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默接到录用通知的时候,高铁站里的广播正呼叫乘客登车。
他又要回……确切地说是又要去深圳了——大半年来,他奔波于南垂的故乡小城与大深圳之间,参加了无数的面试、招聘会,却没有等来一份满意的工作。
“现在我是给钱就干了。”他曾对友人戏谑地说到。
电话里简单谈了条件,自然与林默心中的要求相去甚远,但在老家已经属于不错的水平,他只用了几分钟便决定接受这个offer,这时,他已经站在动车的门边。
“那我还要回深圳么?”他犹疑了一下,还是径直走上了车。
明早还有某券商的面试……最后的……机会……试试看吧……
列车行驶在这条一年来走了无数次的路上,林默开始幻想自己回家安定后的美好生活——轻松简单的工作、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不再出入拥挤的地铁、隔三差五和好友小资一轮,连内裤都不用自己洗……
意淫到high处,林默拿出手机,推掉北京某大型国企的面试。
“就不过去了,北京——这么远。”
听着歌,他睡着了。
(二)
“远,聚一聚吗,我要回家了。”
已经被故乡生活的美好幻想熏得晕乎乎的林默寥寥草草地在券商那里走了个过场,就开始处理深圳的后事,把公积金取了,再和几个朋友聚聚。
不过头等大事还是把房子转租出去,这个房子是林默去年底辞职后租的,那时他自信很快便能找到更满意的工作,看到这间通敞明亮带厨房的小单间后即刻大笔一挥签了一年租约。没想到这才半年,就只得灰溜溜地撤出深圳了。
林默一直按照“房子是租的,生活不是租的”的哲学布置着这间小房子,新买的小资茶几、书柜,从宜家倒腾来的各种生活小物件。
“都带不走了么。”林默躺在床上,看着这苦心经营的一切,冰箱和电视始终是没机会买了啊——他本想只要一找到工作就立刻配齐这些大件。
“切,家里的狗住的都比这间房大。”对回家后生活的美好幻想,很快又把心底刚涌上的遗憾和不甘压了下去。
陈远到现在也没给回复,看起来今晚是约不上了。
林默上了顶楼,发现夕阳正好。他第一次发现,在自己住的地方能看到海。
再见了,深圳。
一张美艳夕阳下寸土寸金的深圳的照片,在朋友圈宣告了林默的回归。
(三)
一如既往,车堵在了快速环道上。
五音不全的林默哼着广播中的歌,上班一个多月以来,别的没学会,歌技倒是提升不少。
林默家和公司离得远,晚高峰一堵,基本要过了七点才能到家。家里人开饭早,回到家只能吃翻热菜了,看来在家里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的梦幻。林默不禁想起了在深圳的生活,五点半下班,二号线倒一号线,六点半准能到家了。
不过等新房交房之后情况就会好多了吧——去年全国房价大涨之前,林默当机立断让家里出钱购置了一套小户型,现在已经涨了近一倍。不过,他和他妈一直对这房子是自住还是出租有分歧。
“在哪见,吃啥?”
陈远这时才给林默回了一条,林默差点没把饭喷出来。
“回得够及时的啊。”
“不是跟你说了找我用小号吗,这个号上得少。”
“家里还是总催你回来啊?”
