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佛里去
曲和多巴出发去往邬坚林,一路同行的还有两位高僧。一行三人,骑着快马一路南去。
一路上,五颜六色的格桑花在风中摇摆,绿草的清香在周围荡漾。此刻,不仅平日里骄纵的风也变得驯服,就连高高在上的太阳也温和了许多。接连几天,天空中只有零散的云朵,这样湛蓝的天空犹如三人此刻的心境,明朗、畅快。
在一条无名的小河边,三人停了下来。曲和多巴照例拿出皮囊,那囊中装着他从拉萨带来的酒,用秋末的青稞酿制的烈酒。曲和多巴对河流自幼就有恐惧感。他四岁时,阿妈背着他趟一条漫过腰际的河,行至河中央时,飞来了一些马蜂,蜇伤了阿妈的手。他被失手扔进了河里,河水瞬时没过了他的身体,冰冷刺骨的感觉他终身难忘。
曲和多巴喝了几口青稞酒,便牵着马渡河。光滑的鹅卵石一颗颗地从他脚下滑过,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惧,于是把缰绳抓得更紧了,马却因为他的紧张开始晃动。曲和多巴小心翼翼地靠近河岸,眼看就要上岸了,马蹄却突然一滑,庞大的牲畜如一块巨石般重重地倒下了。由于马缰绳的牵扯,曲和多巴也被压进了河里。
这是一次和童年记忆的交叠,曲和多巴在水中看不见阳光,周身一片冰冷,他伸出手呼救。后面的僧人迅速跑来将他拉了起来,他站起身后又去拉马,马也挣扎着站了起来。一些行李被急流冲走,飘散在泛白的河面上。
曲和多巴颤颤巍巍地走上岸,站在岸上又回头望了一眼,河水不急也不深。他低下头自嘲似的笑了。
一位随行的僧人说道:“即便是蚂蚁,你若是惧怕它,它便是猛兽。恐惧不是事物给予你的,而是恐惧本身,我们必须要以肉身奋力抵抗,若是放弃,只能被冲走。”
曲和多巴转头看向那僧人,心里感叹不已。这一刻,他在和他的命运对峙,它就站在他面前,他如尺蠖般前行,在剧烈的阳光下,终将爬入一片黑影。
一行人到达邬坚林的时候,清晨的露珠正晶莹地挂在草尖上。因为刚下过一场小雨,整个邬坚林被一层薄雾覆盖着,远远望去,一片朦胧。晨钟响了,应该是寺中还没有睡醒的小喇嘛敲的。
隆隆……隆隆……余音绵长不绝。
扎西丹增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绝望与悲伤如影随形,在每一个有风的夜晚,呜呜低语。
次旺拉姆从密宗大师那里回来后,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扎西丹增的面颊已经塌了下去,颧骨高耸,然而眼睛却比先前更亮了,在酥油灯光的映照下,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光与泪交织,不舍地望向周围的每一件事物。
那块氆氇手帕上的血渍已经结成了黑色的硬块,扎西丹增把它藏在了毛毯底下,他想让手帕彻底失掉血色,成为浓重的黑,这样悲伤便无从谈起了。
密宗大师从酥油灯里读出了扎西丹增的命运。扎西丹增是个倔强的人,他猜到了,但是不愿意相信。次旺拉姆从密宗大师那里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问过占卜的事情。
他明白,一切都只是在拖延,结果早已经确定了。
阿旺诺布四岁了,扎西丹增还是经常让他背民歌。他越来越懂事了,经常是放牛一回来,就到阿爸身边坐着。
“阿爸,我捡到了一块漂亮的石头。卓望阿叔说,这是吉祥的石头。”
“阿爸,三央说要送我一匹枣红的小马。”
“阿爸,今天的天特别蓝。”
“阿爸,阿妈今天让我去摘野葱了。”
“阿爸……”
每当阿旺诺布说完这些转身离开的时候,扎西丹增都会轻抚一下自己的胸口。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会带来锥心的痛,痛从胸口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过扎西丹增一直在笑着承受这些,他爱它们,爱他即将看不到的一切一切。
他坚信,他的阿旺诺布即便没有他,也会如雄鹰一般,茁壮成长,自由自在地翱翔。
曲和多巴到达扎西丹增家的时候,天空中的乌鸦如黑云般飘来,发出嘶哑凄厉的叫声,曲和多巴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三央突然推门出来,正撞上了曲和多巴。他趔趄着往后退了两步,三央像旋风一样掠过他的身体。他正想训斥一下这冒失的孩子,但又立刻停住了。
透过那扇门,他看见次旺拉姆正伏在地上,双手低垂,双肩如筛糠般抖动着,恸哭声从房里传来。这个变故有些突然,曲和多巴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曲和多巴停在次旺拉姆身边。扎西丹增静静地躺着,他已经合上了双眼,连嘴角最后一丝奋力的微笑也消失了。曲和多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阿爸!阿爸!”
