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今年刚从局里退下来,自个觉着进入了人生新阶段,应该好好规划起来,发挥余光余热。
退休头天,老赵兴致勃勃,在饭桌上描绘退休生活蓝图,如何与农友聚会,如何找老同学喝茶,如何通过太极拳进行社会交谊,如何如何,慷慨激昂,双手上下比划,打翻了老伴蘸鱼的豉油碟。老伴大怒,唤他赶紧收拾去,并乘机责令老赵承担今后的洗碗工作。老赵不服,认为洗碗不能展现当代独立退休族男性的高光质感,破坏了退休生活的仪式性和严肃性。经过协商,老伴将任务缩减为每天洗一顿,但要求质量过关,洗完后由老伴检查,双手捏住碗碟摩擦必须有“吱吱”声。
退休第一个星期,老赵每天穿得光彩照人,出门社交,晚上六点半准时回来,整个人油光水亮。饭点时一边吃饭一边观看新闻联播,了解社会热点,不时做出点评,筷子戳向电视荧幕。饭后根据组织要求,对应届饭碗进行周期性的大清洗。洗完七点多,捯饬好出门,或者奔赴某某谁联谊会,或者前往广场参与群体活动,打太极。
第二个星期不知是累了还是找不到人社会交际,出门次数大大减少,改为在家阅读参考书籍,声称给自己充电;晚上偶尔出门活动,态度也不积极,也不似从前仔细着装打扮。
第三个星期,干脆挨家赖着了,躺竹条大椅上看电视,参考书和报纸摊开放在身旁柜头,伪装成刚刚把书放下的现场。老伴走过来,或者儿子回家看他,老赵就拿起书来看。晚上也不出去打太极了,老伴问他怎么不去,老赵说现在区政府不让搞活动,上星期打太极让城管给撵了,城管开着电瓶车进来清场,说是广场不给打太极。
退休第四个星期,老赵彻底蔫了,没出门,蹲地上数蚂蚁。
老赵的儿子小赵见老爷子已经开始在家数蚂蚁了,整天耷拉着脑袋,看着特惨,人生一片灰暗,心想不行,便寻思着找点事给老爷子忙活。人忙活起来就没时间矫情,兹譬如现今的年轻人,晚上十二点一过,就开始在朋友圈抒发人生感悟,为什么,原因就在于人太闲了,浪催的。你不信多给他们几个deadline,看看谁还有心情思考人生大智慧。这便是所谓的充实生活,很简单的一个原理。老年人也是这般道理,你要整天让他闲着,他就难免感到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你要让他保持有事做的状态,万事便好了。小赵心中暗忖,思索起让老头重振雄风的法子。
小赵在本市的大学当讲师,平时住在校职工宿舍,周末回家来。年届三十,还未得成家。小赵在学校虽然教授面向对象的程序语言,但不知道为什么出了学校就一直找不到对象。按照七大姑八大姨的说法,小赵属于过日子人,是那种会在班里学生中收集车票拿来报销的人,心细,花钱也不大手大脚,照理说找对象应该不难,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找到合适的。
前阵子小赵评职称,按照指标要求必须得出书,便找中介挂靠了个副主编,花钱出版了本专著。成书出版社发过来不少,反正没人买,小赵签了自个名字,拿了一些送人。这会儿小赵书架上还剩余不少,屯在宿舍里又不是事,当下寻思,不如着老父亲去处置书籍,一方面使老爷子有事做,一方面清理库存,真真一举两得了。
心思既定,小赵星期回家,便把书装了一箱回来,和老爷子说了此事。老爷子一听,那感情好,儿子自个出的书,说出去把人给吓死。心里高兴,大手一挥,这批书就让我来话事。小赵见父亲又有了斗志,这才安心下来。
