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同床异梦是什么滋味

李明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还黑着，他不知道是几点钟。那头传来女人的呼噜声，方兰已经四十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各种毛病都冒出来了，原来她睡觉不打呼噜，即便打，声音也是很轻微的，很文雅，也很羞涩。现在的呼噜就格外地让人烦，不像一个女人发出的声音。李明知道这是心理原因，看一个人不顺眼，她的一切都会引起你的反感。其实，让李明烦心的不是方兰的呼噜，而是她往他身上涂抹的羞耻。李明知道她在外面有情人，他还知道那个男人姓甚名谁，在哪个单位工作。李明对第三者恨之入骨，自从前妻扔下一纸离婚协议跟着大款离他而去的那天起，他就把第三者看成是这个世界最坏的一类人。可是，他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也成了一个第三者，只是没有拆散别人的家庭而已。这年头，找情人倒也不难，为了报复方兰，李明也去找了一个情人。新鲜劲很快过去，有了情人的李明心里还是不好受，毕竟他找情人只是赌气，没有真正的快乐。他发现，眼下这种日子并不是他想过的。他原来对爱情是抱有理想的，希望自己的老婆只爱自己，他的心里也只装着她一个人。然而现实把他的理想击成了粉齑。他没有想到，再婚的老婆方兰竟然对他还是不忠。当初听说方兰有情人的消息时，李明简直要气疯了，连杀她的心都有。后来，他认识了王琴，也搞不清是谁主动的，两人便成了相好。既然有了情人，就不能干预老婆与别的男人来往了，他只好吞下这枚自己酿造的苦果。一般来说，男人都把拥有情人当成可以炫耀的谈资，好像是一种荣耀，是浪漫和潇洒，没有情人好像没有本事。可是，如果自己的老婆成了别的男人的情妇，那就是男人莫大的耻辱了。对老婆找情人视而不见的男人是窝囊废。可是，每当他和王琴幽会回来，他的气便消了一大半。许多个夜晚，李明听着方兰的呼噜声久久不能入睡。他望着天花板，心里就想，夫妻二人睡在一个床上，心里装着其他人，却能心平气和，相安无事，他觉得这是一种畸形的婚姻。人类文明是不断进步的，如果随便交配的话，那不是又回到原始社会了吗？是进步还是倒退？有了情人以后，他觉得自己堕落了，祸根就是方兰。这时，他听见女人在睡梦里咕哝了几句，是含糊不清的梦话吗？李明此时正在想自己的情人，方兰在梦中和她的情人喃喃，什么叫“同床异梦”，这就是。如今，许多表面上和睦的夫妻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恩爱也是做给别人看的。

人生苦短，最近，李明总是想到地震，想到他在地震中突然死去。他有一位四川的朋友，那人大概在地震中遇难了，说“大概”是因为地震后就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也无法确认他是死是活。他的博客不再更新了，最后一篇博文的时间是2008年 5月11日晚上23时20分，离那个灾难的时刻仅有15个小时。李明在那位朋友的博客上留言，期待成了枉然。朋友的ＱＱ头像一直灰着，再也没有闪动过。李明曾打过电话，对方已经停机。最近，李明老是想地震的事儿，每天晚上钻进被窝他就会想，地震真的来了怎么办？这一闭眼，也许啥也不知道就永远醒不过来了。第二天早晨，看到窗外透进来的天色，他会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他想，活一天就快乐一天吧，别想那么多。有时候他自己出门，老婆在家，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就想，如果现在地震我怎么办？他想，我的选择只能是往楼下跑，而不能回去救方兰。我跑下去有可能逃过一劫，我回去，极有可能两个人都得死。我自己都不能保住，何谈救她呢？他还想，最好王琴也在这个时候出门，她老公被埋在废墟里，就算救出来，也已经被砸死了，那样，老天爷就成全了我们……这个念头有些恶毒，李明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是个混蛋，但他又情不自禁地要这样想，有什么办法呢？特别是最近，他和方兰的关系很紧张，几乎到了要去离婚的地步，有时他心灰意冷地想：地震要来就来吧，大家一块死。活着真他娘的没有什么意思！

