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阵以待

乡村故事

图文 | 王學藝

“给我滚开,别给我在这碍事儿!”亚军大声吆喝着抢前一步,伸手抓住小板凳上坐着的黑虎二大爷儿,拽着他黑棉袄肩头拉出垒墙的地方。然后,二大爷儿一个趔趄就被甩在了一边。

二大爷儿怒目圆睁,一转身就又冲向自己原先小板凳的地方:“你让我走我就走啦,你是谁呀?”

“我不让你在这你就不能再这儿!”亚军见他卷土重来就横步伸臂,叉腿挡在他面前。顷刻间两人膀子扛胸口推搡僵持,东走西挡,闪步腾挪。新盖房工地原本就一层厚厚的浮土,被他俩这么你来我往一盘腾,晨光斜照下尘土弥漫。干活的手掂工具愣怔着驻足,左邻右舍那些妇女听见吵嚷也出来远远站着看热闹。

冠军十几岁就出外打工干建筑活,后来自己做了包工头,开着宝马奔驰,领了着百十来号人,拥有自己的工厂公司,在城里买了房子生儿育女,平日没啥事很少回老家。总之,他是发了大财,是老家三里五村有名的大老板。

去年春节他带全家去海南旅游,孩子突然问他:“爸,人家过年都回老家,我们有老家吗?”

一句不经意的话把他给问懵了,回顾风风雨雨走出家乡几十年,竟忽视了孩子老家的概念,去羡慕别人有老家的同学和朋友。他即刻决定回老家盖个房子,今年就让孩子有个老家。

他们村中央有个坑,虽说位置不错,但没人愿意出力垫土做宅基地。他找村里说这坑反正没人看上,自己出钱拉土垫垫建房,也不算占什么便宜,村里就同意了。

这个历来闲置的坑左边是黑虎家,很多年前他在靠着自家院墙外边的坑沿栽了一排杨树,如今棵棵都能做檩条,小的也有碗口粗了。这个坑垫好了面积比村里标准宅基地要大上不少,冠军盖房子又靠右边,左边离黑虎院墙还两三丈宽有余。

说起这个黑虎,那可是打小在村里出了名的打架斗殴,倒七弄八。前年因与人争执至对方伤残,被判刑三年,老婆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家里封门闭户也就没个人了。住村西头的二大爷就给他照护着院子,有事没事常来转转。据说黑虎年底前就会刑满释放。

因这几棵树冠军找过黑虎二大爷儿,他想把新院墙垒到黑虎的墙边,让他同意把那排树出了,不然树就圈进了自己院子,人家的树他直接圈自己院这事儿咋说?否则,因那排树得空出一两米宽的间距。他想说道说道给黑虎出点钱,哪怕不值也无所谓,他不在乎这点儿。

“那这事儿我可不当家呀。”二大爷接住冠军递过来的好烟,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回答。

回来找二大爷几次都是这样的答复,主体完工马上就拉院墙了,自己腿没少跑,好话没少讲,也应承了钱只要不离大谱,都不是问题。他心里有点窝火,开始耐不住性子。

垒,直接把那排树垒进去!

清早,垒墙师傅刚拉上线,二大爷掂个凳子晃悠悠去村口喷空晒暖,路过就给看见了。不用说这老头也操着这份心呢,就上前喊叫了停!都是乡里乡亲,外人才不会去得罪他,大家就住手停了工。

亚军是冠军的弟弟,平时言语不多,正在村口拉砖头,听说这事慌忙放下手里的活就过去了,二话不说动手把二大爷从凳子上提起来甩到了一边。

开头一幕的热闹吵嚷就这么发生了。

“垒!那边先垒着,让他坐这儿吧!”亚军冲着干活的人喊着,

“轰隆隆”搅拌机发动了,“叮咣咣”干活的敲着砖又开始了。

僵持半天没人搭理的二大爷想,自己坐这儿也不是个办法,挡住这头挡不住那头呀,总不能日夜不吃不睡就这么看着吧,晌午时分拿起屁股下的小板凳叹着气回家了。

下午,冠军听说也回来了,兄弟俩合计虽说院墙就这样垒好,以后这个事也放不这儿,不会算到底。黑虎回来肯定会有一场巨大的撕扯。他给人打了半辈子架,这牵涉到利益和面子的事儿能就此轻易罢休?