曲和多巴回过头,竟是两年前见过的阿旺诺布。他长高了,身体却还是那么瘦弱,他的脸很清秀,眼睛里全是泪水,曲和多巴心里微微一震。
阿旺诺布跪在阿妈身边,他并没有大哭,只是一直默默地流泪。他哭了一会儿便转过头,四处找寻着什么。曲和多巴和他对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没有彻骨的悲伤,是质疑,一种对于逝去的质疑。
曲和多巴轻轻叹了口气,不敢再看阿旺诺布。
他转过身,悄悄地离开了。
即便跟着第巴长年拼杀,他也未曾退却过,可那扇简陋的松木门却让他始终不敢再踏进一步。
太阳从雾气中升起,利剑般地将阴翳一一翦除,雾散以后,寒冷依然。曲和多巴裹紧了衣服,抵制着从心底袭来的寒意,迎着阳光,他的眼睛模糊了。
曲和多巴心想:佛爷,您是要尝遍这人世间的悲苦,才能普度众生啊。
超度亡者的法会,是由曲和多巴带来的高僧主持完成的。
繁杂微妙的经文在邬坚林的上空吟唱,白云随着大风急速飘过,地上的阴影宛如踽踽前行的灵魂。阿旺诺布抓着母亲的手,她的手冰冷无力,重重地垂着。
送别亡者的时候,卓望达瓦轻轻地喊了一声,扎西丹增。
次旺拉姆听到,又哭了起来,泪水落到阿旺诺布的手臂上。他仰头看着母亲,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手上,不过他的手掌太小了,显得有些拉拉扯扯。
次旺拉姆反反复复地念着,扎西丹增,扎西丹增……
这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终于随风消逝了。
曲和多巴对转世灵童充满了太多期待,一处理完扎西丹增的丧事他就迫不及待地亮明了身份,说自己是从拉萨来的。
五世的铜铃随邬坚林寺的暮钟一起响起,钟声如雄浑的呼唤,铃音则像是细语呢喃,温婉地在人耳边徘徊着。曲和多巴一边摇着铃,一边念着五世的诗歌:
沉睡的狮子啊,
你睁开眼睛,
那路过的菩提树下,
是你的梦魂。
阿旺诺布从松木门里走出来,他听到了声音。他好奇地走到曲和多巴跟前,然后立刻被他手里的铜铃吸引了,铜铃在傍晚的霞光中泛着夺目的光彩。阿旺诺布踮起脚,努力地去抓那个铜铃,铃声在曲和多巴的手里再次响起。
曲和多巴微笑着把铜铃递给了阿旺诺布,说,你来。
次旺拉姆跟曲和多巴的谈话是非常隐秘的,门是关上的,窗户也上了锁,整间屋子都被酥油的气息填满。次旺拉姆不敢看曲和多巴,只是盯着身下的毛毯出神。曲和多巴把声音压得极低,斟字酌句地说着,他的声音仿佛一柄钝器,击打着酥油灯火,火光飘忽不定。
那些简短的话语饱含了令人震惊的信息,次旺拉姆只记得几句,拉萨…………远走……
次旺拉姆的世界突然变得亦真亦幻,许久,她才低声问了一句:“是要阿旺诺布走吗?”