”那可不。”
“回来呗,挺好的。到手三千,纯零用。”
“我特么回得去么。”
(四)
陈远是没有办法回家的。
他在深圳混得并不好,混迹于小型民企,工作累,工资低,所以总被家人催着回家,当地的关系有,弄进一个效益好的国企或者清闲的事业单位毫无问题。
但他自从高中毕业离开故乡那座小城开始,就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回去。家人永远不会知道,连从小就要强的林默都妥协地逃离大城市了,本就没什么事业心的陈远,为什么非得赖在深圳。
因为他的爱人在那里啊。
他妈来深圳探望他的时候,还以为那个叫张俊生的、留着碎胡渣、身型微胖的大男孩,只是陈远的室友而已。
“小张,你可要多照顾照顾我们家陈远啊。”陈家妈妈一边洗着水果,一边和张俊生闲聊着。
“嗯。“张俊生默默应承着,心里却想着:我会照顾他一辈子的。
张俊生的事业比陈远稍微好一点,但不回家的理由和陈远一样。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到新西兰定居,其实他们都喜欢那种清静安宁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在那里,他们可以合法结婚。
林默问过他为什么不到别的小城市去,至少生活压力没有这么大啊。
陈远笑了笑,没有了大城市为梦想拼搏这件外衣,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家呢。
陈远倒是没有想到林默居然就这么跑掉了。从小到大,林默都是一个这么要强的人,回家混体制这种选择早两年和他提,他都会觉得是一种侮辱。
看来人老了,总是要妥协的啊。
自己会不会也有一天,也要回到那座小城,结婚生子,孤独终老。
(五)
林默不喜欢到公司食堂吃饭,所谓的食堂,其实不过是请了阿姨来炒菜,菜色单一,和林默前公司的包罗各国美食的食堂不可同日而语,况且,和同事聊不上几句。
小城的国有单位,午休长达三个小时。林默四处觅食之后,通常一边听着CPA的录音,一边漫无目的地乱走,偶尔会去星巴克点杯咖啡,好好休息一下。林默有时会算一下薪水和今天的午餐,得,今天白上班了。
他时不时会想起在前公司的日子,中午和同事们吃香的喝辣的,谈笑风生,聊聊市场,聊聊技术,偶尔讲点时尚热点,公司八卦。
他坐在星巴克的落地窗后,望着眼前的CBD,他曾觉得这片地方可以媲美很多大城市,但是现再看看,即使楼是一样的楼,却少了很多故事。
回家后的生活,并不如当初想的这么美好。虽然不用为房租和柴米油盐烦恼,但是薪水少了一大半;虽然家里大多数时候住得挺开心,但总难免和父母有矛盾;吃的玩的和大城市没得比,新奇的玩意儿总要第二波第三波才能体验;连优衣库都不怎么打折了……
林默想起早高峰排队过安检的场景,想起那天下班挤地铁被人踩掉一只鞋子,只能光着脚走回家的事。林默又说服了自己,吹着空调唱着歌堵在路上,总比被挤成肉饼强。
有房有车有闲,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没有梦想了啊。
(六)
一天只用难过六个小时而已嘛。
上班的第二天开始,林默就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份工作。林默毕业后总共干过三份工,几乎玩遍了全部所有制。从前的工作自然也有倦怠期,但也不乏激情和乐趣。林默总是会对自己的工作津津乐道,对每天学到的新技能感到开心。
而现在,却是充满了压抑。虽说是企业,但和衙门并无区别,领导都是空降的官僚,小心翼翼地,少有商海沉浮的生意人的练达。林默会想起曾经一起共事的业界大咖,简直能秒速高潮。
从前,林默可以因为预测模型里的一个数据和CFO据理力争,最终成功说服强势的CFO。而现在,几乎所有的争论,都可以用一句”国企就是这样“完结。当他质疑项目书报告里的市调分明信口胡诌的数字,却被告知领导觉得这样填好。
林默感觉被扇了一巴掌,他一直信奉的市场真神就这样被击毁了。
顶头上司的中年老女人,大半辈子龟缩在体制里,早已熟悉了这一切。对外面的世界漠不关心,觉得自己在井里看到的一片天就是事实的全部。能力的不济自然不用细说,对于工作的好坏毫无判断能力,只要用对了仿宋GB2312,决然看不出别的问题。
林默甚至开始想念前前公司那个尖酸刻薄的女老板,虽然人品不敢恭维,但是多年摸爬滚打累积财务和管理经验绝对能称上一个良师。
这么认真干嘛呢,这是林默向好友吐槽时得到的最多的回应。林默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反正一天只用上六个小时班,天大的事忍忍就过去了。
真正让林默颤抖的是那天,当他想用透视表处理一些表格的时候,发现竟已变得如此生疏。他曾经会做财务模型,拉表和拉花一样快,但现在,他开始从心里感到害怕,如果有一天想回深圳了,还能做什么呢?