“打就打,谁怕谁呀!”亚军闷着头黑着脸,一副舍我其谁豁出去的神态。

冠军清楚,开始不把这块圈进去,以后这一两米宅基地属他就是个不可能了。为开始就定性,必须得赌一场,这么多年在外混出一片天下,不是果断敢堵也弄不了今天这么大,人生就是一场场冒险和豪赌,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村里人也私下说这说那的都有,很多人都毫无疑问黑虎出来这事没完,等着出大戏吧!也有传言黑虎在监狱捎话了,想灭门就等着,反正孤家寡人都到这个份上了,进监狱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冠军兄弟俩在爷们面前从未提及这事儿,村里人在他兄弟面前也没人说,表面看似一切风平浪静,其实村里私下议论的暗流涌动,风声鹤唳。

兄弟俩开始打点请客送礼村干部,有机会也结识乡领导,为黑虎回来可预见出现的场面铺路。

年越来越近了,黑虎出狱的日子大概也就这么三五天,冠军也特意从外地赶回了老家,花大价钱联系了几个街道上混的,全天候村口饭馆好烟好酒好伺候,静候一旦出现不可预测的局面。

黑虎回来那天是下午晚些时候,二大爷早早去了他家,全村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腥风血雨。可一个下午竟风平浪静,没人知道二大爷与黑虎爷俩在屋里嘀咕什么,更没谁见黑虎在村里露个头。按黑虎平常的脾气早该风起云涌,大打出手,老的少的放倒一地了。直至都快傍晚了,东西头的乡亲也没听见个所以然。

也许 ,爆发前的沉默才最可怕吧?

“冠军哥在家嘛。”暮色初上,黑虎终于踏进了冠军院子的大门,吆喝着冠军的名字。

兄弟俩此刻是做好了一万个准备,一尺多长的木棍就在屋门后,触手可及。俩人四目圆睁,望着还是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老样子的黑虎走进堂屋门口。

“哎呀,俩哥哥都在啊。”黑虎驻足站立稳当,右手突然伸进棉衣内的腰里。

亚军陡然绷紧神,第一反应是就是这货当面叫哥哥,腰里淘家伙!下意识就想去摸门后的木棍。哪知黑虎摸出盒中华烟,撕开封口在左手上磕了两下,两三根过滤嘴就蹦出了烟盒。

“抽!”黑虎拉出两支朝他兄弟递过去。俩人瞪眼瞅着黑虎的一举动却一动未动,一声没吭,心里暗骂黄鼠狼给鸡拜年。

“戒了?”大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是这,我开门见山吧,以前的咱都不说了,我这几棵树也值不了几个钱。本来这地方也不是我的,我也就没打算要过,这么多年都没在我院墙里,以前这地儿没人要我也是随便栽栽,那想到没管过竟他娘成材了。要是小树苗的时候都死了,咱两家也不会有这家长里短了不是?想想一切都是无中生有,也怪我这两年不在家,在家也不会这样。常说远亲还不如近邻,有它也五八,没它更四十不是?”黑虎从抬着的手里塞支烟到自己嘴上,点着深吸一口,满带胡茬的唇间喷出长长的一串烟雾。

三人挺立在十冬腊月的院子里空气显得有些凝固。冠军兄弟俩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豫不定这黑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事儿呀,我们都当它没发生,咱也别让爷们儿看笑话,树你要让我出了,我就放倒,不让也都无所谓。我出来时呀,监狱听说咱们两家的事了,给我讲了很多道理,深的我也没听懂,就记住古代那个什么宰相说让他三尺又何妨,印象最深刻。人生不长,远亲不如近邻不是?这辈子我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到头来都是一场烟云一场空,想想何必呢?这事儿呀就这么让它过去了,就这么定了,哈哈哈!”说完黑虎转身扬长欲去。

此时的冠军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从长时间来的严阵以待到开始放松神经。

“黑虎哥,你别走,屋里坐。”冠军即刻反应过来,跑出几步挡在黑虎前面。亚军好似如梦初醒,也慌忙拽住了黑虎的衣服。

冬季的天说黑就黑,不觉夜幕笼罩了村庄。只见冠军家厨房嘶啦啦炒着菜,半条街都能闻到飘香。左邻右舍枝愣着耳朵听他家院子里传出兄弟好呀、五魁首呀的猜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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