02

突降灾难他夺路而逃

天有些冷，已经三月中旬，乍暖还寒。每天晚上，他都不像原来那样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而是穿着棉毛衫，棉毛裤，他是时刻准备着，生怕万一地震，跑到外面不至难堪。这会儿，他想小便，又不想起来。暖气刚刚停了，室内温度让人不适。可是，长时间睡不着，感觉憋不住了，不得不起来。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泡尿把他救了。刚走到客厅，他就听到一阵响声，突如其来，他正在判断声音从何而来，就觉得脚下的地开始摇晃，他的身子歪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他大惊：“地震了！”他的大脑很清醒，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便做出了反应，很快冲到门口，伸手拉住了门锁。他知道，如果地震来了，门会受压变形，一旦打不开门，人就无法逃生。还好，他把门拉开了，刚拉开不大的一条缝就拉不动了。他的身材比较瘦，几乎什么也没有想，一下子就从门缝挤了出去。就在准备往楼下跑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回去叫醒方兰？他曾无数次预想过这一幕的发生，也曾无数次做出过选择，那就是自己往楼下奔跑。现在，地震终于发生了，逃生就成了他惟一正确的选择。墙壁开裂的声音喀喀作响，楼房在摇晃，脚还是站不稳。头顶的一块楼板塌了，肩膀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尖锐的疼痛刺激了他，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去。

楼下已经乱作一团，影影绰绰，有人已经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他们挥动着胳膊，大声地叫喊。他们的喊叫声断断续续，有一部分被巨大的轰鸣吞没了，只能看见他们在黑暗中夸张的动作。人们彼此看不清面孔，大家谁也顾不上谁，纷纷往院子大门口跑去。前面的楼房已经倾斜，顶层已经塌了下来。李明挟在人群里，他回头望了一下，已经无法辩认哪一扇窗户是他们家的了。他们家住在四楼，五楼已经塌下来，把四楼死死地盖住了。方兰跑出来了吗？他犹豫地站住了。此时，有一男一女跑到了他的身边，对方已经认出他来，男的问他：“你老婆呢？”李明一看，是一楼那位邻居，旁边是他老婆，他们的儿子在上海读大学，和李明的女儿同年考取的大学。他们是夫妇二人，李明是一个人，难怪那个男人要问。听了那个男人的问话，李明支支吾吾地说：“刚才我们一起跑下来的，怎么不见啦？”李明对那个男人说：“你们快走吧，我回去看看。”说着便往回跑。他知道，刚才拉开家门跑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逃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也把自己逼进了人生的绝境。那个男人的发问是不是话里有话？难道他看破了李明的意图？在危急关头抛弃妻子自己跑了，这毕竟是不仁义之举。他和方兰闹离婚的事情，恐怕很多人都知道了。他有个情人叫王琴恐怕也路人皆知了。他知道自己往回跑不过是装模作样，楼都塌了，方兰不可能出来。就在李明往回跑的时候，又是一声巨大的轰响，五层高的大楼突然矮了半截，霎时塌成了一片废墟，烟尘纷纷扬扬，在电视里看到的地震场面居然变成了现实，李明顿时头皮发麻，惊吓得张大了嘴巴。

03

危急时刻看透一个人

王琴半夜被丈夫李为松叫醒的时候意识还很模糊，她被丈夫拉起来，黑暗中，她听丈夫冲她喊：“地震啦，快去把门打开，往楼下跑！快！”王琴立马清醒了，这才知道地震了。她跳下床就跑进了客厅，急忙去拉门，可是怎么也拉不开。她慌乱地跑回来，李为松正拿着王琴的衣裳从里屋往外冲。

“门打不开了，怎么办？”王琴大声喊道。李为松愣了一下，跑过去拉门，果然是纹丝不动。他对王琴说：“赶紧躲到厨房里，厨房！”他折回身子，又冲进了屋里，出来时抱着被褥，然后从电视柜底下取了一个东西就跑进了厨房。这时，房屋在剧烈地摇动，并开始一点点地塌陷，好像顶层已经完全压了下来。幸好，厨房的空间小，受损程度不大，这个小小的空间给他们的逃生提供了时间。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光，王琴这才发现李为松正冷静地用剪刀把床单剪成一条条的，然后系上。王琴明白了丈夫的意图，不禁有些感动。平时闹得再厉害，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还是在靠这个男人。有他在身边，王琴什么也不怕了。她摸索着帮他把被子剪开，把棉花掏出来。两人麻利地把被单剪成一条条的，然后系成一根长长的救命“绳索”。只听李为松说了一声“好啦。”王琴觉得腰间被缠住了，李为松绾好扣，一系，他手劲很大，勒得她腰部很痛，然后把另一头系在水管子上。王琴知道丈夫要把她从三楼的窗口放下去，眼下，这成了他们生命的惟一通道，可是她不敢。李为松抱起王琴，慢慢地放到窗台上，王琴大叫一声，人就悬空了。李为松对她说：“别怕。”李为松探出半截身子，一边对王琴说着“别怕别怕”，一边慢慢地往下放“绳子”。不一会儿，王琴站到地上了，她便大声喊“好啦好啦！”李为松让王琴快离开这里，往大门口跑，快跑！他的话音刚落，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过后，楼房再次坍塌了，李为松被埋住。王琴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裁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对她说：“快跑吧，没看见这儿危险吗？”王琴看到是三单元的一位男士，平时见面只是打个招呼。这时，一些砖块和杂物不断地从高处落下来，有一块石头击中了她的小腿，她“哎哟”叫了一声，那个男人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在那个男人的挽扶下，随着其他人，王琴一瘸一拐地往院子门口跑去。

