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发烫的电视机
窗外是明亮湛蓝的天,偶尔有乌鸦飞过,但分辨不出那是不是“厄运”的象征。段少侠受够了长江三角洲南方城市的湿热和梅雨季节,可仍旧没有逃过南半球风雨交替,变化无常的天气。天气明媚的时候,段少侠就想在阳光下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好几次,少侠一个人坐在城市的河边,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看着眼前的河水流淌,听着身后的人群喧闹,思考身处此地的缘由。少侠的手机总是静音,所有程序的通知也手动设置关闭,因此少侠享有充分的主动权去选择回复或者不回复。只是,少侠想多了,没有人会找她。
每次少侠想要独处时,就跑到人流量最多的地方,随处盘腿而坐,看着过往的人群,神游天外。过马路时人们的表情,打电话时人们说话的语气,盯着手机脸上露出的微笑,还有蹙着眉头的忧伤,望着千姿百态的写实生活,少侠总能得到一种莫名的快感,每个人都如此生动地活着,少侠也可以。
手机像是一个无底黑洞,解锁之后就被拖进漩涡,无法逃脱。少侠总是想,一定是现实生活太无趣,手机里的世界太精彩,人们才会紧握手机,不停地点开各种链接,那些充满噱头的文字标题也总是有着惊人的阅读量和转发量,而少侠从来都不会为之贡献一份力量。少侠几乎不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任何东西,转发就宣告一种立场,而这种立场的表明则被无形中贴上标签。少侠不希望被贴上标签,也不愿意借别人的文字表达立场,大多数的观点,少侠都会自行叙述,这一点,少侠很执拗,也坚信,甚至纳为做事的原则之一。
人们已经离不开手机了,但这大概只是暂时的,毕竟江湖远在太空,无法预知。就像少侠曾以为电视是最神奇的发明,可更新换代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少侠的想象,身体和灵魂都拼命在追赶。
小时候,少侠她爹曾买过一台29寸的长虹彩色电视机,在九十年代的农村算是特别值得炫耀的事,因为29寸是个大数字,而“大”被认为是“好”的直接评判标准,如此简单的逻辑。少侠她爹十分愿意在“先进科技”产品上投资,持有远见目光,这一点,少侠始终是钦佩她爹的。甚至在少侠三岁时,少侠她爹就开始为少侠买保险,那在穷乡僻壤的地方实属罕见,直到少侠在24岁被疯女人意外砸伤后,这份保险才派上用场。
想起那台长虹电视机,少侠总是快乐的,屏幕的另一头是新奇彩色的未知世界,播报的新闻都是好人好事,播放的连续剧里都是扣人心弦的故事,甚至插播的广播都充满创意。少侠她爹还配备了影碟机和DVD机,折叠式盒子里装满了邓丽君,卓依婷,毛宁和杨钰莹,讲述的都是欲说还休的爱恋故事,和无比快乐的童年趣事,少侠曾为之深深着迷,能跟着唱完所有的歌曲,还能跟着录像带载歌载舞,沉醉其中。“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我的思念,不再是绝提的海,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想必,所有的情窦初开时都是那个时候被启蒙的吧。
有了电视机后的日子,放学的暑假就不再满山遍地乱跑,而是守在电视机前,遥控调换着各种频道。盛夏里,刘小姐偶尔会将堂屋的水泥地拖干净,铺上凉席,以此歇凉,少侠躺在地上翻滚,手臂和肚皮贴在冰冰凉的地上,带走室外的高温和闷热,那是暑假里少数不多惬意的日子。临近中午时,奶奶会煮上一锅绿豆稀饭,抓一碗手工制作的泡菜,豇豆,萝卜,生姜,辣椒,又酸又辣,十分开胃,再焖一锅土豆,土豆被煎地五分焦,绵软喷香。少侠对于这两道菜,百吃不厌,而后离开的日子里,这些也都成为了怀念。
奶奶总爱给少侠盛上满满的一碗稀饭,胃口极好的少侠能吃上3碗,然后躺在地上摸着浑圆鼓起的肚子,看着小燕子灰头土脸的样子,捧腹大笑。《还珠格格》是一代人的记忆,少侠总陪着奶奶给她讲述紫薇,小燕子和金锁的故事,想起奶奶看到电视里胡闹荒唐的情节,偶尔蹙着眉头,偶尔开怀大笑,露出整齐的假牙,就觉得那是永远值得怀念的旧时光。每当夜幕降临,天色渐黑时,电视机里就有画着精致妆容的女主持人,背景照片是蜿蜒的长江,播报着《瞿塘新闻》,接着就是字正腔圆的《新闻联播》,少侠总是好奇,电视里的人为何总是严肃正经,其实,那时的少侠已经听过普通话了,但从来没有意识去主动学习和模仿,后知后觉,才闹出很多笑话。
看电视的日子不长,那时的闭路电视还没有完全普及,搜索频道也全凭“锅儿”,一个长地像大锅的接收器,少侠她爹不知为何原因,竟然将其转卖给别人,美名其曰是担心少侠沉溺电视,不好好学习,实际是因为闭路电视收费太贵了,少侠的仅有的乐子从此丢失了。这相当于能开豪车但嫌油费过高,能买奢侈品,但只在关键场合使用。少侠心里是有怨气的,不理解为什么买了电视又不能观看,纯粹当作摆设。后来,少侠她爹又做了同样的事情,在搬入新家时,购置了豪华版的最新款电视机,液晶屏幕,但却束之高阁,不使用。原来,电视机只是给别人观看的,它被当作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但购买者却未真正物尽其用。这是少侠长大后才明白的道理,它明白道理,但仍旧不理解她爹的做法,别人的两句称赞似乎就能将液晶屏幕的功能完全使用,这是少侠一辈子都不换位思考的事。
