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灵澈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01

“我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我握着这位女性亡者已经冰凉发绀的手,拿着佛珠的左手立掌放在她胸前,即将开始今天的工作——超度亡灵。

我念着超度亡灵的咒语:“唵……修多利,修多利,修摩利,修摩利,娑婆诃……”殿堂里她的家人们早已哭成了泪人。

她纯净脸庞像熟睡的婴儿一样白皙无邪,脖颈处却像是用不透明胶带把头和身体勉强连接在一起,难以想象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阿弥陀佛!”

仪式正式开始后,留下一人陪同,其他人出了大殿。

虽然眼前的工作已做得游刃有余,离奇的场面也见多了,佛经和奥义也都心领神会,但我不时也会无法平静,这时顶门的天眼会闭合成一条竖线,法力也随之大减,进而威胁到性命。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无法专心致志。

其实,我很害怕,目睹越来越多的亡者,不知不觉便会混淆了生与死的意义,无论如何,我不想再有什么人这样死掉了。而且拥有别人的记忆这件事让我惴惴不安,在这里是否成为公开的秘密?我不得而知。

如果天黑之前未能完成这项工作,这个人的灵魂便永远在黑暗之中彷徨,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且太阳落山后阴长阳衰,徘徊于地狱的魑魅魍魉出没,不小心就会被拖入地狱,对于灵魂的救赎是不利的,灵魂里的污秽没有及时清理出去,便无法去往往生之地。

深秋,天黑的时间提早了,离太阳下山仅剩不到半个时辰。

殿堂笼罩在青烟中,僧人们双手合十一遍又一遍诵经,火势凶猛,火光在他们脸部的阴影里狂欢跳跃,火星四下飞溅。

“我祈求十方三世一切佛法僧三宝慈力加持,成就我超度沉沦于地狱之中的亡魂,啊!可怜的污浊的亡魂啊,不要在这茫茫尘世彷徨,堕入黑暗,快快早登极乐吧!那样你才能得到救赎!”我对着左手施加法力,无法判断时间流过多少,只感觉肩部硬邦邦的,手心也沁出汗来。

风以强劲的姿态从门口灌进,门不自然地晃动了几下,火势越发猛烈,飞起很多火星。

我掏出金刚杵,对准亡者施展法术,金刚杵闪着圣光,他身体四周漾出深不见底的黑暗,回过神时,眼前早已伸手不见五指。我多少习惯了这样的黑暗,已经不是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了,虽然身体已经有些发麻,我还是调整好姿势对准那片黑暗发力。

慢慢地,黑暗中有一丝光线,我没有改变力道对准那光线,那便是我法力对准她灵魂里的污浊的证明:她灵魂的黑暗正在被净化。

还剩下一刻钟。

光线正在变得越来越亮。

但是眼下还不够,黑暗还非常浓烈……

“来不及了,太阳就要下山了……”一旁的侍者提醒道。

“这灵魂异常坚韧和执着,力量太过于强大,围绕在她身边的黑暗正在顽强地抗拒我,生前一定有什么激发了她强烈的情感。”我想。

我凝神把力量全部集中到金刚杵上,再努力一点,拜托了……再……啊啊啊啊啊……”我咬紧牙关,天眼正要打开,两眼也沁出血来,内脏也快裂开了……

“弘一法师……”僧人们顾不上念经,担忧地看着我,我摆了摆手。

终于,天眼眼角流出鲜血,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所幸,浓重的黑暗被冲开了,金刚杵闪闪发光,温吞吞的光芒将我和她裹挟着,夹杂着她的记忆碎片。

碎片完整记录了她的存在,我流下眼泪。

我一股作气,金刚杵的光越来越亮,击退了所有黑暗,四周闪耀着清澈澄明的光芒,像阳光抵达黑暗而冰冷的海底。

神圣的光均匀洒向四周,中间的阴影中走来一位神仙,他骑一只有九个头的狮子,右手持水盂,左手持宝剑,带走了她的灵魂。

完事后,她的家人进入殿堂移走她的遗体。

已经到了打坐的时间了。

02

初秋的天,经过几场绵绵秋雨的冲刷,就能够正式感受到秋的味道了,山里的空气也为之一换,凛然与澄澈秋风洗练过后,除了常绿的菩提树和苍劲的古柏,树叶的颜色也开始由绿色变成黄绿再渐次变黄、变成火红,最后剩着干干的枝丫伸向天空。

