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个轻易向人打开心扉的人。我总是小心翼翼, 左躲右闪,以免语言的笨拙与不堪,在空气中泄露无遗。我并不晦言,这和家族有关,和时间河流上方伫立着的一个老人有关。这个我称之为外公的老人,不声不响、个子瘦小、面容清矍、眼神清亮。他的肉体早已不复存在,却将一种叫做血液的东西,一些血液中尚有待分析的东西,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世间存续。
我把沉默寡言的源头指向外公,并非指责。相反, 我接纳、尊重并欣赏我的外公。虽然,他给我的记忆,犹如一方四处飞溅的碎影,而这些碎影,需要借助想象,才能拼凑完整。
象许多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外公从来没有上过学,但却会读书写字,记账算账。 他是个小商人。这样的人,是个文盲可不妙。 外公小有家产。这点从家中尚存紧闭的一方十平米大的店铺可看出端倪。外公家的房子,很大。至少儿时的我如此认为。证据之一,便是当我玩捉迷藏时,甘愿躲在容易被找着的地方,以免犯上走迷宫的危险。
那是个四方结构的房子。进门,是一个可以摆得下六桌酒席的大厅,大厅后部以一堵墙隔开,权作屏风。 屏风后面是吃饭的地方, 再过去有一个小门, 走进去是厨房。 厨房另一端有门, 踏出来便是院子了。再把目光往回,转到大厅,大厅两侧各有厢房, 厢房中间用木板隔开,分成两个房间, 两两相加, 便是四个房间 。正门之外,还有侧门,侧门内也分成四五个房间,这些房间住了谁,或者放了什么东西,没了印象。但我确乎记得,我们还有阁楼。 阁楼很高。我从来没去过。光是那二三十级的木质台阶, 以及踩上去呀呀作响的奇怪声音,就让我望而却步。然而,那却是个好地方,藏着外婆晒的各样小吃。外婆打定小孩不敢上去,只把吃的藏在上面,那是最保险不过。
外婆会做很多小吃。记忆里头,有辣椒, 黄瓜,都先用太阳晒,然后周身包住糖,等过段时间拿出来,浓郁的香气最先凑到我们鼻子, 味道自然是甜的。外婆固然手巧,艺精还是外公。晒好的橙片,都由外公主刀,工匠一般,耐心细致雕刻。雕出来的,有各种形状的花,各种各样的动物,诸如小狗,小兔,小鱼,还有小蛇。这样如艺术品散发着民间之美的橙片,如今很少看到,即便有,也只是切成简单的月牙形,除了用来换换口味,再也没有趣味可言。
外公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这点凿凿无疑。他喜欢种花。 前屋后院,窗台桌面,一年四季,各色奇花,争相竞放。然而最常见的,还是多肉植物,有星美人、桃美人、玉蝶、蓝石莲。闲暇之时,外公拿着剪刀,立在一盆又一盆花栽前, 左修右剪,上扶下按。暖暖的阳光倾泻而下,那些植物好象有了灵性,在轻柔的风里摇头、致意。 这个时候,一副宁静中带着满足的神情,便在外公洁净苍白的脸上久久不散。
外公爱和小朋友玩。我坐在外公膝头,他给我唱童谣:落七个,七个落,落个七个冒角落。这个是用方言唱 ,究竟唱的是什么,全然没了印象。 又让我猜谜语:肚子肚子好奇怪,人往前走它往后。猜了半天,我猜不出来,揪着外公的袖子要答案。外公用手拍拍我的小腿肚子,不就是这个嘛。我们笑作一团, 笑声惊走栖息在院子里的花麻雀,呼呼挥动翅膀飞到屋檐上,歪着脑袋好奇地看向我们。
我还帮外公梳头。他的头发浓密,黑卷。从发根出来时,头发是直的,但是到了发端,便变了性儿,无来由地翻翘起来。这个DNA,没有遗传到我,倒是我妈和我哥,以及我侄儿都 有。他们对此感到烦恼,而我却颇有遗憾。 外公任我在他头上扎了两三个小啾啾,满脸张着笑,额上挤满 皱纹,下巴尖尖颤动。笑声升腾而上,肚子也笑痛了, 好久好久腰直不起来。
外公也有严厉的时候。暑假里,我们在野草的掩护下,扭扭捏捏脱衣服,预备游野泳。我不会游泳, 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突然被一声大喝, 惊得无影无踪。回头一看,外公戴着一顶草帽,神情严肃地望着我们,同时, 尖厉的话语从薄薄的唇间脱缰而出。我们很少见外公动气,顿时怵了,一个一个垂着头,跟着外公,象小鸭跟母鸭,只是没那劲对,往家儿赶。
一直到外公身体不好,成为医院常客,外公外婆才从乡下住到县城。见外公的场景,总是与床有关。不是医院的床,就是舅舅家的床。有时候, 外公无力的微笑落在我的眼睛,有时候,外公淹没在厚厚的被子里,轻微的几个起伏,表示他的存在。
终于有一天,外公走了。 乡下的老房子,多年无人居住,如今早已破败不堪,长满衰花败草。
残留的记忆,如果不稍加拾掇,恐怕比风消逝得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