在大院门口，突然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李明。那个男人松开她，跑开了，王琴抱住李明就哇哇地哭开了。

李明搂着王琴，女人在他怀里哭得一颤一颤的，她只穿着背心和短裤，丰腴的身子在他怀里，让他立刻感到了冲动。此情此景，让他们感慨万千。生死相逢，悲喜交加，他们都还活着，这难道不是上天的眷顾吗？其实，李明并不理解王琴的心情，李为松生死未卜，她难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危险的时候，李明从家里跑来找她，这让她感动；而这个男人是她的情人，她又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丈夫，她怎么能不哭呢？她的哭到底是为了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他呢？”李明很关心地问。

王琴只哭，说不出话来。

李明看了一眼坍塌的楼房，拉起王琴，二人向院子外面跑去，跑向马路边的空旷地带。这里已经麇集了许多人。

“你是怎么出来的？老李呢？”李明还是有些不明白。

王琴哭了，把经过说了一遍。

李明听了，觉得很意外。想想自己，在关键时刻远远不如那个男人。

04

这个时候找不到感觉

李为松是个司机，人很粗俗，他平生只喜欢两件事，一是喝酒，一是打牌。他对王琴不好，从王琴嘴里，李明经常可以听到关于那个男人的种种劣迹。特别是王琴经常挨打，更让李明气愤不已。李为松人高马大的，王琴哪里能抗得住他的暴打？有一次，王琴挨了打，约李明出来幽会，在一家小饭店，她喝了不少酒，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她把衣服掀起来，让李明看她身上的伤痕，李明哭了，当即要找李为松拼命。王琴死死地拉住他，说：“你打不过他，再说，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找他？”李明用拳头狠狠地击打着墙壁，墙上立刻血迹斑斑。王琴那天晚上没有回家，她和李明住进了一家宾馆。王琴喝多了，她睡得很沉，李明看着王琴身上一块块青紫的伤痕，再也没有了欲望。他搂着王琴，让她在自己的怀里一直睡到天亮。……

李明想，王琴的痛哭说明她还爱李为松，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况且那个男人在紧要关头为了老婆，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是条汉子。

惊魂未定的王琴突然问李明：“你老婆呢？”她想起另一个女人的下落。

“她，”李明不能讲出真相，只能编造谎言。“我和她一起往楼下跑，她跑得慢，在后面，后来，楼就塌了。”他说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很残忍，也很无耻。

“那你怎么不去救她？快去救她。”王琴问。

李明说：“我家的楼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我救不了他，看来只能等救援队了……”李明又说，“再说，我心里还牵挂着你。”

这话如果放在平常，王琴会感动，但这个时候，她心有余悸，还没有从巨大的恐惧中醒过来，大脑乱糟糟的。方兰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李明的话只能让她觉得他的无情。

李明看王琴冻得直打战，想再次把她搂在怀里，王琴挣脱了。

这时，天色开始慢慢亮起来。人群里有不少伤者，他们坐在地上，有的伤势看上去很重，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不知所措。李明看到王琴只穿着单薄，就把自己的睡衣脱下来为她穿上，自己光着上身。

“你受伤了！”王琴看见李明肩上的伤口正在流血。

李明说：“不要紧。”

王琴拾起地上不知是谁慌乱中丢下的衣服，将就着为李明包扎伤口。

李明和王琴不知往何处去，在这个小地方，大家彼此不陌生，谁家有什么事儿，一下子就能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在平时，他们还要避开众人的耳目，收敛三分，何况现在？天马上就亮了，这个时候，他们俩出现在一起，人家会怎么看？他们都有一种无法摆脱的负罪感。可是现在还能去哪里？到处都乱糟糟的，余震不断，人们都在空旷的地方等待天亮，等待救援队的到来。李明这段时间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好在他和王琴从死神的魔掌里逃了出来，他们成了幸存者，心里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快慰。同时，他们二人不能不想到生死未卜的另外两个人。