“四季轮回,万物更迭,转眼已经秋天了,我们都将走向何方呢?”我不由想道。

兴许是裹着秋光,才倍感落寞。

出了大殿,遇到我的小和尚们躬身双手合十向我打着招呼,我还予同样的礼节,虽说日常生活极其单调,但这里的人找不到阴影,尽管头上的光芒看起来还很微弱,却没有类似黑色的邪恶光芒,我心里大受感动。

寺院里,僧人们依照不同阶级和不同活动,身着不同的服饰:从主衣七衣到五衣,有红色有褐色,有土黄色或者明黄色……如此身穿不同颜色的僧人们在寺庙里悄然往来,兀自行止。他们像是某种异常安静的动物般无声无息地吃饭,诵经,劳作,睡眠……用简单的日程送走严寒酷暑。

我最初来到这时还是夏天,不记得如何来到这里,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一概不见,以前有过的什么东西遗忘在某个场所,我只是通过太阳的光和热、白天的日长与山林的树木简单判断应该是夏天。

清晨醒来,我在寺庙里的大殿里。周围僧人全都闭目合眼专注地打坐念经,好像谁也未曾注意到我的出现般——表现出疑惑,我好像是打坐时睡着了。头闷沉沉的,什么也想不了。

我抬头看周围,大殿宽阔而暗淡,穹顶高耸,佛像平和而威严地俯视着大殿前,木格子窗投进来些微亮光。四角上又单独设一个厢房,房间外墙像打开的两扇挡板一样平行出去,让人不明所以的建筑。

住持在一边杵着锡杖站定,他眉毛眼皮颧部耷拉着,脸上有一大颗黑痣。他注意到我,微笑着杵着锡杖来到我面前:“小兄弟,随我来。”

我随住持到了偏房,“你已收入悟心上人门下,他平日里在这里修行,待你师父礼佛完毕方可上前去,不得无礼。”他送至门口便折返。

我点点头,煞有介事地往里面窥了一眼。

偏房没有正殿那样清冷的氛围,只是到处有佛像这点没有改变。

“来啦?”只见他披着袈裟,站在蒲团前,双手合十,头也不回地说,说完缓缓转过身来。

“哦……嗯……”我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看着他。他脸上皮肉尚不至于干巴巴,眉目开阔,脸色和悦,带着几分淡然与威严,全无傲气,他头上的光芒纯粹纯白,比我见过的其他人的光芒要强很多。

“寺庙里安排你来超度亡灵,赐号弘一,称法师。从此你便是我座下的弟子,我会对你好生教导,以适应这份工作。”

“我……我想问……超度亡灵是怎么回事?”我禁不住问。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袖摆,咳了两声,郑重其事地说到:“超度亡灵就是给亡者超度,枉死、或者死得凄惨的人,他们怨结不解,纵然已经化生鬼道,还会在人间游荡,这就要借助你的法力引导他们往生善道。”

“首先你要明白,这是你可以广积福德消除业障的最好办法,死后也可升禅定天,死后怎样姑且不论,做好的话可以发现繁缛之下解脱了的自己,那时你会发现世界何其美妙,芸芸众生也都是可怜人,帮助他们也就是帮助自己。以后你会明白的!”

他说完,见我呆愣着,他接着说,“时间还很多,以后多加修炼就好了。”

“你天资聪慧,年纪轻轻就萌开慧眼,我寺法事日多且艰,我年事已高,无法胜任更多工作,其余师兄能力有限,只得请你代劳。”

“不过,你的慧眼虽然已萌开,对于接下来的工作,却还是不够的,在这之前,需要你的慧眼完全打开!”

说完,他的手放在了我的顶门略微施法,两眼突然涨出大量鲜血。

“啊……”我疼得尖叫,“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这是在干什么?”

“接下来你只要用这一只眼睛便好,其他眼睛是看凡俗的眼睛,你已经不需要了。”他从我顶门移开手。

“此后还要勤力修为才是,你的光芒中掺杂一丝不纯净的光芒,我无法全部清洁,只能由你自己倾注念力才行。有时候即使很小的失误,也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无法悟得佛法,还请你多做,惠能是文盲,他就属于不懂,但是他会做,于是他做了南宗禅祖师爷。”

“记住,这是关系到你性命的事。我也无法帮你,只有纯洁无垢方能消除一切黑暗,明白?”

