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徒 第三章

3

当陈哲还叫陈哲的时候,这片土地还没有那么黑暗。

来到陈家村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在运动开展即将谢幕的那一年。当时的四人帮的气势其实已经消沉了许多,但由于陈家村地处偏远,没有收到消息,所以运动在这个地方还是如火如荼。

陈哲比较幸运,被分配到陈叔家。陈叔为人善良,带着农村人天然的纯朴憨直,是个老老实实本分的农民。他看陈哲是本姓,五百年前是一家,就对陈哲格外宽容。平时有个脏活累活也不怎么让他干,运动的人来检查的时候才叫他假装洗洗农具。如此相处下来,陈哲跟陈叔到也有了几分相像。村里人都戏称陈哲是陈叔的儿子。面对如此照顾他的陈叔,陈哲心里过意不去,平时就帮陈叔教导他心智未开的儿子大跳。

陈叔的儿子其实已经九岁大,可神智却还抵不上一岁的儿童。最基本的说话都不会,只会毫无章法地指指画画,口里吐着听不懂的话语。整天戴着大项链在村里跑来跑去,附近的山坡都是他玩耍的地方。虽然村里出过几次儿童丢失案件,但看在面相痴傻,村民们也不担心大跳被拐走。

大概是由于是唯一的后代,陈叔对儿子格外恩宠。听村里传言,陈叔原本还有个女儿。但当陈哲向陈叔求证时,却得来否定的回答。

陈叔是信奉神魔鬼怪那一套的。勉强能容下一家人正常生活的房屋还硬是要拿出一张桌子来摆放香炉。奇怪的是桌上只有香与蜡烛,却没有平常人家放的菩萨。陈哲向陈叔打听过,说是在这个陈家村,只有一个神,就是破庙里的神像。谈起神像时,陈叔的表情浮上一股敬仰的表情,神圣不可侵犯。陈哲还想再打听时,陈叔却闭口不提。无论陈哲怎么求他,陈叔却是只字不提。陈哲只好悻悻离开,没有继续把话题继续下去。

直到后来,陈哲偶然间打扫陈叔房屋时,发现一本破旧的《山海经》。陈哲感到很奇怪,按理说,陈叔祖上都是农民,不应该藏有什么书。看这本书的成色,应该也有些年头。陈哲翻了翻自己调到这里时的书包,并没有这本书,况且他也没有读神话传说的喜好。

陈哲带着好奇翻了这本书,发现这本书除了第36页,其他页都保持原来的样子。唯独这第36页,是被翻了又翻,在上面还有歪歪扭扭的注音。显然,这是有人看不懂字,却极想读懂这本书。陈哲把扫帚放下,正想再仔细阅读这本书时,陈叔回来了。陈哲正想问问陈叔书的来历时,不想一向温和的陈叔却大发雷霆。一把将书夺了过来,对陈哲大声责骂,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陈叔把陈哲赶了出去,讲房门反锁。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门重新打开。当陈哲走过门槛,发现原来在角落磨损过度的木柜被上了一把厚重的铁锁。圆滑的表面衬着桌上微弱的烛光,映得透亮。

“别看了!”余气未消的陈叔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没熄灭的怒火,“以后这个屋里的东西都不要乱动!”

陈哲只好把头缩回来,捡起落在地上的扫帚,去前面扫被风吹下的落叶。

那天陈叔一整天都阴着脸,触及陈叔逆鳞的陈哲心中不安,便主动请示把剩下的农活干完。吃完饭时,陈哲在门口徘徊犹豫,生怕又惹陈叔生气。阿庆婶硬拉着陈哲,他还犹犹豫豫地不敢向里走。

“吃饭吧,在门口推推搡搡地做什么。”

直到屋里的陈叔喊了声,陈哲才唯唯诺诺地走进去。

“陈......陈叔.....对,对.......不起。”从小受儒香教育的陈哲不谙世事,没有被别人发过火,不知道怎样道歉。

“没事,以后注意点。”陈叔的语气还是带着冷气,他大手一挥,招呼陈哲入座。饭桌上气氛一时尴尬,阿庆婶也多少了解今天发生的事,没有像平常一样谈论村中的小事。每个人自己吃着自己的饭,想着各自的心事。