曲和多巴点点头:“是啊,灵童需要接受学习。”
次旺拉姆看见毛毯里露出一片黑瓦,就把它抽了出来,在酥油灯下,她认出那是扎西丹增的氆氇手帕,她轻轻抖了几下,凝固的血块掉了下来。
“一定要走吗?”
“是。”
次旺拉姆背过身去,灼痛的双眼又一次涌出热泪,滚烫的泪珠掉在了氆氇手帕上,慢慢地与血块融到了一起。
拉萨,布达拉宫。
第巴桑杰甲措收到了曲和多巴的信,转世灵童确实是在邬坚林,五世的铜铃也已经交给了他。
桑杰甲措久久地向南方凝望,远方的云在渐渐地变淡、消失。天远山青,他的思绪也似乎飘远了。
两位随曲和多巴前来的高僧,正与阿旺诺布陷入一场僵持中。他们拿佛经给阿旺诺布看,诚惶诚恐地期盼着神迹的出现,但阿旺诺布对佛经并不感兴趣,他不耐烦地向窗外张望着,高僧又向他说起佛偈,他听了两句便问:“我阿妈呢?”
高僧们并不失望,他们像哄小孩一样让阿旺诺布站在阳光下,然后继续观察着阿旺诺布。
阿旺诺布对眼前的两个人充满了陌生感,虽然他们一直笑容可掬,非常慈爱。阿旺诺布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站在光影里,周身罩着太阳的光晕。高僧们望着他,满意而激动地互换着眼色,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阿旺诺布,你与佛有缘,如此不如便换了法名,叫阿旺嘉措。”
阿旺诺布玩着手指,眼睛还在四处看着,高僧们只是颔首微笑。
他不知道,在他身上,有了法名就意味着,阿旺诺布,一个平常人家的名字,以后就不能再叫了。过了今天,阿旺嘉措就是他,他就是阿旺嘉措。这个不平凡的名字,将伴他永远。
高僧们告诉曲和多巴,六世尊者具备了三十二吉相、八十随好①,令人一见即饱眼福。
曲和多巴是心知肚明的,他看见两位高僧的眼里映出了一轮太阳,那太阳发出的炽烈光芒已经让他无处躲藏。
阿旺嘉措离家的日子定了下来。
曲和多巴来到邬坚林之前,第巴就已经交代过,此次灵童离开不可让人知道。为了稳妥,他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招纳一批儿童前往夏沃的措那宗学习,避人耳目。
次旺拉姆推开了门,阿旺嘉措正在和小牛犊玩耍,他有着和平常孩子一样的爱好——亲近小动物。
次旺拉姆也很喜欢动物,但她从来不允许阿旺嘉措把它们带进家里,比如小牛、小狗。次旺拉姆多次告诫他,那里是它们的家,这里是我们的家。
此时,她倚在门边,慈爱地看着阿旺嘉措与小牛犊玩得不亦乐乎。阿旺嘉措玩累了,又走到一只叫阿木的狗旁边,那是条母狗,最近刚产了崽,一群可爱的小狗还没有睁开眼睛,仅凭着嗅觉本能地依偎在一起,不断地往母狗身上爬。阿旺嘉措蹲下来,伸手轻轻摸一下小狗,又迅速地把手收回来。
次旺拉姆开始晾晒奶豆腐,她轻声地对阿旺嘉措说:“你要是喜欢,就抱一只到屋里去吧。”
阿旺嘉措摇摇头,他站起来看着阿妈,认真地说:“它们这么小,应该跟阿妈在一起的。”
次旺拉姆曾经多次站在曲和多巴面前,不说一句话,然后直直地站着,眼睛有时看着蛛网密布的天花板,有时盯着地上的尘土扬起又落下。
曲和多巴每次都会问她:“您来有什么吩咐?”