我说明白。“不过,要做到什么时候?”

“我也说不准。不过也不算是太难达到的事情,你每个星期佛灭日进行一次就行了,此外的作息和其他人无异。”

“工作前必须做足准备,全情投入才行!明白?”

“哦哦……”我半推半就地点了点头。尽管不甚明白,但应该是件有意义的事情。我想。

他命人取来金刚杵、佛珠和袈裟,“这些东西你带上,金刚杵可以加持佛力,佛珠解压驱魔,袈裟护你真元,以后请自己珍重吧!阿弥陀佛!有什么问题可以来这里找我,我基本上都会在这里。”我颤巍巍地从他手里接过。

“好的,谢谢师父!”我把手举过头顶三拜,基本礼仪还是要有的,毕竟他称我的师父,我想。

“觉远,你带他去安排一下住宿事宜……”他叫来和尚,和尚只对他说的话连连点着头。

说完他甩甩衣袖继续其他事情。

我拜别师父,跟随觉远和尚去了住所。绕过弯弯曲曲的长廊,再经过一排梅树和海棠花树丛,便来到了宿舍楼下。我住的是个单人间,宿舍是干净整洁,床铺只有一米左右宽度,木床,上面铺上新的棉被和床单,卫浴和热水也一应俱全。

快到吃饭时间了,我在院里四处走动了一下。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自己近些天的境遇。

“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通过考试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的。”觉远和尚说。

“好像能明白。可是,你知道超度亡灵具体是什么样的工作吗?其余的人做的也都是些什么工作呢?”我问。

“不知道啊,等你做不就知道了吗?寺庙里有各种安排的嘛,做饭有做饭的,耕田耙地有耕田耙地的,我也只是给师父处理一下杂活,此外我们诵经念佛,偶尔一起练练武锻炼身体,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吧?”他有些不耐烦。

我没有再问。

“这里生活规律,同外界隔离,寺院负责安置我们的日常所需,不需要交纳任何费用,并且根据寺院的收入情况,每个僧人每月有一定的生活补贴,用于外出乘车、购买经书什么的,你去到其他地方诸如某个度假庄园或者疗养圣地他还不得收费,这里完全免费的。”

“别多想,就这样,食堂的话是下了宿舍楼左拐,要去的话一起?”

“谢谢,不了,我等一下去。”

“那,再见!”他说完便挥手走向饭堂。

我来到食堂随便点了点白扁豆和西红柿就着米饭下肚。食堂宽敞明亮,实木桌子连在一起,三五成群的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菜品大凡市面上的也都有,清一色的素食,肉食也是大豆制品。如果心里没有这样那样的疑虑,大概能在这里舒服地生活下去,我想。

03

清晨来临,钟声敲响,五点左右人们便打开门,大门是铁铸的,涂着红色油漆,十分有排面,在正门口放置着一个木制三角形的立体支架,上面贴着“灵澈寺出入院须知”与“非有关人员谢绝入内”的字样。左右两边叫偏门,比正门小得多,是对香客开放的。晚上五点左右,待游客离去,又把门关上。

早上僧人们穿上海清服来到大殿做早课,寺院住持和负责弘法的法师便会应邀在大殿里进行宣讲和召开法会,下面的人认真打坐听讲,有的还认真做笔记,我对这些内容基本无知,只是看着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想着何时结束早课。

“广结善缘,自求多福,阿弥陀佛!”这是住持挂在嘴边的话,每次说完,他都瞥着眼睛四处看一看,干咳几声,然后陷入深深的沉默。有时候不专心听讲,他看着我的眼神便充满冷漠和责备,每每想起他的样子,内心就升起有一股无可名状的五味杂陈。

做完早课,便到了吃饭时间了,吃完饭打扫清洁殿堂和大门口,给绿化带拔草,浇水,或是到山上挑水,种庄稼,完后又回来吃午饭、午休,之后又是晚上打坐念经,如此送走一天。

傍晚时分是分外美好的,大家吃完饭后可看书练字、拜佛诵经,或散步,讨论佛法,也可以在户外的石凳上休憩……处理上完全自由,我喜欢在钟楼旁倾听钟磐声,听它幽长的钟声均匀回响,身心也得到最大程度放松。

