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的记忆里热气腾腾

阿婆是我的曾祖母,离开我们已经十六年了,但每每想起,她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说来奇怪,这位享年92岁的老人从来没有给我留下抱着火炉取暖或者把双手藏进袖口里晒太阳的印象,她似乎一直活在夏天里,不惧严寒。

听奶奶说,阿婆28岁时阿公就因感染了日本人投放在中国的天花病毒不幸身亡。阿公习武出身,曾经一个人轻而易举地把六个挑衅他的小混混打倒在地。阿婆家酿酒卖酒,她从小闻着酒香长大,在外面玩口渴了,回来往缸里舀一碗酒当水喝;90岁了来我家吃年饭还能主动喝几杯白酒且毫无醉意。

阿公一走,留下三个年幼的儿子。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阿婆除了要独自抚养孩子,还要面对兵荒马乱中的各种逃命。有时半夜被叫起来躲避鬼子的扫荡,她带着惊恐万分的孩子随着众人躲进山林里。孩子小,易哭,她不忍连累大家,抱着孩子咬牙钻进能掩人耳目的荆棘丛中,最终也等来了抗日的胜利。

刚上小学不久的一个夏天,二爹,阿婆唯一一个在世的儿子也因不堪生活重负用一根绳子结束了生命。二爹被人从鱼棚(渔家在水池边建的小房子)抬回来时身体僵硬,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控诉这无情的世界,村里好事的年轻小伙子听说后都不敢去看。大家怕已经80多岁的阿婆承受不了丧子之痛,极力想隐瞒她。

她还是知道了,拄着儿子生前给她做的拐杖颤巍巍地走到灵床前。她是母亲,知道儿子若非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走到这一步,知道这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她流着泪无声地给儿子合上了眼睛,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脸上的表情出奇的平静。

家乡有句话叫:一代管一代,孙儿不管奶。意思是说,孙子辈没有义务抚养爷爷奶奶辈。二爹走后的阿婆,已经没有儿子辈可以养她了,只有五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孙子(其中一个远走他乡不知所踪)。在舆论压力下,四个孙子决定按从大到小的顺序以一家住一个月的方式轮流赡养阿婆。

那时候家里的房子都不大,而且每家至少有两三个孩子,留给阿婆住的只能是最偏僻窄小的房间。第一站是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且家里只有三间房的伯父家,秋天的稻谷还没收上来,阿婆就被安置在了谷仓里。没有空调电扇,从旧时代走来常年只穿长裤长袖的阿婆是怎么挺过来的谁也不知道。三伏天的夜晚我们都会因热得受不了去外面睡,但她从来都是纳完凉就回屋,也不抱怨。

伯父家的三丫头那时年纪小还有些调皮,嫌弃阿婆年纪大不想跟她共碗,但家里的碗都是成套的不好区分开来。刚好一天有只碗磕破了一个小角,三丫头想把这只碗作为阿婆的专用碗。那天中午她像往常一样给阿婆端去一碗饭,正当她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时,没想到阿婆没有像往常一样接。阿婆望了一眼碗角,狠狠地瞪着眼睛对三丫头说:“把这个碗拿去换掉,喂鸡或喂狗,不要再拿给我!“三丫头被这严厉的眼神吓坏了,赶紧照办。阿婆吃完了饭却是自己去洗碗并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间,从此以后就用这个碗。

阿婆年纪大了干不了什么事,但她有个绝活——剥花生米。村子里大多数男人爱喝酒,花生米无疑是廉价而又实用的下酒菜。一般人剥不了多长时间手上的皮肤会被粗糙的花生壳磨破甚至出血,但阿婆可以一直剥很长时间,直到手腕确实使不了力。她小时候裹脚,走不了多远的路,干不了什么活,无论去哪个孙子家,都是帮他们剥花生米。她的动作沉稳有节奏,两只皱巴巴的手合拢,拇指头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用力一压,花生壳就炸开了,再轻轻一掰,饱满的花生粒就像珍珠一样落在了簸箕上。阿婆与孙辈们话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在剥花生米,一边剥一边若有所思,如同一个数着念珠冥想的僧人。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阿婆在二伯家吃了不易消化的硬米饭生了一场病。本来多打些天的吊针认真调养下是很容易恢复的,她一向身体不错。但没有孙辈愿意出钱,最重要的是,他们觉得她该走了,活太久反而会折晚辈的寿。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之后,她如大家所愿地离开了这个对她并不友好的世界。

这个夏天依旧无比的热气腾腾,我在一笔一画地写着钢笔字时忽地想起了以前感情并不深厚的阿婆及与她相关的一些片段。她的表情多数时候比较冷淡令人难以靠近,然而随着年岁渐长,我似乎看到了更真实的她。在丈夫不在的64年里,她凭着怎样坚韧的力量克服了多少常人难以理解的困难?又经历了哪些惊心动魄的事?我永远不知道答案,也无法描绘一个立体而饱满的她,唯有给予她迟到的崇高敬意。

愿您在天堂里安息!

                                                       卷耳

                                            2019年7月27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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