次旺拉姆不回答,只是疲惫地笑笑,然后继续站在那里。
多年以后,曲和多巴从汉地商人那里听来了《望夫石》的故事,他恍然大悟,明白了次旺拉姆为什么会执著地站在他面前,那是在以沉默抗拒命运。
曲和多巴站在邬坚林寺前,准备宣布入选儿童的名单。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了,深色的服装聚集在一起,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人们都在紧张地等待着。次旺拉姆与阿旺嘉措站在人群的外围,他们无意间已经与拥挤的人群隔开了一段距离,可是那些话还是传到了她的耳中。
“去读经,到时候如果能成为喇嘛,可以去拉萨见到伟大的五世。”
次旺拉姆低下头问阿旺嘉措:“你想去读经吗?”
阿旺嘉措立刻说道:“想。”
次旺拉姆没有再问,一连串的问题连同她心里的悲伤一同被咽下了。
曲和多巴说话的时候,人群安静了下来,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每念到一个小孩的名字,下面就更静。这是个特殊的时刻,紧张、恐惧无处不在。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听到阿旺嘉措的名字时,次旺拉姆还是微微一震,她仰着头,望着空洞洞的天,阳光从她的背后射来,她看见邬坚林寺里的钟正发出金黄耀眼的光。
三央没有参加曲和多巴的宣读仪式。傍晚放牛回家时,父亲告诉了他今天发生的事。
卓望达瓦郑重地复述了一遍曲和多巴的话,三央听懂了。两个人都很高兴,对于学经,三央自然是满怀希望,但真正让他想去的原因是,阿旺嘉措。
那个夜晚,三央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站在布达拉宫脚下,眼前是千万级的台阶,阿旺嘉措就站在上面,他喊阿旺嘉措,阿旺嘉措低着头看他,眼中竟落下泪来,泪滴顺着台阶滚下来……
曲和多巴召集了所有要前往措那宗学习的孩子在邬坚林寺前集合。清晨的寒意从地面不断升腾,一些冷极了的人不时地搓着手,或者哈出些热气让自己暖和一些。三央站在人群的后面,重重叠叠的身影让他看不见阿旺嘉措。他踮起脚,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是次旺拉姆阿妮②。
“你记得要照顾好阿旺嘉措啊!”
“那是一定的,阿妮你放心吧!”
当人群开始走动时,三央终于看到了阿旺嘉措。他站在曲和多巴身边,晨光中,他的身影孤单而遥远。
这天夜里,星斗满天,周围很静,仿佛一汪深潭倒映着人间的心事。阿旺嘉措因为下午去听高僧讲经没有吃饭,次旺拉姆给他煮了一盘血肠,阿旺嘉措似乎很累,吃完了就躺在了床上,次旺拉姆收拾好锅碗也挨着他躺下了。
阿旺嘉措通过白天高僧们的言语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很累,然而始终睡不着。次旺拉姆叹了一口气。阿旺嘉措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摸了下阿妈的手。
“阿妈,你还没睡着?”