钟声的余韵消失之后,惟有晚风穿行四周林木的沙沙声,夜色漫过头顶,爬上墙壁,爬上每个人的脸庞,一天的活动就落下帷幕了。

如此闲适平淡的日子里,我长胖了不少。

“相对于过去,现在物质生活已经丰富多了。”师兄说。

师兄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和尚,他喜欢挂在嘴边的话便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十足的乐天派,他不拘泥于形式上的东西,他说不要在自己身上套上太多形,要学会用神。

“呐,师兄,你会不会不时觉得,我们从出生到离去,就已经被圈定在一个固定的时空里,努力也只不过是让这段路程变得更加平坦些。有些人无论如何努力也过不好一生,如果活着都没法体会到世界何其美妙,说死了去往极乐世界、什么生禅定天不是很虚妄吗?”

“你说的是物理层面的,大凡时间里的事物,世间万物都是易朽的,无不死不灭的。我们更多讲求的是心灵的修行,心所抵达的地方,知晓那里的人便知那是何等曼妙无比,狄金森说过: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也许会忍受黑暗。我们修行,就是找到心灵超脱之后的美。”

“要简单也简单,要难也难,完全看个人,首先要学会什么也不想,安静地在这里生活。能做到?”

“呐,我啊,只是这样送他们开心地离开,便觉得高兴异常,天赐予我这份力量,它是我活着的意义所在,无奈自己能力有限,无法帮到更多人。”师兄扬起的脸颊黯淡了下来。

“我……别说这些了,下次能带我看看你是如何送走他们?”我试着转移话题。

“有兴趣的话欢迎!”他脸上的阴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也能看到记忆碎片?”他看着我的眼睛发问。

“嗯。我从来不曾向别人提起。”我说。

“那是客人的隐私,非常重要,绝对不可泄露出去,连这项工作也不能向别人谈起。那样的话就会连同自己仅有的记忆也会被剥离,以前就有一个法师出了这种问题,整个人变得痴痴傻傻。切记。”

“我不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同你一样,我的光芒中掺杂了一丝不太纯净的光芒,有什么关键性的东西、我一定要记住的东西,偏偏给忘了。”他用手支撑着头坐了下来。

“或许。”我应道,“我也有同感,感觉深陷梦的泥沼一样,有时候坐下来,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些记忆碎片,无从分辨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还是仅仅是单纯的意象。”

他摇了下头,收回双手并拢放在膝盖,看着远方出神。

04

我们年复一年在山里修行,看着白云在空中飘移,阳光在树林里跳跃,山里的景色四季流转。

又是一年深秋,光线带着几分透明把山里的雾气豁然劈开,落叶也在寺里四处飘散,树上结着红色黄色的果实,河流和水色沁人心脾的亮,山色和寺庙颜色浑然一体,钟声也变得更加悠远清澈。

接近冬天时,师傅圆寂了,时年八十九岁,寺庙里按佛制处理了遗体。

随着他老人家圆寂,信众和游客也多了起来,原本平静寺院整天香火不断,青烟让天空蒙上一层雾。

如此度过的漫长岁月中,那一丝不纯净的光芒始终没法净化,我更加确定我漏了关键性的什么,它很重要,我却无法想起来。我感到焦躁和悲伤,无法安心修炼。

师父是在起床时,一个跟头栽地上,我们赶到禅房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临走始终没有对我们交代过什么,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住持小师父五岁,搁桌上的手形同枯槁,每次宣讲都很吃力,讲两句就要间隔两秒,眼皮也似乎抬不起来,每次讲完后,他都缓缓睁开眼睛,空漠的眼神投向四周。继而被扶下歇息。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住持也圆寂了,我和师兄也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

我还是日复一日地念着“阿弥陀佛”,送走多少人的亡灵,遗失的那部分依然没有找到。

殿堂里重新燃起焰火,师兄在我身旁,一众僧人念着佛经。又到傍晚了吗?最近天好像晚得快了些。

我抱着孩子,正在寻找他妈妈……等等,我什么时候结了婚?又有了孩子?

转眼间发现孩子不见了,我急得到处找,最后在角落一个厢房里发现,这不是大殿四角的厢房里吗?奇怪,我怎么会在大殿里找孩子?

记忆一片混乱。

我又重新清理了一下记忆,一直以来我都在这里做着超度亡灵的工作,没错啊,因为精力不济,我已经停了很长时间了,法事也交给了新来的法师代劳。那这些是谁的记忆碎片?

