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确切的年月和日期,却记得那轮圆圆的月。我坐在一堵矮墙上,你站在我的身后,就着柔和的月光,为我梳一根长长的辫子。
其实你的手艺并不怎么样,一个笨手笨脚的毛头小子,哪里会梳什么辫子。然而你有热情,又格外的用心,编了拆、拆了编……长长的头发,被你蹂躏了好久,终于编成了一根辫子。
小时候,母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说男人和女人婚后同寝,发丝纠缠在一起,便有了结发夫妻。于是,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留着这头长发,找到那个帮我绾发的人,厮守一生。
时间如流水,若干年后,大街小巷再也不见姑娘、媳妇们梳着长长的发辫,她们或剪成时髦的短发、或烫着酒红的波浪,非常的漂亮;而你却执着地认为梳个辫子真好;于是我努力地打理着长发,怀想着那年那月的那轮大月亮。
后来,我成了你的妻子。在锅碗瓢盆的叮当碰撞和孩子的哭闹声中,我无暇顾及头发的长短,有时散乱地一披、有时随意用发绳一捆,后来干脆剪掉。本以为,你早已忘了曾经梳辫子的事,因为,为了生计,你总是忙忙碌碌……
然而我错了,在我三十岁生日的那个晚上,恰好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我却找不到那堵曾经的矮墙,你也找不到那根又粗又长的发辫;我们相视而坐,各自端着一杯淡淡的茶,慢慢地品。
许久,你说,还是留根辫子吧。我说,那就留吧。有了辫子的话题,我们谈得很投入。你说,今晚的月色真好。我说,比那晚的还好。你说,留长头发会很辛苦。我说,我愿意。
你说,等头发留长了,还就着月光给我梳辫子。我说,给女儿也留一头长发,到时候也让她梳辫子……
有句话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爱辫子的不光是你,还有我爹。或许你对于发辫的喜爱,就是受了爹的熏染。我娘年轻时,是村里众多小伙子爱慕的姑娘,不仅仅是因为娘模样俊俏,更因为她有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梳着一根让人羡慕的长辫子。而娘能嫁给爹,也和她的辫子有关。
每每说起这段往事,娘都会有点激动。“你那个爹呀,死坏死坏的……”娘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头。原来,为了从众多的追求者中,脱颖而出,爹居然想出了一个非常极端的办法。
一天晚上,爹怀里悄悄揣把剪刀,瞄准娘独自出门的时候,偷偷把她的长辫子剪了一段下来。当时娘伤心得不得了,吓唬爹要去告他。
爹自知闯了大祸,就跪下来求娘的原谅;并告诉娘,自己这样做,都是因为喜欢她。他以为剪了娘的辫子,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追求她了。
后来,爹和娘两人越走越近,最后竟成了一家人。或许是那次给娘剪辫子的事,一直让爹愧疚不安;或许是爹真的太喜欢长发了,结婚后,娘多次想把辫子剪了,爹都一直劝她留下去,爹说娘梳辫子的样子是最好看的……
天有不测风云,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爹因为意外突然离开了我们。爹走的时候是下午,而那天上午,娘刚好剪掉了留了多年的辫子。当时娘悲痛万分,她把爹的离去归罪为自己剪掉了辫子。
从此以后,娘就一直留着长发。如今,娘已经七十岁了,身后仍然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看她打理头发那么辛苦,我就劝娘不要再留辫子了,娘却跟我急了。她说,这是她自己的头发,想留多长就留多长,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不用我操心……从此,我再也不敢和娘提剪头发的事儿了。
七十岁的娘,头发依然那么好,辫子依然又粗又长。每每走到街上,娘就像一道独特的风景。有人好奇地打听辫子留了多少年,也有人干脆过来摸摸娘的辫子,甚至有人过来打探娘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发用品……娘总是乐此不疲地和她们交流。
因为一根辫子,娘结交了不少朋友。无论是在小区的楼下,还是在菜市场,亦或是走在路上,总有好多人认识娘;无论年轻或年长,她们统一称呼娘为:大辫儿老太太。
娘表面上,津津乐道地和别人谈论着自己长长的发辫,而且脸上也总是挂着笑容,可是只有我和家人知道她的心里有多苦……一根辫子,承载着爹和娘两个人的情感,也承载着一份深深的无法剪断的爱。
今夜又是月儿圆,望着长发飘飘的我,笨手笨脚的老公,又开始手痒,非要给我编辫子,一旁的女儿笑爸爸老土,说现在的女人哪还有梳辫子的……老公立即反驳:有,你外婆!
听了老公的话,女儿笑得前仰后合,她说外婆简直就是穿越过来的清朝人。
在老公编辫子的过程中,我给女儿讲了外婆为啥留辫子的故事,听后,女儿止住了笑声,自己也默默地梳起了辫子……
月光皎皎,我们的辫子都梳好了,女儿提议去看看外婆,然后再照张合影,来个青丝聚会、辫子大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