等到吃完饭,阿庆婶叫陈哲出来,陈叔一脸深意地看着陈哲的背影。

“以后那个屋子的柜子都不要碰,知道了没。老头子这辈子就爱惜两样东西,儿子和那本书。”阿庆婶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知道了。”见识过陈叔怒火的陈哲,一身胆颤,保证不会再去碰。

“你这孩子,也是受了大苦,要是孩子他姐还活着的话,也跟你差不多大。”阿庆婶心疼地摸了摸陈哲的头,慈祥的目光注视着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走了嘴。

“孩子他姐?”陈哲满脸疑惑,以前他向陈叔求证过,大跳没有姐姐,陈叔唯一的后代就是儿子大跳。

“瞧我这脑袋,人老了,记糊涂了。孩子哪有姐姐,我说的是要是有个姐姐多好”阿庆婶敷衍地打了哈哈过去,把这当成是年纪大放的错误。但这更加加重了陈哲的疑惑。一个平时可以聊起村里陈年往事,哪怕一些细节都可以说到位的人,怎么会连自己的孩子都记错?

“真是老了老了,连这么点事都忘了。”

阿庆婶没有理会陈哲狐疑的眼神,一边拍着脑袋,一边进屋收拾着碗筷。

陈哲吃完饭回到自己屋里,想要看些书却读不下去。孩子的姐姐和锁在柜子里的那本书,成了压在陈哲心里的两块石头。他思考着这个普通的村庄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所知的秘密。烛光很快就烧完了,陈哲心事复杂地躺上了材质生硬的床板。放在平时,虚落的人身体早就感到疲倦。但此时,陈哲却是格外清醒。他不停地思索发生在今天奇怪的事情,直到天色到五更时,才抗不住疲惫,慢慢睡着了。

那天过后,陈叔还是对陈哲很宽容。不过陈哲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隔阂。阿庆婶还是在饭桌上谈论村中发生的杂七杂八的小事,对那天的事闭口不提。

生活就这么平淡地过下去,陈哲以为不会再发现神像的秘密和孩子他姐的下落时,意外发生了。

大跳丢了。

最后看见大跳的村民说他向村西跑去。大跳心智未开,在村里四处乱跳,村民们也都见怪不怪。直到傍晚吃饭时,大跳还没回来,陈叔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放下筷子,叫才做完农活的陈哲一起出去找阿庆婶一直在屋里哭哭啼啼,一边手里还不停地拍打那个上锁的柜子,一边哭闹着,“要不是这个破柜子,大跳怎么会走丢。”

陈叔听到这句话,面色阴沉地盯着陈哲。陈哲惭愧地低下了头。那件事后,陈哲心怀愧意,便主动请示去帮忙农活。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去教大跳,大跳又回到以前到村里乱跑的样子。阿庆婶认为是这个柜子导致陈哲不去教大跳,才发生了大跳走丢的事件。

陈哲想要去劝慰阿庆婶,被陈叔的眼神拦住了。陈哲心领神会,当下之急是找大跳。经过陈哲的通知,村里大部分人都到齐了。包括去年调来的另一个大学生顾北。

顾北神情哀怨地站在村民里头,显然不愿帮这个忙。因为他可遭了不少大跳的罪。说来奇怪,大跳平时傻愣愣的,对谁都是傻笑相迎。唯独一见到顾北,立马转换脸色,对他拳脚相加。别看大跳年纪轻轻,但身体里蕴藏的力量不可估量,每次都把顾北揍得鼻青脸肿。有一次顾北实在气不过,就直接抢走大跳的项链。结果可想而知,城里来的的娇贵的大学生怎么跑得过从小就在农村里活蹦乱跳的孩子。等被大跳追上,顾北就被大跳的项链勒得喘不过气。顾北见双方力量相去悬殊,就只能一边咬住大跳的项链来缓解呼吸不顺带来的痛苦,一边大声呼救。等村民听到顾北的呼叫赶到把他们俩分开时,大跳的项链上还留有顾北明眼可见的牙痕。

