墙轻手轻脚地踱到窗下,听到里面有两个男人的声音。
其中一个是我爹。
爹说:“我们山里的女子虽不是金枝玉叶,也是爹娘手中捧着长大的。”
爹说:“女子名节与见识同样重要……”
爹说:“我沈家虽非高门大户,但也世代从商……”
爹说:“……”
都是爹在说,而另一个人始终一声不吭,只听闻他手指摩擦书页的沙沙声。
我听不下去了——
娘的,我沈墨青三岁上树,五岁上房揭瓦,十岁就是这村里头的孩子王……
从来都没受过这等鸟气!
于是,我卷了卷衣袖,一脚就踹开了门:“爹,我们不求他,他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不知家世背景,是鸡鸣狗盗之徒也说不准,哼!”
“青儿!?”爹与他齐刷刷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彼时,我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目眦欲裂,活像个母夜叉。
“青儿——”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爹,他的脸几乎黑成了煤球,“你……”
“爹,您甭说了,”我大义凛然地一挥手打断他,“我沈墨青就是死,也不会嫁给这种人……”
此刻温先生正在饮茶,一口水就喷在了案前的书页上。爹的脸由黑转紫,立刻就成了猪肝色——
“放肆!”爹把一个茶盏重重摔在我脚下,吓得我跳得老高。
“我在跟先生商量着,让他同意你进学堂,收你为女弟子,你脑子里想什么?还有没有女孩儿家的一点儿矜持?”
“什么……什么?”我挠着头,“不您老说的……女儿家……名……节……”
“滚!”
“哦!”
我气势全无,讷讷地往后退,退到门边时,我竟然发现,被书挡住半边脸的温先生,他,竟然在笑?
自从那晚我逃命般离开书房后。
一看见温先生我就躲,然后脸红心跳,呼吸困难,双腿发软。
二哥翻窗来找我,再次求我替他去学堂。我则如临大敌般连连摆手。
我再不肯跟他厮混,只肯青衣罗裳,朱颜云鬓,翘着兰花指坐在案边绣花。
“三妹,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二哥掩面而泣,捏起我绣着白梨花的锦帕,嗅了嗅“这……这也太娘了吧——”
额。
二哥恐怕已经忘了,我也是个娘们!?
我想在绣好的锦帕上题上几句诗,可怎么办呢?绣花行,绣字要命。
我翻遍了诗书,在灯下琢磨了一夜,手指头被扎成了蜂窝,才歪歪扭扭绣成了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是夜,风雪停。
书房里的夜烛亦灭了,确认温先生已经去了客房,我才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趁着透进房间的雪光,把那方锦帕偷偷藏进他常翻看的书页里。
做完这一切,心里一阵窃喜,刚转身却迎面撞在一人胸膛上。
我一个趔趄就往后仰去——
“小心!”
雪光掩映下,忽然传来温和的嗓音。接着就有一双手敏捷地揽住了我的腰,黑暗里,那人一双眸子很亮,很亮,宛如星辰。
“先……先生……”我的额头重重磕在他胸前排扣上,疼得龇牙咧嘴,“先生何故去而复返?”
他唇角勾着笑,长睫微动:“那么小姐如何知晓我会‘去’而‘复返’?”
我不置可否,只好眯着眼睛傻笑,笑着笑着,顿觉有些不对劲。
我俩光顾着聊天,浑然不觉挨得太近,近到彼此的呼吸婉转缠绵,极致暧昧。
我如遭雷击般推开他,作贼般逃出了书房。迎面又撞上了如厕的二哥。
二哥狐疑地盯着我面上瞧:“咦,三妹,你发烧了,何故脸蛋红成了番茄色!?”
温先生是在上着课的时候被一群官兵带走的。
彼时,我正坐在窗前绣一只助眠香囊,听大哥说,近日,温先生老是疲惫不堪,眉宇间也是深深的倦意,似乎有沉沉心思。
账房的伙计跑来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此事——
“那呜呜泱泱的一群官兵,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温先生带走了!”
我指间陡然一颤,那绣花针就直直刺进了肉里,顾不得疼痛,我提起裙裾就飞奔出了门。
天空又开始暗沉,大雪绵绵如絮,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寒冷刺骨的雪水里,摔了多少跤,吃进了多少积雪都浑然记不清了,心里想的是——
完了,原来温先生真的是犯了事儿的穷途之人,怪不得他什么都不肯说,该怎么办?得让爹捐点儿钱财救救他!
刚到村口。就见我爹带着整个商队的人站在村口驻足观望,茫茫大雪封了前路,哪里还能看到温先生的半丝影子?
我拨开人群,使劲往里挤,边挤边泣涕涟涟:“先生,先生,你回来哇,你可别死,呜呜呜呜……”
爹忍无可忍:“你……闭嘴!”
我被唬了一跳,忽然又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扑倒在他脚下:“爹,您救救温先生,救救温先生……他要是死了,女儿……女儿也不要活啦……”
爹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差点被我气得背过去,他指着我,半日才抖擞出一句话:“来人,小姐疯了,把她带下去,关起来!”