“是啊,要不阿妈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好久没听阿妈讲故事了。”
次旺拉姆讲的是西藏古老而神圣的格萨尔王的故事。她挑格萨尔王降妖灭魔的部分讲,却不知不觉讲到了格萨尔的出生,当讲到格萨尔与母亲相依为命在外漂泊时,她再也讲不下去了。
这个故事次旺拉姆不知讲过多少遍。此时此刻,那来自远古的悲伤将她团团包围。她摸了摸躺在身边已经睡熟了的阿旺嘉措,心仿佛被掏空了。
告别的早上,次旺拉姆给阿旺嘉措整理好了行李,一个巨大而显得有些笨拙的包裹,阿旺嘉措拎在手里,次旺拉姆还想让他再多拿一些,哪怕只是一碗糌粑。
次旺拉姆跟阿旺嘉措说好,只把他送到家门口。但是在阿旺嘉措离开后,她还是跟了出来,远远地看着集合的孩子。
阳光越来越刺眼,孩子们已经走远了。次旺拉姆站在邬坚林寺前的空地上,不断地挥动双手,她多么希望阿旺嘉措没有离开,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手越来越沉重,当阿旺嘉措一行人的身影成为一个小点消失后,她再也承受不住,瘫倒在地。
拉萨,布达拉宫。无数的谎言和骗局正在掩盖着五世去世的消息。
斯伦多吉站在炽热的阳光下仍然感觉周身冰冷。侍从进去已经一刻钟了,斯伦多吉知道第巴桑杰甲措非常繁忙,可心里还是觉得他是在吩咐侍从如何处置自己。斯伦多吉在布达拉宫当差,给自己谋了不少财物,令他气愤的是,在布达拉宫当差的人那么多,很多人都谋过财,为什么第巴就单单只抓了自己呢?斯伦多吉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他必须要冷静下来,好应付第巴的盘问,可是寒意还是越来越重,他的身体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斯伦多吉在听到第巴轻快的脚步声时,抬起了头,第巴竟然对着他笑了,这个笑让斯伦多吉心惊胆寒,他迅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第巴。
斯伦多吉与第巴桑杰甲措的那次谈话是绝密的,在那之后,斯伦多吉就消失了。
五世的衣服是用上好的丝绸做成的,金灿灿的触感让斯伦多吉陷入到了幻境当中。他披着五世的衣服,坐在金座上,底下是万千信徒。幻境如同一丝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晃,阴森诡谲。他有时会走到窗边,偷偷地向下望,站在那里,正好能看见四世的灵塔,被黄金包裹,被宝石点缀,金碧辉煌。这座灵塔愈发引发了他的噩梦。
有两个人,一直出现在斯伦多吉的梦境中。
第巴桑杰甲措左手持一根金刚杵,目露凶光地望着他,挡着若隐若现的逃逸之路。斯伦多吉转身,却常常在转身的一刹那惊醒,因为他又看见五世**在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瞪着他。
斯伦多吉从噩梦中惊醒,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想点燃桌上的酥油灯。整个布达拉宫都被黑暗包围着,悄然无声,甚至没有月光。斯伦多吉点亮了灯,温暖的光照亮了屋子。门前传来了侍从喇嘛的脚步声,斯伦多吉打了个寒战,立刻又把灯吹灭了。
脚步声停了,斯仑多吉害怕极了,双手捂着脸不断地低语着:
“五世,请您原谅,我不是有意做您的替身啊!”
