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返巴尔贝克》一节中提到过促使小普重返巴尔贝克的部分原因是因为维尔迪兰家租下了康布尔梅家的一座城堡,并邀请普特布斯夫人前来做客。这座城堡名为拉斯普里埃城堡,是康布尔梅家祖上的一座住宅。因为康布尔梅夫人时常举办音乐会,盛会之前,主人家小巧玲珑的游艇驶往海湾彼岸的海滩,迎来最为尊贵的宾客;等客人到齐,游艇便迎着太阳张开遮蓬,当作客人们用点心的餐厅;黄昏时分,再送走迎来的宾客。康布尔梅家在读者眼中并不是多么富庶的家族,然而这排场的确让人意外,康布尔梅夫人也知道这样奢华的排场开销极大,于是设法增加收入,生平第一次出租她家拥有的住宅。
这天,小普在大旅馆前面的海堤上聚会,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马车停在了他们面前,“我有点事要跟您谈谈。”康布尔梅夫人对小普说,她身披一件黑色短斗篷,外加一条白鼬皮长披肩,这幅装束似乎并不与天气冷热相适应,而是为了合乎礼仪特征。她说她是趁朋友们在巴尔贝克附近举办日常音乐会的机会来看望小普,以兑现给罗贝·德·圣卢许过的诺言。小普向她介绍了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她把他们的姓名一一告诉了自己的儿媳。儿媳一听说是圣卢的朋友,知道小普与盖尔芒特家族的人过从甚密,所以笑盈盈地朝他伸出手。
康布尔梅夫人有两个与众不同的习惯,这既与她酷爱艺术(尤其对音乐)有关,也与她缺少牙齿有关。每当她谈起美学,她的唾液腺就像某些发情的动物,遂进入分泌旺盛期,恰如没牙老太,长着微微细须的唇角边落下滴滴口水,如果谈及的是异常美妙的音乐,她会狂喜得举起双臂,大声评判几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需要时不时借助嗡嗡鼻音。我突然意识到,目前在这部小说中,提到音乐会想到的两个人物,一个是凡德伊,一个便是康布尔梅夫人。再看她出租住宅举办音乐会的行为,虚荣的成分少了一分,热爱的成分多了一分。
他们望着海,谈到海鸥,继而谈到睡莲,谈到绘画和莫奈,这时儿媳说莫奈真是个天才!阿尔贝蒂娜也惊叹道“阿!肯定是当代最伟大的画师埃尔斯蒂尔跟我们说过的那套画。”(阿尔贝蒂娜具有绘画的审美,但未有音乐的审美。)后来小普提到了普桑,引起了儿媳康布尔梅夫人的抗议,她连连咂舌,“天哪,在莫奈这样堪称天才的绘画大师之列,可别提像普桑那类毫无才华的老古董。我对您毫不掩饰,我认为他是个俗不可耐的讨厌家伙。不管您怎么说,我反正不能把那玩艺儿叫作画。莫奈,德加,马奈,对,这些才是画家呢!”她殷勤讨好地向小普介绍了她审美情趣发展的几个过程,在她看来,那并不亚于莫奈本人不同绘画风格的演变。
曾经有位夫人当着她的面说《普莱雅斯与梅莉桑德》糟糕极了,她一听心里直冒火,紧接着便与那位夫人争论开来。这也许是贡布雷的一种习惯,她们美其名曰“为美好的事业而战斗”,她们海特别喜欢参加聚餐,在聚餐时少不了要为捍卫自己的上帝与毫无文艺修养的小人作斗争。儿媳康布尔梅夫人经常为艺术问题争个面红耳赤,她要是为德彪西辩护起来,那劲头简直就像在为一位行为遭人指责的女朋友辩白。看到这儿很想在后面加一句:像不像追星的你?(滑稽表情)但是在那个时代,话剧上追星也是追拉贝玛这样的星,文学艺术遍地开花,看到的皆是德彪西、莫扎特、莫奈、德加、马奈……
小普感到恢复普桑在康布尔梅夫人心中的地位,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她普桑又风行起来了。于是对她说“德加先生断言世上再也没见过比普桑的画更美的了。”康布尔梅夫人并不想持与德加相反的观点,于是她说打算再去卢浮宫好好看看那些画,虽然她对普桑没有表示赞赏,但话题已经被延续到下次讨论,这已是退缩的开端。不能说康布尔梅夫人没有审美力,毕竟在卢浮宫泡久了怎么也得有点艺术上的喜好,但她的审美仿佛是跟着潮流走的,从她对莫奈的态度可以知道印象派的风行,要是再早些时候,说不定普桑就是她心中所爱。
他们又谈到德彪西的歌剧《普莱雅斯》,儿媳手舞足蹈地赞美,小普转头对老康布尔梅夫人说:“我知道您是位伟大的音乐家,夫人,我多么希望听听您的高见。”儿媳认为婆婆喜爱的并非音乐,而是卖弄技巧,但肖邦的弟子就她一人还活在人世了。老康布尔梅夫人对小普说:“我要是为您弹奏音乐,将非常高兴,可您知道,我弹奏的尽是你们这一代再也不感兴趣的东西。我上学时肖邦可受崇拜了。”她说这话时放低了声音,因为害怕儿媳妇,儿媳最蔑视的就是这位波兰的音乐家,并且认为他实际上算不上什么音乐家。
时间在这里就像一个伸缩的机器,因为时间不够长远,所以在德彪西盛行的时代人们认为肖邦算不上音乐家,甚至连他的弟子都不能够引以为荣。如果放到现代,我们可能会惊叹:她可是肖邦的弟子啊!由于经过了时间的考验,我们认为他应该被纳入史册。普通人看到的只是盛行的群体或个体,小普却发现了其中的链接,大师将古人视作先驱,来一个彻底的改头换面。他能够分辨出哪些是继承、哪些是反叛,对于年轻的康布尔梅夫人这种追星的人,只需要一个“星”就够了,而对于真正热爱艺术的人来说,他爱的范畴更为广泛,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
小普告诉她婆婆(之所以用她婆婆,而不是康布尔梅夫人,因为这话是说给两个人听的),肖邦不仅远远没有过时,反而是德彪西宠爱的艺术家。儿媳心中发生了微妙变化,与莫奈、普桑之争同理,可以断定她她以后对肖邦的作品洗耳恭听,甚至满怀愉悦。而这话也为老太太吹响了解放的号角,她的脸上表现出感激的深情。“怎么,您喜欢肖邦?嗬,他喜欢肖邦,他喜欢肖邦。”她高声叫嚷起来,仿佛把她抛入如痴如狂的艺术世界。甚至没有费心体会一下德彪西对肖邦的再创造所起的作用。康布尔梅夫人,一个老朽的躯体,我有理由相信她此刻所获得的快乐是一生所有快乐的巅峰。
阿尔贝蒂娜之所以留在这儿,我觉得是一种对音乐和绘画艺术的平衡,老康布尔梅夫人代表的是音乐,年轻的康布尔梅夫人对音乐和绘画都有肤浅涉猎,小普则是深入、透彻的了解,而阿尔贝蒂娜身上是一种未开发的天赋。就像一幅构图,或是一味佐料,她的存在不必多,但一定要有,这就是一种对艺术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