村民们互相的感情还算丰厚,除了村西头有事去城里办事的村长,每家每户都派出人来帮忙找大跳。

“要我们怎么做。”远离尘世的陈家村保留着原始的热情,和邻居街坊互帮互助的美德。

陈叔感激地看这来的各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村民们连忙扶起来,拍拍陈叔的肩膀,安慰他会没事的。陈叔假装不经意地抹了把老脸上的泪水。向来的村民说了事件经过和孩子最后出现的地点。

得到信息后,村民们马上动起身。很快,热闹的院子人散得差不多,只留下陈叔和陈哲。

“照顾好老伴,我不想一个家就这么没了。”

陈叔的声音沧桑了许多,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眼角的皱纹叠折得厉害,嘴上早已无平时的笑意,举手投足间已是个垂暮老人了。

“我会的。”陈哲打量着陈叔的背影,格外心疼。在他调来陈家村的期间,一直是陈叔在照顾他。尽管上次的事件使他们隔阂了不少,但不可否认的是,陈哲心里已经把陈叔当作了第二个父亲。所以他的吩咐,赴汤蹈火陈哲都在所不辞。

寻找大跳花费了一天一夜,当时属于特殊时期,公安方面的力量村民没有办法动用,只能靠蛮力寻找。按道理,陈家村就那么点地方,大跳平时也就在村旁边的田地玩耍,应该很快能找到。奇怪的是,村民们把陈家村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大跳的踪迹。所有村民去到了能想到的地方,镇上和隔壁村,甚至是隔壁村的墓地。为了这件事,村民差点和隔壁村的村民打了起来。幸好来城里办事的村长及时出面制止,这才止息了一场大架。

但最后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有了,曾经在大家面前跑来跑去的大跳像是人间蒸发了般消失了。

陈叔最后放弃了希望,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村门口,神色哀伤地抽了一跟又一根的烟。经过的村民们多是同情地拍他的肩,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能安慰他的。毕竟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年代,谁家还没个苦事,能吃上饭就已经是大幸。村民拍个肩已是最大的安慰。

陈叔自然知道这一点,也没有多矫情。他把手里的烟抽完后,就默默地起身,朝家里走去。

等陈叔打开房门时,发现更大的苦难出现了。

家里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餐具砸得七零八碎,柜子被翻倒在地,被褥撕得四分五裂,锁书的柜子不知所踪。这个家里唯一完好的,大概只有桌上屹立不倒的香炉。

陈叔心里不由得生出怒火,大声叫喊着陈哲的名字,没有人应答。回应他的,只有远远地传来嘶哑的尖叫声。陈叔顺着声音而去,发现衣衫褴褛的陈哲和抱着柜子哭哭啼啼的阿庆婶。

“陈叔...你来了”陈哲为难地看着陈叔,一边使劲挽着阿庆婶,不至于让她失去控制,一边犹豫地要不要告诉陈叔残忍的事实,“阿庆婶她....”

“说吧”失去儿子的陈叔对人世已不抱有多大的希望。

“疯了。”

陈叔噗通一声应声倒地,眼中本来还带有黑泽的神色慢慢变灰,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亮。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尽管没有被子,但现在他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旁边的任何事物都没有放在眼里,包括阿庆婶抱着的柜子里消失的《山海经》。

从那以后,本来就沉默的陈叔更加沉默。每天除了必要的农活,就是去四周打听儿子的下落。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村里人都饶着他走。念于村里街坊的情谊和失去儿子的可怜,村民们也只是有些微词,没有驱赶他。

陈哲每天都照顾阿庆婶,虽然阿庆婶疯癫,但毕竟是对他有恩的恩人,陈哲都是尽心尽力地去照顾她。他和陈叔的隔阂也越来越大,因为陈叔把儿子的丢失和《山海经》的怀疑都扣在了陈哲头上。有好几次,陈叔都闯进陈哲的房间,把他的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山海经》,这才罢休。陈哲不敢发出抱怨,毕竟大跳的丢失他确实要负一部分责任。至于陈叔翻他房间的行为,陈哲也表示理解,毕竟这之前是他对《山海经》表现出来极大的兴趣。

日子就这么过去,陈哲和陈叔的隔阂越来越大。除了必要的交谈,陈哲和陈叔没有多余的交流。

直到运动的人们冲进破庙,把愤怒的火把烧向古老的神像,给这片土地添上一笔最黑暗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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