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很大，风很急，落日余晖照耀的雪地，有一种诡异的猩红。

路边的无名酒馆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天色尚早，却也早早打烊了。

从酒馆出来的那位客人在雪地上行走，走的并不快。从他苍白的鬓角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很老了。奇怪的是，这人身上穿的衣服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太过单薄了。

风雪没有影响不了他行走的速度，或许是因为他走的实在不快。

“这么大的雪，明年一定有个好收成。”

等待半天没有得到答复，老人才想起这次并没有人同行，有些尴尬的咳嗽起来。不过很快他就不尴尬了，因为有一辆马车出现。

这是一辆四撵马车，雪厚风急，马车走的仍旧不慢，可见赶车人是一流好手，四匹马也都是宝马良驹。

这么大的风雪，天色也很昏黄，人的视野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等驾车人看到面前人时，他牵引的四匹马已经快撞上那人的身体了。

预想中身体被马蹄践踏的场景没有发生，四匹马的前进方向硬生生被人用蛮力牵引到了另一个方向，刚才那驾车的大汉早已不在车上，他那虎钳般的大手紧紧攥着四匹马的缰绳。

“混蛋！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惊动了主人，就算有十条命都不够杀的。”

这大汉手里还攥着绳子，眼睛却要喷出火来。他刚才强行让四匹马调转方向，若是放在普通人眼里，肯定佩服的五体投地，可是他此时脸上却正在冒冷汗，刚才他的行为，一定让车上的人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万一四匹马在践踏此人身体时有一个咯了马蹄摔倒，整个马车都可能损毁，更重要的是马车里的人可能受伤。

“你刚才若是不这么做，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是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

“我……我已经死了？”

大汉显然听不明白车上的人在说什么。

“小李飞刀，这天下敢向他出手的人还恐怕还没出生呢，你竟然还想杀他十次？”

马车中的人说完轻声笑道，似乎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小李……小李飞刀。”

大汉盯着这老的不成样子的人，实在看不出来这人就是名动天下的李寻欢。

“能让小李飞刀特地等我这一介女子，真是莫大的荣幸。”

女子不知是嘲讽还是真心。

“在下前来，只是为了一个消息。”

老人说完这句话，又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这是他多年前落下的病根，一直都没有好转，看来以后也没机会好了。

“哦？什么消息？”

女子似乎来了兴趣。

“在下听闻，有一个叫叶开的人，被朝廷抓了。”

他的语气很和善，像是两位老友在聊天。

“民间传闻，李寻欢一生只收了一个不记名的弟子，看来这消息不假。”车上的女子说道。

李寻欢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

“确实有一个叫叶开的人被朝廷抓了，是不是你要的人，我就不能确定了。”女子道。

“还请娘娘告诉在下此人关押在哪。”

“你让我说我就说，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在下还请娘娘明白，娘娘现在母子二人的性命，全在乎于在下的一念之间。”

“娘，他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李寻欢？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踪？”

李寻欢话说完，就有一个瑟瑟发抖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小李探花！你可知道他是谁？”

车上的女子怒急而笑，她说的短短两句话，本身却蕴含了很多意思。她没有叫小李飞刀，而是叫小李探花，是告诉他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有很大一部分是朝廷给的赏赐，你李寻欢在一定程度上还属于朝廷的人。而下一句，是在提醒他，车上是当朝太子，掳掠太子，足以满门抄斩，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朝廷探花的身份。

“在下的事，还用不到娘娘费心。”

这是一种态度，李寻欢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我必须要说？”

“一定要。”

女子突然大笑起来。

“世人皆说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连我的儿子都知道你恶贯满盈。可我却知道，你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正直，这是你骨子里的东西，想改也改不了。只要是熟悉你的人，不管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他们都信任你。你能凭借一个承诺，就培育叶开十几年，只记得龙啸云救过你一次，却忘记他有多少次要杀了你，在你眼里只有别人对你的好，却从不记得他们是如何伤害你！”

“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的立场，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李寻欢的心在刺痛，龙啸云、林诗音，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痛，他不想有人再提她，可是偏偏时常有人提起。

“你可知道这些消息我都是从哪听来的？”

女子停止笑声，语气冰冷的问，这也是一种态度，她已经做出了让步。

“愿闻其详。”李寻欢答。

“锦衣卫。”

“多谢。”

锦衣卫个字已经足够了，锦衣卫、诏狱。

诏狱两个字足以令人闻风丧胆，很多朝廷官员宁愿被赐死也不愿意进入诏狱。而叶开，就在那里。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愿闻其详。”

还是一样的回答。

“民不与官斗。”

“娘娘应该还知道另外一句话。”

“哦？”

“武以侠犯禁。”

“慢走。”

“不送。”

2.

