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带刀的疯女人
当日子进入下半年,段少侠就开始有些期待生日,她很少去强调自己的年龄,但当生活里闯进了些许个少年少女后,少侠意识到,岁月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偷,偷走了幼时的贞操,偷走了飞奔的梦想,赠与了看似大人般的早熟。
很难去定义时间的概念,不管是按年岁,季节,天日还是分秒计算,它总是走在人们的前面,身体和灵魂都在追赶的路上。大学里有段时间里,少侠拼命追赶它,不敢合眼,不敢熟睡,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进步的空隙,像是要紧握手中空无的爱情幻想一样。若生活是终生的情人,那也只能钩住它的小手指,不能与之十指相扣,否则心电感应过于迅速,谁都措手不及。
一天结交的友情,可能要用十年去回想,十秒发生的爱情,可能要用一生去遗忘。少侠的记性很好,会把生活里暂时性的插曲都谱写进人生的篇章,但有些故事的记忆还是败给了时间。左手掌心的伤疤,下巴的蚕豆,前额的缝线都是时间赠与大难不死的荒唐礼物,少侠甚是珍惜。
如此想来,少侠生来就是带着独一无二的印记,这一定是老天给少侠特别的暗示。段少侠左边肩膀上有一块像是烫伤般的胎记,那一块的皮肤皱起来,摸着一点也不顺滑,庆幸的是,胎记的位置在少侠视线之外,所以,少侠极少因此感到困扰,况且少侠也不穿裙子或者吊带,久而久之,就把这块乌紫的印章忘记了,偶尔洗澡会摸到,但也完全不在意了。
但印记终究是印记,它的触感与其他皮肤不同,这微小的差别是在提醒少侠,它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刘小姐曾开玩笑说,因为有了这块胎记,即使走丢了还是会被找到,就像GPS定位一样,小时候的少侠真的相信这个胎记寻找理论,一度感到无比自豪。当别人问起少侠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时,少侠总是脱口而出,“我有一块胎记”,就像宣布,我有一颗你们从来没有吃过口味的糖果一样。
现在长大了,少侠肩部的胎记已经和皮肤颜色逐渐融合,尽管手感摸上去还是有所不同,但少侠已经很少与人提起,她也并不觉得那还是一颗特别口味的糖果,因为她见过了有别的胎记在屁股上,在脚丫间,甚至在脸上的,少侠有些羞愧,因为与他们相比,她一点也不特殊,一点也不特别,不值得一提。
下巴的蚕豆是老房子给少侠的礼物,更准确的来说,是厕所石梯给予的亲吻。大约是三四岁的时候,少侠在学步之后想要学跑,再学跳,还想学飞,可惜飞的技能一直没有掌握,因为没有一个人教她,也可能是周围的人也都还在学习中,学习如何去飞,飞地更高些,也可能,飞只是人类的一个幻想而已。少侠在练习跳石阶,并且成功地跳上一阶,然后起念,想要尝试跳两段,做好摆臂姿势,纵身一跃,成功登上,少侠虽不记得那时的喜悦,但能清楚记得人由此而起的贪念,得到了一,就想要二,顺便还想摘下三。这一定是人类的天性,与生俱来,难以回避。
当少侠甩手摆臂向上起跳时,下巴因为地心引力无情地磕到了地上,少侠记不起疼痛,也忘记了当时的残局,只是刘小姐后来吓唬少侠说,下巴破了个洞,足以塞下一颗蚕豆。因为只听到了蚕豆,十几年来,少侠一直以为自己的下巴里有颗豆子,但又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蚕豆不会腐烂,并且一直在下巴里。现在少侠知道,生活里很多故事和恐惧都是一个恰当的比喻,尽管真实贴切,但都不是真相,若那个比喻一开始就是荒诞离谱的,那聪明的人类就一眼识破,毫不退让。于是,知道真相的少侠总觉得自己愚蠢之极,竟然不懂隐喻。
左手掌心的透明伤疤里,有几颗小黑点,那是来自长江河边的细沙。江边的货轮和卡车总是会留下一些酒瓶和塑料罐,它们随风漂流到江中心,也会随风停靠到岸边。有一天夏日的正午,太阳炽热,少侠在江边捡鹅卵石,练习打水漂,不曾瞥见手边破碎的啤酒瓶,掌心一划而过,鲜血直流,那大概是少侠第一次独自面对红色场面,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止住流血的伤口,随即抓起身边的细沙,用固体掩盖的方式堵住向外张裂的洪口。沙子在掌心被染色,少侠又抓起一把,往上覆盖,然后眼神直愣愣地望向对面的山丘,以为看不见就不会流血了。