我被爹软禁了!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
原来,温如玉是中原王朝派来镇守边疆的将军。
传说中的他曾策马银枪只身潜入敌营,挟持敌首,让他亲手撕掉与中原签订的不平等条约,而后退兵塞外,再不涉足中原。亦曾于百万军中斩落上将首级,使其军中大乱,败北遁逃。
关于他的事迹,太多了。
中原那边的戏园里日日都在传唱他的故事。
然而,数月前,他却遭人暗算,领了一队人马孤军深入敌后,却迷失峡谷,遭遇了一场雪崩,一百多名将士,除他以外,全部葬身雪腹。
所以,他在我们小溪村,自暴自弃,自我放逐,打算隐姓埋名,了却余生……
其实很多次雪月之夜,我都偷偷去书房看过他,他经常一个人喝闷酒,喝着喝就会泪流满面。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先生。
心里顿时酸涩不已,可是我不敢上前,只等他醉卧书案时,才敢偷偷潜入,给他披件衣裳。
……
我的心思,全家人心里明镜似的。
所以那夜,爹也只是给了我台阶下,让我不至于太难堪,才委婉提出让他收我为徒之言。
其实。
也不单单如此,他一个外人哪里知道,我们这塞外小村落不通人情世故,封建迷信猖獗,一直有个不成文的习俗——
女子第一次来癸水,若是被哪个男子瞧见,定是要以身相许的。
而爹只是想以师徒名义,让他与我相处,日久生情也说不定……
然而,蛟龙绝非池中物,堂堂中原将军,怎么可能娶一个山野女子为夫人呢?!
“唉,青儿,感情这东西真的强求不来!他就是只翱翔的鹰,你嘛——”
爹撇撇嘴,女儿已经哭成这样了,不好听的话还是咽回肚子里吧!
自他走后,爹又捐了个学堂教我两个不争气的哥哥学习算术。二哥依旧每天哭丧着脸被娘从被窝里拉出来去上课。大哥接受了温先生的提议,带领着商队开辟了一条与中原贸易之路,每天除了学习,更加忙碌了。
我不断能从那支商队里听到关于他的一些近况——
陷害他的人被英明的中原皇帝罢了官,为表忠贞,亲授予温如玉“神勇大将军”的封号,赐良田百亩,美人无数,还给他赐了婚。
一定是位高门大户的小姐,温先生会很喜欢她吧?
我坐在窗前,落寞地数着满天星辰,手中紧攥着那方告白的锦帕。
也好。
我的心思,他不知道最好。
中原有句流传甚广的诗句——
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白雪终会消融,而蝴蝶也飞不过沧海。
一切,就当一场梦罢……
年关一过,我就满十六了。
娘已经托人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据说是个情愿入赘沈家的中原人,与大哥相熟,知根知底。
无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向来嫁娶之事,岂容女子置喙?
婚期定在腊月初八。
是夜,月影悬空,清辉出尘,凉凉夜风从半开的窗牖灌入,吹得烛火明明灭灭。
贴满喜字的婚房里红烛摇曳,明黄火焰给新房镀上了一层金光,我头上的凤冠仿若有千斤重。外面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但都似与我相隔甚远。
我心中忐忑,手心紧攥着那方梨花锦帕,里面已是细汗绵绵。
待宾客散去,已是月影西斜,繁星满天。
门被人推开,夫君脚步踉跄地行至我塌前。当挑竿掀起喜帕的一角,我及时叫住了他。
“等等!”
对方竟然真的顿住了。
我吸了吸鼻子道——
“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这才算良配,虽然我长相一般,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太难看!”
我闭上眼,温如玉的桃花眼便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晃了晃脑袋,我继续道——
“你还要会些武功,这样至少在我受人欺负时,能保护我……”
眼前似又不争气地出现温如玉策马戎装的模样,手中的帕子不知不觉被扭捏成团。
新郎唔了一声,似乎努力酝酿着什么,待要说话。
我又抢道——
“最后一条,你最好会写一手漂亮字,因为……因为我不识字所以你要教我……额……”
“就这些?”
“就这些,再没了,若不符合条件,就请不要挑我的喜帕,咱俩立刻和离,明儿一早我就上山剃度去……”
我的话还未完,对方便爽朗地笑出了声,转而笑声愈来愈大。我有些惶恐,正不知所措间,喜帕被人挑了去。
我闻声抬头,就看到温如玉立在我面前,一双凤目的线条十分流畅,温润如水的眸光一直迤逦到眼角,大红的喜服衬得他更加温润如玉。
“你……”我震惊到无以复加,手中的帕子也掉落在地。
他弯腰拾起,就着幽暗的烛火,展开念道——
“额……山有木兮木——有……枝——”
“给我给我……”
我踮起脚尖去抢,他一躲,我便扑在他怀中。脸颊陡然烧得厉害,温如玉抱着我,声音里充满柔情蜜意:“夫人,你的要求真多,奈何为夫却是天选之人。”
我气得捶了他一下:“你们中原的皇帝老儿不是给你娶了娇妻吗?你还回来干什么?”
他笑着刮一下我的鼻尖∶“傻瓜,娇妻就是你。”
窗外,风清朗月,繁星如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