(七)
林默特别羡慕那种特别能适应这种生活的人,杨帆就是当中的佼佼者。
杨帆是林默的发小,英国读完硕士就回到小城进了大国企,五年混了个经理当当,领导跟前的当红辣子鸡,如鱼得水。刚回国的时候杨帆也有过去大城市闯闯的冲动,家里立刻买了一台车把他稳住了。
林默回来了,杨帆自然激动,隔三差五的就要聚聚,就要听林默吐槽。
“国企就是这样的。”
又是这句话,林默笑了笑,从此也少了杨帆讲这方面的事儿了。
杨帆说的也对,国企里也有很多兢兢业业努力工作的人,自然也有很多的厉害的人。但是林默总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就如狗奴和猫奴一样。
林默的高中同学何越则没有这么顺利,体制内做了五年财务,就升了一级,每天加不完的班,还没加班费。林默和他吐槽一句,他能反吐二十句。
“做得这么不开心,辞职啊。”
“辞了能做啥,在哪工作不是这样呢。”
林默真想告诉他,有的工作的确不是这样,至少能活在劳动法描绘的世界里吧。但他咽了回去,自己现在又有什么发言权呢。
这时,林默才发现这座他长大的小城,其实并没剩下多少朋友。
他的朋友,大多没有再回来。知交四零落,大概说的就是这个。
林默时常想起大学前最好的朋友的毛宇,高考后就和他渐行渐远。听说现在去了华尔街,美金挣得乐呵着。林默很好奇已经身价百万的毛宇会怎么看待故乡这座小城,会有电视剧里的富豪回乡下的感觉么。还有童年最好的朋友常飞,供职于国内互联网巨头,薪水得是林默的三四倍吧。
“我怎么就混成了这样呢?”,林默望着那不足四千的实发工资,心里无限郁闷,然后又会摸摸自己毛发浓密的头顶,好在那两条友都秃顶了。
然而林默最羡慕的还是在帝都做设计的张野,本科读金融的她,毕业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一个时装设计湿,从独立设计开始,终于走到了业界大咖身边,过着自己热爱的生活。
“我的理想是什么呢?”
林默常常会想,他曾经渴望的投行、券商生活,是不是自己真的想要过的日子呢。算了吧,反正也过不上。
如果可以选的话,他最想当一个动物摄影师。
(八)
没有相亲的生活不是小城标配生活。
父母觉得既然工作已经安定了,那自然应该开始为整个人类着想,将整个种族延续下去。
见过许多女孩,有好有坏,有正常人也有奇葩。但那些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女孩。
他想起小时候总是一起上学的她,老早嫁给了别人。
他想起大学时候,有个妹子拉着他在湖边野餐,吃着吃着突然说今天是自己生日,他只好拍拍胸脯说这餐算我的,只是现在已经隔着整个大洋。
他想起时常一起做表,砰然心动却没有进一步行动,还在外漂着的她。
“听说你也在XX区买房子了?”
“嗯。”
林默微微一笑,略尴尬地又坚持完一顿饭。这个女生还不错,可是约会了几次,始终没有熟络的感觉。
他想起那个牵手十年却最终没有走下去的初恋,凭什么,他们曾经这么好,却要各自和陌生人过完这一生。
(九)
林默情绪的崩溃,是因为他终于转正了。
他曾经梦想过自己没有通过试用期,这样他就能重新选择生活的模样。
或许真的是开始衰老了。
硕士毕业那年,他提着一个箱子就只身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墨尔本。
现在,他连深圳都不敢去了。仿佛少了那到手不到四千的工资,生活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然而,生活就如此定格在这里了。
林默坐在公司顶楼,独自喝着酒吹着风,有点想跳下去。
刷刷朋友圈,在上海创业的小学同学罗明正在招兵买马,似乎是要创一番大事业了。
林默又喝了一口酒。
风继续吹着。
(完)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