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楼、静悟楼前种了同样的树,叶子的形状像香椿叶,又像苦楝叶,很少有人能叫出它的名字,可它既不是香椿的近亲,也不是苦楝的子孙。 春季,这种树灰黑枝腋间抽出黄绿色羽状嫩芽,清爽可人,夏季,苍绿枝头上绽开黄瓣红心的串串小花,安宁深邃;到了秋季,三片彩纸裹成的蒴果,由翠黄转为新橙色,又由新橙一变为锦红,串串挂在枝头如漫天云霞,还有新绽的黄花辉映其间,斑斓多姿,别有一番韵致;冬季寒风吹彻,木叶飘落,仍有荚果如风铃鏦鏦铮铮,悦耳动听。此树一年独占十月春,只要会欣赏自然的人,就不会熟视无睹,可惜人们虽然能注意到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的名字叫栾树。
大禹治水时,就已经出现了栾树的身影,《山海经•大荒北经》载“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栾。”,这里攻是伐木取道的意思,云雨是云雨山,据考在鲁中偏西的宁阳,和泰山、梁山为邻。大禹治水的时候,在这座山上伐木取道,看到红色的石头上生长着栾树。按照中国历史的传统,陶渊明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使菊超然于其他花木之上,成了隐逸的象征,周敦颐一篇《爱莲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使得文人墨客表心志时常以莲自寓。栾树和菊、莲相比,自有其独特的韵致,可是为什么就没有在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中留下一席之地,甚而沦落到“相见不相识”的地步呢?我想遇人不淑可以作为一种解释,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怎么会有闲暇为一棵树来舞文弄墨,逢人说项呢?栾树如果遇到陶公、周先生,其情况会如何?不得而知,但也许应该不会如此的默默无闻吧。
当然,栾树不像桃李,可以润口滋心,不像榆槐,可以建房起屋时做大梁,也不能像兰桂竹木一样,给文人以情感的宣泄,心灵的寄托,精神的慰藉。栾树“文不成、武不就”,应该也是其不被国人重视的一个原因,如果向园艺专家请教的话,就会发现栾树还是“人挪活,树挪死”的典例,在中国,栾树“只分布在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下游,在海河流域以北很少见,也不能生长在硅基酸性的红土地区。”这是360百科的一段文字,栾树和屈原又是多么相似,屈原随着楚国的灭亡而怀石投江,而栾树离开黄土两河流域就水土不服,其故国、故土情怀让人起敬,其经历轨迹却不能不让人心生悲慨。
说栾树从不曾在历史上被恩遇过是不准确的,栾树又叫“大夫树”,就是被帝王赐予恩宠的结果。据班固的《白虎通德论》中记载,春秋《含文嘉》曰:天子坟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栾树虽然没有作了帝王的墓树,但作为大夫的墓树也算有了一种身份。可惜这种身份却更不为百姓所喜,谁没事家里栽栾树讨晦气,这又不能不让人想到李白了,拜谒了半辈子,总算被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推荐进了朝廷,可每天应制酬唱的翰林供奉真的是有辱斯文啊。幸好,李白是谪仙,才气侧漏,是谁也挡不住的,最终还是“绣口一吐”,吐出了半个盛唐,而栾树终非无用之树,在谢灵运“团栾润霜质”、张可久“碧檀栾树倚苍云”以后,寂寂了无数岁月,终于迎来了其树生的巅峰,现在,庭院,公园,路旁,栾树快要红半个秋了。
栾树的栽植历史悠久,北京植物园现在还有两棵古栾树,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现代作者丹水元平曾这样表述“大地上的植物,如同任何生命,都生老病死,不死的是文字里的树。”而文字一旦语焉不详,或出现纰漏,那么树在文字里也会死去。栾树就曾遭到这样的厄运,《神农本草经》虽然把栾树列在下品,可好歹还是栾树,但到了朱元璋的儿子朱橚的《救荒本草》中,栾树名字虽然还在,但树的图形却被偷天换日了,名为救荒,反而把栾树给荒去了,以致于古今草木第一人李时珍编《本草纲目》想偷回懒,结果照抄的栾树变成了楝树的模样。下笔成文者真的是不能妄下断言,信口开河的,否则流毒无穷,贻害后世啊。
栾树叶可以染蓝,花可以染黄,种子可以作佛珠,而且抗风、抗二氧化硫、抗臭氧,在现代注重环保的背景下,栾树渐渐成了园艺绿植的宠儿,而栾树的蒴果在朔风中以太阳的原色扑入行人的眼中,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台湾美学家蒋勋认为普通植物的花是妩媚的少女,极尽娇艳诱惑,待结果后则像待生的母亲,安静谦逊了。而栾树则开花时害羞谦逊,孕育果实时彰显出全部的力量和美貌。这是蒋先生独特的美学感受,我不能妄置一词,但是看着满树的火一般的栾果,忽然想到泰戈尔的“果实的事业是尊贵的,花的事业是甜美的”,人呢,如果错过了春天,其实秋天也不错,如果错过了绽放,把果实蓬勃饱满成一道风景,也可以无愧于一颗树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