家里的电视被废置了,少侠无处寻乐,但是少侠她舅舅买了小几寸的电视机,也是彩色,更重要的是,他们愿意支付闭路电视费,能搜到很多频道,并且每天收看。记得2000年,是个大世纪的年份,少侠舅舅家卧室的小黑屋里,收看湖南台,屏幕里不断闪现2000年几个大字,少侠当时对于这个数字是没有概念的,甚至都不会刻意去换算自己的年龄,直到长大后去回忆每个时间节点。快乐大本营里,何炅满面笑容地和一票人共同庆祝这个特殊的年份,笑声依旧。
搬家之后,少侠她爹按照常理还是购买了电视,也装好了闭路电视,那时候的小孩子对于电视仍是痴迷的,物以稀为贵。但刘小姐担心荒废学业,限制少侠看电视的时间,于是两人展开了你藏我找的游戏。刘小姐总是担心少侠沉迷电视,耽误学习,于是上班前总爱把电视机的闭路电视线藏起来,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少侠不傻,听到刘小姐上班大门关上后的声音,就带着妹妹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也总是能顺利地找到那根宝贵的连接线,打开电视,收看《超级变变变》。少侠至今仍会怀念的节目,每次都被其中的创意吸引,惊喜连连,拍手叫好。节目结束后,把数据线完璧归赵,假装什么的都没有发生过。刘小姐总以为少侠在家乖乖看书,或许她也知道少侠找到了数据线,但双方都默契地为彼此保留了秘密空间,没有拆穿。
有一次,刘小姐回家摸了摸了电视机,质疑到,“为什么电视机如此烫”,少侠有些惊慌失措,胡乱搪塞了一个理由,责怪天气太热。因为撒谎而心虚,而后的那段日子里,胆小地不敢再寻找数据线看电视。尽管少侠知道数据线就藏在某个特定的地方,但还是怕被再次发现。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电视里的热闹场景远比空荡的房间有趣多了,少侠还是决定冒险,准备一块湿毛巾,看完电视就给电视降温,直到发烫的电视机完全冷却,才心安理得地等候刘小姐回家突然抽查。
依旧是在炎热的夏天,新房子里,二楼的四扇窗户全部打开,少侠不再赖在地上打滚,家里的凉椅和风扇能帮助降温。可是后来,刘小姐突然就不再限制少侠看电视的时间,一夜之间少侠就解放获得选择权了,可少侠却长大了,已经不再对电视机里的连续剧,综艺节目痴迷如初,刘小姐颁发的通行证就显得多此一举,错过了最佳时期。
有一天,少侠突然发现,新闻联播里总是播报大同小异的新闻,永远都是好事在发生,祖国一直在繁荣昌盛,这样的发展模式从未改变;快乐大本营里永远都是何炅做梗,主持人之间互相拉扯开玩笑;青春偶像剧里,男主角和女主角总是战胜一切世俗困难,最终艰难地走在一起,而女二号总是遭人讨厌。当少侠有意识地总结出这样的桂律时,有些惊奇,也有些失望,因为再也无法从中获得乐趣。
当荧幕里的世界逐渐乏味后,少侠开始痴迷看书,从故事会里的人间百态和世俗笑话开始看起,再喝《读者》,《青年文摘》里的心灵鸡汤和励志故事,接着同类杂志《意林》,《格言》,《意会》,《智慧》,《慧林》每期都买,但有一点,少侠发誓,从来没看过一本《知音》。现如今,家里书架上的杂志近一两百多本。再有一天,少侠发现有些同样的故事章节总在不同的杂志中读到,励志故事也都情节相似,少侠有些困惑。因此买书的数量也就逐渐减少,那段日子里,少侠被灌输了一种极其正面的价值观,是一种坚定的信念。
抛弃期刊杂志后,少侠开始看言情小说和所有关于性的科普知识,经常往图书馆里借一摞书,少侠她爹和刘小姐从来不过问少侠看什么书,都以为是正儿八经的教科书,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是“教科书”,少侠看书也不挑书名,逮住就看。小说里的情节总是蜿蜒曲折,看地让人肝肠寸断,泪流满面。又有一天,少侠发现这些编造的爱情故事也都相差无极,唯一感兴趣的只剩下情浓十分的“性情”描写,于是辗转《优家画报》后的两性专栏,买了近大半年的期刊,树立了较为正确的关于性爱的价值观,直到有一天完全投身实践,深知具备理论知识的重要性。
继言情小说后,少侠有过短暂的时间,喜欢诗选和散文,朦胧诗派的顾城,张小娴的短文,也在读书期间被要求看了一些文学作品,余华和傅雷的小说三两本,最深刻的就是,硬把《平凡的世界》啃完了,但现在丝毫回忆不起任何情节。在20岁左右的时间里,少侠一度感到痛苦,找不到存活在世界的那根救命稻草,直到对于各种枯燥的方法论开始有兴趣。
如今,电视的那头仍旧播放着如同复制黏贴的新闻联播,期刊杂志里还存有着百年不变的鸡汤药方,文人的作品在他的纪念日里总是能再起引发一阵高潮和讨论。越来越多的信息将人们掩盖,少侠一度感到惶恐,不知如何应对,梦里的江湖离她越来越远。
但少侠始终庆幸,自己完成一种进化,感谢电视机那头未知又荒唐的世界,让她可以打破屏幕,踩着碎片玻璃,只身前行,闯入江湖。
现在,发烫的电视机不再需要被冷却,因为它再也没有被开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