我又看了看,发现不是在角落里,是在马路上,我拼命叫唤孩子不要跑,我向着孩子的方向奔去,不巧驶来一辆车,我被撞倒在地。

我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那正是我的记忆,碎片里的是我的家人。

这正是我缺失的记忆碎片,太漫长了,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找寻的那一部分,现在终于找到了。

我看到师兄在为我流泪。

05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醒来时,头部和身体传来剧烈疼痛,我不自然地“嗞”了一声。后脑勺像秃了一块,凉凉的,有点疼,身体动不了,怎么回事?我尝试着动一动手指,手指可以动,脚抬不起来。

耳边有什么仪器不时发出“滴……滴……”的警报声,水咕嘟咕嘟地响着,还有人不断走动、车子鸣喇叭的杂音。

眼睛也刚刚适应周围的环境,能看到的范围只有块状的天花板和脑袋旁边老电视大小的东西。

“是监测仪,我在医院里吗?”我想。

这时候有人进了门,是我的妻子。注意到我醒来,她呆呆地看着我,手放在我眼前晃了晃,“醒了??弘。”

我点点头,嘴巴有点不灵说不出话,像古老的人没有学会现代语言。

她抱着我哭了,说:“这么长时间你可终于醒了。”然后破涕为笑,语气掺杂着埋怨。

“我去叫医生。”还没等我说话,她便夺门而去。

门外闪过护士走动的身影,妻子又从门闪进来。

她在我身边喃喃道:“你这一躺下,可把我累坏了,什么换导尿管、洗脸、擦身子、伤口消毒、换纱布……的活计一做就半年,你倒可好,在那躺着舒服,我可愁死了,好在医药费撞伤你的那家人承担了大部分。”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天天给你说话。在你睡觉的时候,我就天天在你耳边念叨,这不,你可终于被我烦醒了。”她顿了顿继续说。

“什么?我在医院里有半年了?”我感到惊讶,“在哪个医院?”话语像长了翅膀脱口而出,我已经能说话了。

“东京综合病院。”妻说。

“是啊,自从你出车祸。你是怎么搞的嘛?孩子也是后来我赶到,医生才送来身边的。”她低下头。

我搜寻着记忆,只记得是在人行道上跑去拉孩子。

“孩子呢?”

“回他婆婆家了。”

他也到了上幼稚园的年龄了。”

“是啊……”她说。

我们沉默着,不久后我的主治医师和护士一行人举着病历本站到我的床边。

“3床叫什么名字?”医生问。

“东野弘一。”妻子报了我的名字。

“东野弘一,2021年4月23日,因车祸造成昏迷,住进我院重症监护室,入院时判定为颅脑轻度损伤引起硬膜外血肿和部分神经性障碍,头部、腿部可见外伤,无骨折,经过手术治疗并清除了颅内血肿,两天后脱离危险。脑电图未见异常波纹,生命体征平稳,血压、脉搏、呼吸等正常,眼睛有知觉存在,意识未恢复,原因尚不明确。”医生报告我的病情。

“和正常睡着的人没两样。伤口也只是常规护理。考虑到家属的诉求,患者接受治疗后大部分指标也已恢复正常,只有白细胞指标还有些高,患者预后良好,在7月底转入了普通病房观察治疗。”

“你叫什么名字?”医生问我。

“东野弘一。”

“意识还是清楚。抬一下腿,能抬起来?”

“好的。”

我试着抬腿,腿部的剧痛便传来,又挪了挪另外一边,感觉能动,我使劲尝试了几次,终于勉强抬了起来。

“试着说说话。长的短的都行。”医生说。

“还记得来医院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妻问。

“我记得那天……好像妻上班,我带着孩子出去玩,过人行道时,绿灯还没亮,孩子跑了我追出去,被撞倒在地。后面就不清楚了。”我看向医生。

“嗯。表达也清楚,恢复得还好。”医生点点头。

“再观察一个星期可以出院了。出院以后可以去做一下康复治疗更有利恢复健康。”

“躺了这么长时间,先试着在床上慢慢活动一下,不要做剧烈运动。”

我点点头。

“好的,谢谢医生!”妻子道完谢,在床边坐下来。

医生说完,捋好病历本,把笔插在外衣口袋里便离开了。

“躺这么长时间还能醒来,真是难以置信。”妻说。

我和她谈了梦境。

“我能够醒来,或许是天意!”我说。

“谢天谢地!你也算回来了!”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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