李明问：“我们找个地方躲一下吧？”

王琴知道他的意思。“去哪里？到处都是人。”

李明无话可说。

王琴说：“你快回家吧，看看方兰怎样了。我也得回去。”

“你我回去都没用，天亮了，救援队就来了。”

“天亮了，让人家看见……”

李明心想，他们现在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呢，可是他又不能说这种话。“我想和你在一起，特别是这个时候。”他说。

王琴看着他，没有说话，面对李明，她怎么也找不到平时的感觉。

05

我要活着出去和那个男人离婚

方兰醒来时，屋内已经混乱不堪了。她估计是地震了，可是，她却不慌不忙地在屋里一边大声叫李明的名字，一边找人。当确认屋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时，她才看见房门闪着一条缝，她的心里立刻明白了：李明一个人逃了。她“哇”地哭了。她上前想拉开房门，可是她根本拉不动。看着那狭窄的门缝，她知道自己肥胖的身子无法从这里出去。她绝望了，擂着门大声骂道：“李明，我操你八辈祖宗！你不得好死！”这时，楼板“轰”的一声塌下来，一些杂物落在她的肩头，她被呛得直咳嗽，就机警地跑进了厕所里。整个房间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摇晃着，似乎不把房间摇散架就不罢休。厕所的顶也垮下来了，幸好方兰躲在粗管子下面，头上的一片房板并没有压下来，她知道自己有了一个比较安全的空间，没有受伤，因为身上没有痛感。她这个时候异常的清醒，辨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厕所的门被堵死了，她基本放弃了逃出去的打算。大概厕所的窗玻璃碎了，她突然看见外面的夜空了，是的，有一颗小星星就在她眼前闪着微弱的光芒。小时候，在夏天的夜晚，她经常在外面纳凉，看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还有远处的闪电，听外婆讲民间故事……冷冷的风吹在脸上，让她觉得很惬意，这下好了，至少不会窒息而死了。只要楼房不再倒塌，她就有生还的希望。

李明为什么自己跑了？为什么如此狠心？现在才看透了他，当初真是瞎了眼了。他老婆跟人家跑了，可怜兮兮地求我，我就嫁给他了。我们都是二婚，组成一个家也不容易。我有相好的是不假，那是在认识他以前我们就好上了，自从嫁给他以后，我很少和他往来，已经有半年多了，没有见过他的面，他成天疑神疑鬼的。后来，他可能心理不平衡吧，也找了一个，那个女人叫王琴，我睁只眼闭只眼，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和他过下去。可是他最近闹得特别厉害，要和我离婚，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娶那个女人。我知道，那个王琴不过是他的情人，她有自己的家庭，肯嫁给李明吗？我看根本不可能。我真不想再离婚了，让人家看笑话。为了这个家，我可以放弃一切，包括情人。可是，他让我失望，让我心寒，夫妻一场，天塌了，地陷了，他把我扔在屋里，自己一个人跑了，我还在屋里找他！他想让我在睡梦中被砸死，也许他觉得我现在已经成了死鬼了，他可以如愿地娶别的女人了。你说他还是个男人吗？我只要活着出去，立马和这猪狗不如的男人离婚。

方兰又想，李明跑那么快，去哪里了？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找他的情人王琴去了。说不定那个女人已经被砸死了，呵呵，让他做美梦去吧，让他鸡飞蛋打去吧。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涌起一阵快意。好人有好报，我不会死的，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06