多么简单的逻辑,看不见就可以当作不存在,如果这样的思考方式真的能适用于生活,那该多好,分手的恋人们也不会因此而难过,单相思也会因为对方不在身边而停止思念。少侠目光呆滞了几秒后,才鼓起勇气看掌心堆砌的沙丘。感觉不到任何被玻璃划开的痛感,在伤痛面前,少侠认为人总是后知后觉的,似乎总是恐惧当先,麻木其次,疼痛在后,最终喜悦。
烈日下,汗珠和眼泪在脸面和耳目之间冲刷,少侠记得她哭出了声响,但周围没有人,当然也不可能喊救命,那时她还不知道“救命”的准确定义和使用情景。再后来,当少侠学会了大呼救命时,却无人上前,大概命已经不值钱了。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又盖了一层细沙在手掌,佯装自己是在玩沙,然后奔到岸上,跑回家中。少侠不希望被人发现,这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哪怕是她受伤了。
后来,伤口自然止血了,少侠摊开手掌,不敢动弹,那个下午,坐在家中厕所的石阶上,等口子风干,还很小心翼翼地瞒过了刘小姐。直到伤口完全愈合,少侠才敢告知,刘小姐反应平淡,还斥责少侠不该贪玩,少侠也因此不敢多言。三厘米的疤永远在掌心,摸一摸,还会有凸起的异常,只可惜因为玩乐带来的伤害是最容易被淡忘的,因为快感远远大于疼痛。
自那之后,少侠身上再无其他新的伤疤,直到本命年里的第二个轮回。那是一段有些过于精彩的故事,但也荒唐可笑,一定是少侠大难不死才能如此信口开河。事情也是发生在盛夏,仿佛夏天里的人们都是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无处迸发,就像精子被洒落人间,到处乱窜。躺在医院时,连连感慨,激动不已。如果当时身边有电脑,段少侠一定能顶着纱布,兴奋地记录。
在逐渐走向成熟的路上,少侠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头脑悲观,意志坚强,但三观不正的人。她很喜欢这个描述,贴切又写实,还有讽刺的意味,文字游戏总是充满趣味性。少侠很矛盾,但矛盾的界限又在合理范围内,有思想偏激但不足以称之极端主义,这大概是她觉得自己有趣又苦恼的地方吧。
生活里总是存在及其幸运和不幸的人,少侠大概算是幸运的那一个,至今为止,都不曾觉得有何不幸,哪怕幼时遭遇的猥亵,也被她认作是一种性启蒙,倒无其他阴影,相比一些朋友,少侠算是顺风顺水的,尤其是学业上,每个关键时刻都能被庇佑,在死神面前也同样被拉回了一把。有时少侠觉得自己太幸运,不值得被如此眷待,她觉得有些不安,总预感有一天会用其他方式去偿还给那些不幸的人。第二十四个年头,少侠把这笔债还了。
一个常年带刀并喜欢脱裤子的疯女人,用铁锈畚箕给段少侠的左前额开了一条口,缝了五针。但少侠还是幸运的,因为那一棒没有砸中脑袋其他部位,也没有在脸上留下印记,性命姑且是保住了,前额的疤有头发可以完全遮住,若撩起刘海,倒会显地有几分酷炫,因为少侠总幻想自己个混过社会的浪子。要闯荡江湖的人,有伤口会更有说服力。
疯女人,是被男人离婚后抛弃的,精神偶尔失常偶尔清醒,她能正常买菜做饭,能分别人民币大小,也知道衣服要穿漂亮的,别人送给她旧衣服,不好看还会被她嫌弃。她很疼爱她的两个儿子,每天嘴里念叨他们的名字。段少侠不记得这个女人是从何时在村庄上流浪的,但有一天,疯女人就在少侠家后面的一辆破卡车里住下了,但一年后破卡车被卖,疯女人无处可住,丢了一个行李在少侠她家屋檐下,刘小姐和少侠她爹看她可怜,就默认她放行李了,疯女人便安家住下了。
人是要做善事的,刘小姐和少侠她爹以身作则地教育少侠,更准确来说,这个基因是遗传自少侠她爷爷奶奶。但是好心做坏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半年之后,家里的屋檐需要被重新改造,少侠她爹将疯女人的行李搬到了公路边,尽管事先通知了她儿子,但无济于事。碰巧的是,刘小姐和少侠她爹随后就出门了,少侠一人在家,毫无戒备之心。疯女人跑到家中,狂轰乱炸地把少侠骂了一通,少侠知道疯女人一向如此,甚至头都没抬,她不想和疯女人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不是惧怕而是愧疚。得寸进尺的疯女人脱了裤子,朝少侠扔了一团卫生纸,带着经血鲜红的纸,大概就注定这会是一场流血的战争。