从那天起老赵出门随身带着本儿子的著作,到处送人。见人就掏出来介绍,我儿子出的书,叫什么西抠涩门,数据库啥的,就是教人学电脑的,然后翻出版人员名单,副主编三十六个人里面一个,我儿子。亲朋好友听说,也不懂得是什么,只知道老赵的儿子写了书,便觉厉害得无边,天下第一奇闻了,纷纷夸奖老赵孔武有力,搞出来这么个能耐儿子,赞不绝口。有懂事的,便先口问老赵讨要一本,说带回家给孙子学电脑,孙子上初一,整天玩游戏,不干正事,带回去让他学习学习。老赵顺势就可以送出去了,还在扉页题了两句诗,苟利什么、岂因什么的,赠与这孙子,劝谕他向上。不晓事的,老赵也不含糊,说是儿子出的书,大喜的事情,送怹一本,也是念情,朋友连声说好,就把书送出去了。
老赵进展神速,一个星期已经送出去二十几本了。老伴也惊讶,原来老头子还有这般做微商的潜质。儿子见老爸这么乖巧能干,干脆把屯在宿舍剩下的书全带过来,交给老赵去分发。老赵高兴极了,觉得自己肩负重任,现在不背上两斤书不肯出门。
半个月时间,老赵几乎将认识的亲戚朋友邻里左右全走了一遍。发到没处发了,老赵便去小区楼下站街,有人路过,老赵便贴上去,“朋友,你知道数据库吗?”说完掏出儿子的著作,向路人传播福音。如今不管老赵走到哪里,以老赵为圆心,一公里以内人手一本SQL server数据库案例教程,不清楚情况的路人会以为这个社区基础教育特别发达。
老赵很满意,现在全小区都管老赵叫数据库,感觉为儿子打响了名号。
然而今天老赵在向妻舅妗的姐夫推销课本时遇到了点问题。这位姐夫平常不甚联络,老赵特地在家里储藏室翻出来以前人送的果篮,拾掇干净了,装上儿子的著作,系上蝴蝶结,登门拜访。姐夫一头秀发,满脸褶子,看起来像一根剥了皮的香蕉。老赵告诉他我儿子写了本书;香蕉居然毫不在意,还说他儿子也写了书。老赵一听,不得了,遇上了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眼神犀利起来,头抵上去询问对方儿子的书目。姐夫回房攥了本书过来,拿给老赵看。老赵猛地站起身来,腚眼儿一瞧,这不是儿子的那本数据库教程吗?心下一惊。
“这就是我儿子写的书。”姐夫说。
“啊…是吧…”老赵小脸蛋抽搐,打起哈哈,缓缓坐下来。
老赵心脏砰砰起跳,思前想后,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又说不清楚。忽然一个激灵,仿佛坐到痔疮上面,腾地站起来,拽住这位姐夫,抬手就是一巴掌。
“说!你…你是不是和我老婆有问题!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竟瞒、瞒了我三十年!”老赵颤抖着挥舞拳头。
“你说什么呢!”香蕉惊恐地捂着脸。
“你为什么说我儿子是你儿子!”老赵扯过果篮,解开蝴蝶结,掏出自己带来的课本,两本一比对,果然是同一本书。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姐夫赶紧问。
老赵一愣,翻开编辑页,把儿子指给他看。
香蕉一拍大腿,把书翻过去,翻到编委会那页,满满一整面都是人名,指向倒数第二行第三个;这TM才是我儿子!
这是老赵第一次没把书分发出去。两人最后还是友好停火,互相交换书籍以示友善;作为交换,老赵把左脸伸过去,挨了姐夫一下,扯平。老赵耷拉着脑袋从这位姐夫家里出来,心情沮丧。但转念一想,自个儿子是副主编,三十六人之一;姐夫儿子是编委会,拢共七十二人,还是自个儿子厉害些。
“我儿子天罡,他儿子地煞,我儿子要更胜一筹。”
如此一来,老赵心理便产生优势,再度身心愉快,可以登门拜访下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