后悔还来得及吗

李为松被埋在了废墟里。一块楼板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动弹不得。疼痛从腿部传来，估计腿被压断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他给了王琴第二次生命。只要王琴安全了，他就可以瞑目了。他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吃惊，真是犹如神助，他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一切搞定了。试想，如果再慢哪怕一分钟，王琴就性命难保了。当然，如果再快一分钟的话，他也可以顺利地到达地面，和王琴一起逃离死亡。现在，王琴逃到安全的地方了吗？如果我不在了，她会难过吗？我知道她有情人，但她还是爱我的，我是她的丈夫，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们还培养了一名大学生呢。想起女儿，他禁不住流下泪来。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女儿。他爱女儿胜过爱老婆，可是女儿不喜欢他，就是因为她从小生活在硝烟弥漫的家庭，她是在父亲的怒吼声和母亲的哭泣中长大的，他在她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太差了。他后悔，平时不该打王琴，一想起喝醉了酒回家打老婆的情形，他的心就像针扎一样。其实，每次打过她，他特别后悔，向她道歉，可是下次还是不可避免。他恨自己。她有一个相好的，如果他们夫妻恩爱，第三者就不会插足进来。知道她有情人后，他虽然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在行动上，变本加厉地对虐待王琴。王琴得不到爱，只好从别人那里寻找，这样一来，等于是他把自己的老婆打跑了，让她跑到别的男人的怀里。其实，他是爱王琴的，看着她和别的男人相好，他的心里很不好受。有一次开着车，他真想踩一脚油门，连人带车冲到河里算了。想到女儿，他心软了。他活着就是要给女儿足够的父爱，一个完整的家。如果再让他活一次，他一定会爱护王琴，不再动她一指头。她愿意和李明好，就让他们好去吧，我也不会管他们的事儿了。他想，如果他真的死了，在外地读大学的女儿回来了，会不会为失去爸爸落泪？会不会从此原谅了他？妈妈会告诉她，在危急时刻，爸爸“把生的希望留给妈妈，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的动人事迹。是他的果敢和机智，是他的爱，给了妈妈第二次生命，让她至少还有妈妈。……他想，死并不可怕，听天由命吧。他想到在他死后，那母女俩抱头痛哭的样子，他的心里便有一种痛快的感觉，没想到，死原来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他甚至想立刻去死，如果死能换取她们的饶恕……

腿部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他紧咬牙关。看来，即使活着，我也是个废人了，腿一定是断了，好疼。腿如果断了，后半生就要在轮椅上度过了，那样就会连累王琴了。他仿佛看见王琴推着他，在马路上散步的情景。唉，人的一生实在太短暂了，他愧对妻子，如果能活着，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做牛做马报答她。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放亮，可是他却看不见，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07

转眼十年过去

李明和王琴最后还是各自回家，他们无法面对众多熟人猜疑的目光。王琴走的时候对李明说：“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了，最重要的是把人救出来。至于将来到底怎样，只能看咱两人缘分的深浅了。”言下之意李明也听得很明白，如果李为松和方兰都不在了，他们就能走到一起。只要他们中的一个人活着，他们永远只能做朋友，甚至连情人也别想做了。

李明听从了王琴的劝告，和王琴分开的时候他有些伤感，她觉得这个女人比他冷静得多，他把老婆扔在屋里跑来找她，本以为会感动她，没想到她更牵挂的还是李为松，是无情还是有情，他实在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她的话说得在理，李明根本无法反驳她。他只能马上赶回自己的小区。

二人分开了。李明的心里多少有些内疚，如果方兰还活着，他如何面对她呢？

抢险队员来了，医生和护士来了，媒体记者来了，省市领导也赶来了，营救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一切都像电视里看到的一样，从废墟里，不断有人被挖出来，有的受伤严重，被救护车拉到医院抢救，有人的伤轻一些，就由医护人没就地包扎，治疗。

李为松被救出来了，王琴抱着他喜极而泣。李为松活下来了，但他的两条腿果然没有保住。

方兰被抢险队员扒出来的时候，躺在担架上，她面带微笑，对着拍照的记者打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这张照片后来被多家报纸转载。可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双腿从此站不起来了。在几次余震中，她的腿被砸断了。

……

时光荏苒，噩梦般的日子随着时光的流逝远去了。坍塌的楼房夷平后，废墟上又盖起了新楼，这个小城又重现了生机，人们熙熙攘攘，照样快乐地生活。那场地震带给人们的伤痛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模糊。

转眼十年过去了，又到了三月中旬的这一天，也只有到了这一天，那个灾难降临的日子才会被人们记起。有人会在这一天缅怀那些逝世的亲人，有人会在脑海里回忆当时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情形。

这天傍晚，李明吃过饭便推着方兰来到了人民公园，初春的天气，气候宜人。桃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芳香。在抗震救灾纪念碑前，李明和方兰遇到了王琴，她推着轮椅，李为松坐在上面。两部轮椅都在纪念碑下停住了，他们寒暄过后并没有马上分开，而是在那里说着什么。夕阳的余晖洒在纪念碑上，把他们投在地上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些年纪大的人，远远地望着这一幕，他们悄悄低语，述说着当年的往事。几个小孩子觉得好奇，叽叽喳喳地跑了过去。他们不明白，那个叔叔和阿姨为什么要坐在带轱辘的车子上？

晚霞没有散去，一群鸽子响着哨音从天空急速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