少侠捡起纸,看了一眼,扔进了垃圾桶,只能说少侠的容忍度很广,丝毫没有诧异。但一分钟之后,疯女人从阴沟里整来一盆粪水,泼向毫不知情的少侠,少侠随即尖叫,冲出门外。疯女人的眼神凶狠,但与少侠对视时有一种泄愤的快感,是胜利的骄傲。她举起铁畚箕,嘴里骂骂咧咧,少侠一句都没有听懂,仍处在状况外。但是,少侠真的生气了,她的音贝略有提高,拿起脚边的塑料棒,佯装防卫。
疯女人挑衅着,“你来啊,你来打我啊”。少侠上前靠近,没想到疯女人一棒砸下来,正中脑袋,但当时豪无痛感,少侠想要反抗,两人斯扭起来,脚上的人字拖因为粪水,异常湿滑,脚趾错位,使不上劲。大约在一分钟后,少侠有些回过神来,这好像已经不是一场骂战而是真的打架。缓过神后,大喊救命,整个人都急躁地乱跳,剪过的短发被疯女人狠狠地抓住,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大约是因为叫喊,周围开始有人群出现,但都只是驻足观望,几分钟后,人开始多起来,少侠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大呼“快打110,快打电话给我爹”大概有些人被这场面吓住了,无动于衷,“你们眼睛都瞎了吗,都不上来拉一把”,这是段少侠第一次在公共场合骂人,无助和绝望迫使她骂了脏话。厮打过程中,不断变换方位,像是摔跤相扑一样,总想要撂倒对方,不肯松手。
少侠手上没有任何可以抓的地方,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疯女人的奶子,这么正大光明的抓女人奶子还是头一回,但是它已经不那么丰满了,少侠倒是不意外,右手臂被疯女人咬了一口,少侠只能趁势咬了她手指,可能那根手指刚沾了粪水,也可能那根手指在某个夜晚给她无尽快感,少侠无从预知。
在十七分钟后,终于有人上前拉开了疯女人,少侠的眼镜已经在地上被踩变形,厮打过程几乎是半闭着眼睛,被扶住后,发现浑身都是血,脸上,嘴里,手臂,当然还有粪水的恶臭,少侠心里想,原配打小三的场景会不会也是如此,生动刺激。因为头部已经麻木,少侠感受不到疼痛,而且脑子异常清醒,别人询问起来时,少侠的第一反应是“快拍照,留作证据”,这种历史时刻一定要被记录。
接下来,就剩下少侠无止尽的哭泣,瘫在地上,用尽浑身力气去哭,如果这种场合下,少侠不用哭声表达,围观群众一定觉得不够严重。因此,少侠一刻不停地哭,还好,那天早上,少侠吃了饭团,喝了豆花,有十足的力气。不过,少侠清楚地记得,刘小姐回家后的哭天抢地,跟电视剧里的妇女如出一辙。每个人都乱了手脚,少侠必须坚持哭下去,不能停,要把这种慌乱紧张的气氛继续维持下去。
紧接着,少侠被抬上担架,好像还带了呼吸机,救护车的警报声在车顶不断循环,好玩又刺激。电视剧里的情节真实上演了,少侠暗自惊喜,大呼体验值得。到了医院,推往急诊室,做缝针手术,据说,那一棒下去,已经深到能看到骨头,流血不止是因为破了一根小血管,医生和护士都询问事发原因,但对于是被神经病打了的事实却甚是怀疑,觉得可笑。缝针后,少侠的头上裹着纱布,一看就是受伤的严重模样,其实少侠并不虚弱,但一定要装出特别惨的样子。
尽管少侠一向对于死没有特别大的恐惧,经历这般荒唐后,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很多外伤都是被夸大的,真正患病的人,可能并不觉得可怕,对此感到害怕的人都是因为没有经历过。看到的比真相更恐怖。虽然事发的当天晚上,少侠因为麻醉药,无法睁眼,昏睡了两天,确实有些吓人,那只是因为扭打,浑身的淤青导致无法动弹,其实第三天里,少侠已经能喝下一锅鸽子汤,并把刘小姐带来的饭菜全部吃光了。
少侠还是要感谢疯女人的,因为她,才有机会经历如此特别的故事。额前的疤算是对所有不幸的见证。如果没有死,那就继续活着吧。
或许有天,段少侠会成为一个真正带刀并闯荡江湖的老大,撩起头发,笑傲江湖,另一个带刀的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