战栗的语句,被黑夜吞噬,斯伦多吉虔诚的告白并没有得到宽恕。这样的夜对他而言,是恐怖而漫长的。
时光飞逝,眨眼间,传昭大法会和新年接踵而至。拉萨的春天总是来得晚,三月的时候,冬色依然凝重,空气凛冽而冰冷,天空看起来分外高远。
斯伦多吉正面临着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机,传昭大法会。在这次盛会上,他要为万千信徒摸顶祝福。盛大的节日往往容易暴露身份,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整个第巴政府也许会遭遇空前的灾祸。
传昭大法会前夕,斯伦多吉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像只陷入了危机的野兽,奋力地为自己寻找着最后一丝生机。看见守门喇嘛在打盹,他踮着脚从门口跨了过去,他为自己能够逃脱而庆幸,但当他走到布达拉宫南门时,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那是一列由数十人组成的人墙,正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斯伦多吉不得不又折返回去,再次坐到五世的房间里,他东看看,西看看,然后突然用棉布捂住了嘴,发出一阵揪心的低吼。沉闷的声音惊醒了打盹的喇嘛,然后他又听到了巡视的脚步声。
第巴桑杰甲措终于来找斯伦多吉了,来商议传昭大法会的事情。说是商议,当侍从关上门后,斯伦多吉就立刻俯下了身,老老实实地听从桑杰甲措的安排。桑杰甲措一直背对着斯伦多吉,他不愿看见五世的衣服再次充满生气地站在自己面前。
桑杰甲措告诉斯伦多吉,此次传昭大法会他不必露面,只要坐在肩舆上就可以了,竖起的黄纱会让他的面容朦胧不清。
斯伦多吉直到坐在肩舆上的那一刻,才真正明白第巴的意思。侍从喇嘛递给他一根刷过金粉的杆,金杆的前端拴着一条五彩布条,上面绣满了经文。他只需坐着,临空俯视即可,万千信徒都在他的脚下匍匐祈祷。斯伦多吉低着头看自己松巴鞋③上的花纹,纹理有些异样,左脚是个“劫”字,右脚是个“难”字,他的头“嗡”的一声,冷汗滚滚落下。
信徒们朝拜完,开始排起长队,依次从他的座下通过,他手里金杆前端的布条从信徒的头顶一一划过。金杆在斯伦多吉的手中越来越沉,他甚至感到,每一个信徒从布条下经过时金杆都在颤抖,这种颤抖让斯伦多吉觉得是五世的神灵在责问他。
第巴桑杰甲措没有等到传昭大法会结束便回了布达拉宫,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巨大的松耳石④放在了五世的房间,然后又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政务繁忙的他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
五世的气息似乎还在,桑杰甲措依恋地摸着五世的座椅,沉浸在缅怀与希冀的畅想中。但此刻,希冀已然超越了伤感,变得枝繁叶茂。
希冀是阿旺嘉措给他的,也是他给阿旺嘉措的。
夏沃的措那宗,巴桑寺的暮钟要比邬坚林寺的清朗许多。巴桑寺的钟是新换的,旧的钟因为经年风蚀破了个洞,敲出的声音像是寡妇的呜咽。巴桑寺自从换了新钟,每次暮钟过后的晚霞都似乎和平常不同了,变得更加绮丽、壮观,这样的晚霞给三央和阿旺嘉措的少年时光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四年时间里,阿旺嘉措时常想念着家乡,他习惯在晚颂后来到后院。巴桑寺后院的围墙很低,只要坐得高一些就能看见远处的人家,在碉楼林立的草原上,仿佛无数突兀而起的石板。
阿旺嘉措常常坐在院墙上向远处眺望,看火红带着甜蜜气息的晚霞,它们柔软、温暖,总是让他想起家乡的阿妈。关于阿妈,阿旺嘉措的记忆已经不多了。来这里很多年了,很多有关家乡的记忆正在纷纷消失。
他有时还会想起,阿妈温暖的手掌在离别的那晚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阿妈的声音是温柔而慈爱的。
但是他已经想不起阿妈的头发到底有多长,阿妈手掌的红痣在哪里,这些细枝末节记忆的缺失成为了他的遗憾。
阿旺嘉措在巴桑寺的几年,学业进步迅速,他对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五明⑤中,声明学得极好,经常得到经师的赞赏。但这样的好学并没有换来他期待已久的事情——回家。
经师们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他。
年岁尚小,学识不满,何以归乡?
路远雪深,你不识路,等到来春。
学经之人,心如明镜,不该恋家。
……
阿旺嘉措无从反驳,只能借着晚霞思念远方的阿妈。三央从他身后走来,递给他一个梨。
“秋深了,你该回去了,天冷。”三央关切地说道。
天上呼啸而来的大鹰,在头顶上盘旋几圈后便飞走了。阿旺嘉措转头看向天边,霞光已经退隐到了山里,天边萌生出一片灰暗。
“是啊,秋深了,又是一年了。”阿旺嘉措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