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朋友曾经询问我对于赫拉利《人类简史》一书的看法,那时我只能说自己还没有达到能够批评这本书的层次。
虽然有不少人可能仅仅因为它畅销就反对,然而,绝大多数还是并没有深入理解了这本书的含义,就隔靴搔痒地批判。例如,有人对于书中关于人类善于运用想象进行构想,因为可能会导致一直虚无主义的理论,从而展开批判。也有人对该书提出农业是一种骗局,从而批判作者呼吁大家回归到采集狩猎社会……
对于一种理论或者观点要加以评判,我遵循的是哲学家丹尼尔·丹内特所说的“拉波波特法则”(见我的文中《训练哲学思维的12件思考工具》)。简单地说,批评的第一步是清晰、中立地重述对手观点,这是很多批评者难以做到的。其次,才进行接下来的几步:2)列出所有自己同意的部分;3)告诉对方你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4)提出一句批评。
而要能够切中要害地批评一个人,我认为,还必须得理解了这个人的理论“底牌”,也就是他/她的思想来源。这也可以对应丹内特第一条,就是先理解对方。
以《人类简史》来说,要批评赫拉利关于智人“残忍”地扩张至地球各个角落的观点,你得了解一些人类迁徙历史的研究,比如至少读过贾雷德·戴蒙德的《枪炮、病菌与钢铁》和卡瓦利-斯福扎的《人类的大迁徙》,或者更新一点的来自分子人类学的证据,如大卫·赖克的《人类起源的故事》,才至少和赫拉利站在了一个水平线上。(见《人类起源,还欠缺中国浓重一笔》)
要批评其关于人类用想象构建社会、宗教、货币的观点,你还应该了解一下认知科学中的“心理理论”,比如罗宾·邓巴和丹尼尔·丹尼特的“意向性理论”等。关于农业的骗局,你至少应该知道赫拉利的推理来来源于演化生物学中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的理论延伸。当然还有关于行为科学的理论你也能在这本书中找到其理论底色。
有了这些至少是1970年代以来各个领域里的”知识大融通“(EO·威尔逊语),并能将其融会贯通并从智人这个角度来看待自身,赫拉利是成功的,也正是他能够如此畅销的原因。
如此了解了赫拉利的知识背景(不一定是全部)后,我们才有了批判的底气。比如当我学了演化心理学和演化生物学后,才明白了这个学科所面临的困境和遭遇的批判(见《演化心理学讲的不过是个原来如此的故事》),知道了基因和行为之间复杂的关系,绝不是单向的决定关系,而是文化与基因的协同演化。因此,只有通过挖掘其理论根基,从而才能在批判对方时击中要害。
当然,这并不是说读书非要围绕着批判某个人来进行,是在你阅读范围越来越宽、知识积累越来越多的时候,逐渐发现原来所“暂时”相信的理论缺陷,并开始对自己原先所接受的东西进行反省和自我批判,缺乏这样的反思能力,势必堕入到自己所设定或其他人所给予灌输的理论窠臼中。
前几年读塔勒布的“不确定系列”《黑天鹅》、《反脆弱》以及最近的《非对称风险》,总是被这位黎凡特裔的壮汉所震撼,但一直以来不知道如何把塔勒布的思想纳入到哪种知识框架中而苦恼。塔勒布自称是恩披里克、休谟等一脉传承的怀疑经验主义,其使用的数学工具并非我能明白,也很难放入到传统的知识学科中,哪怕是最新的认知科学、行为科学也都沾点边但又明显不同。
直到最近阅读了斯图亚特·考夫曼的这本《宇宙为家》后,才了解到了塔勒布的思想“底色”:复杂理论。因为经济运行、生物、以及大脑都属于复杂事物,因此要研究这样的复杂事物,并不是原来各自学科里的单一(二)几个变量调整,建立一套模型就能够解决和了解清楚的。
塔勒布“不确定”系列书中,所集中批判的就是经济学领域里的传统模型,因为并没有意识到经济的复杂性,导致了08年的经济危机,塔勒布的“黑天鹅”正是复杂系统崩溃的典型状态,而其提出的“反脆弱”一词,虽然塔勒布本人说英语里中因为找不到对应“脆弱”的词,才自造了这个词汇。然而在复杂理论中,塔勒布的反脆弱(Antifragile)就是Robustness,中文中有将这个词翻译为“鲁棒性”的,有翻译为“强壮性”、“强健性”的,都是道出了在复杂系统中,一些事物反而能够抵抗住环境的不确定和变动,从而茁壮成长。
当然塔勒布的理论也不仅仅在于复杂性理论一种,但至少我们发现了其中大部分,只有当对于复杂性理论反思批判时,我才有能力再来批判塔勒布,目前还不能。
考夫曼自称是生物学领域里的“异端”,就是胆敢(虽然谦虚地)挑战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尤其是目前几乎是大半数生物学家所坚信的:自然选择造就了万物。考夫曼不是否定了自然选择理论,是指出了自然选择的不足,不足以解释生物的起源和创新。
关于这一点,正好前一段时间读到了来自生物学家安德烈亚斯·瓦格纳的著作《适者降临》(见我的评论《达尔文的“痛风”及演化论的最新修正》),正式通过胚胎学和蛋白质等研究,瓦格纳也从这方面否定了自然选择在“创造”能力上的不足,突变从何而来?也就是说,所谓“自然选择”,一定得先有可选的东西在那里排着,等候自然之手去选。
瓦格纳指出,自组织性、标准化、组合网络和坚韧性就是“创造”的本源,通过这些创造出生命之后,自然选择才选出最适合当前环境的。
比瓦格纳出书早的考夫曼,当然算是他的先驱了,是这个异端将“复杂性理论”订在生物学家的教堂前,才有了瓦格纳等人的理论。在《宇宙为家》中,考夫曼认为,自组织可以与自然选择并列,成为生物演化的动力。根本不是什么基因、DNA这些,只要化学物质能够建立起一个自我循环的代谢网络,生命就能够在此出现。
近些年古生物学家对于海底火山口附近古生菌的研究,似乎为这种理论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证据,在深海火山口的温度梯度以及丰富的代谢方式,让自组织理论更加可信。具体可参见肖恩·卡罗尔在《造就适者》一书中的回顾。
考夫曼的贡献还在于提出了一个可以对复杂性事物模拟的“NK模型”以及复杂适应系统,这个理论目前对于经济学和管理学已经有了一些影响(如哈耶克、阿罗等人),在自然选择、广义适应度所占据主流的演化生物学和演化心理学领域里,我们看到在考夫曼之后,还有瓦格纳那样的“异端”,但依旧是少数。
脑科学以及相关领域里,目前的主流还在认知模块化和可塑性之间的辩论,还在找出行为和心理的具体神经回路,尚较少关于复杂性理论的研究进路(马文·明斯基的《心智社会》勉强算上一本)。更不要说在社会科学领域里,复杂性还算是新生事物,研究人际交往社会的复杂性,以及文化领域里,考夫曼自己设想了一些,但仍旧等待后继者出现。
现在,至少在读到演化生物学相关的著作时,我们可以在所有提到“自然选择”的段落和句子中,用“自然选择和自组织性”这个短语来替代,谨防上当。比如,当有人说,某种突变性状的出现,让具有该性状的个体在自然选择的作用下提高了适应度。我们可以转化为,由于自组织导致某种性状突变的个体,在自然选择的作用下,提高了适应度。
有了复杂性理论工具,我们就能够轻易地批判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盲眼钟表匠》里所坚持的渐进演变说,重新发觉道金斯所批判的古尔德提出的“间断平衡说”,也可以用来检视斯蒂芬·平克、戴维·巴斯等演化心理学家的理论基础是否牢固。
复杂性理论,这件兵器(暂时)还挺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