李寻欢要救叶开的消息并没有几人知道，毕竟，小李飞刀这一生做得可以称得上惊天动地的事实在不少，可这些事情江湖中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甚至很多人认为小李飞刀已经死了。和那些事情相比，营救叶开算不上一件大事。

据传诏狱飘忽不定，行无所居，没有特殊手段根本寻不到它的所在，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是为了给这所监狱蒙上神秘的色彩。

诏狱设在京郊，老人正在此处。

迎接他的，是锦衣卫一十八人，这些人显然已经得到消息，已经准备好战斗。

十八名锦衣卫所站的位置奇特，隐隐行成一套阵法，是少林寺十八铜人阵。

李寻欢看着这十八铜人阵，面色很不好看。这阵法固然厉害，李寻欢却也没放在眼里，可这阵法是少林寺镇寺之宝，从不外传，为何如今落入朝廷手里？

“车到山前必有路。”

李寻欢自言。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想了，这正是李寻欢的特点。

此时李寻欢已经被阵法包围，往哪走呢？凡是阵法都有生门死门，这十八铜人阵当然不例外。李寻欢看不出生门在哪，死门在哪。不过在有些人眼里，生门和死门是没有区别的，不幸的是，李寻欢正属于这类人。

既然看不懂阵法，那就随便刺一剑吧，刺穿了就得了。

李寻欢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没有人能看得清这一刀有多快，只是那名锦衣卫喉咙被刺穿后，飞刀破空之声才传入众人耳中。

难以置信！

这十八名锦衣卫本已经做好了进行一场大战的思想准备，虽然包围的是一位老人，可这些锦衣卫仍然没有丝毫放松，可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敌人太可怕了，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战斗。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即使是放在江湖中，也可以担任一个帮派的帮主，可在这人面前竟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李寻欢缓步往里走，就这么从容走进诏狱，身后留下十七名锦衣卫好手不敢妄动。

刚一进诏狱，就有一种腐臭的味道，这还是锦衣卫办公的地方，关押犯人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令人不愿去想。

“进门左拐，你会看到你想看到的。”

这人说话竟然像是给找不到亲戚家门的陌生人指路一样。

“你为何不阻拦我。”

李寻欢感觉这人说话也颇有意思。

“既然拦不住，我又何必找死。”那人说道。

“百晓生的弟子，竟然来做了锦衣卫统领，不知道你师傅泉下有知，是喜是悲。”李寻欢道。

“前辈说笑了，若在下真的是百晓生的弟子，看见仇人在此，怎能如此平静。”

“哦？那这十八铜人阵，是从何而来，这门阵法只有百晓生盗取过。”

“前辈按照我说的进入，一切都会明白。”这人依然恭敬。

“还请阁下同我一起去看看。”

李寻欢显然不相信其中没有埋伏。

“也好，既然前辈一定要带人出去，那在下总归是活不了的，就陪前辈走一遭吧。”

这人倒也洒脱。

“无心方丈！”

李寻欢惊呼，饶是李寻欢，看见无心法师的惨状也忍不住动容。无心法师瘫软在硬石板上，膝盖骨已经没了，空洞腐烂的骨肉没有丝毫处理，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李寻欢明白刚才的腐臭来源何处了，也明白这十八铜人阵从何处来了。

这处监狱，全部都是江湖中人，大多数他都认识，凄惨无比。

李寻欢又剧烈咳嗽起来，他的情绪波动太大了。

陪同前来的锦衣卫统领目光闪烁，最终没有动手。

“前辈不用找了，叶开并不在此处。”

不在此处，可能在别处，也可能没抓到。

“我知道。”

知道，可能在此没看到叶开，也可能知道叶开没被抓住。

“前辈如何知道？”

“其实你们想诱我前来，根本不用以叶开为借口，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在这里，我都会来此。”

“您说的或许不错，但我们不敢赌。”

看来两人刚才指得都是后者。

“连皇后娘娘和太子都被当做棋子，看来皇帝陛下要下一盘大棋了。”李寻欢道。

“陛下为何要让娘娘把这个消息告诉您，小人不敢妄下猜测，不过小人倒是知道皇上要做什么。”

“请讲。”

“您知道外八门吗？”统领问。

“昔年，太祖皇帝以草莽之身成就霸业，深深恐惧底层的力量。正因如此，他不希望民间再出一个像他一样的人。而外八门正是民间形成的八大低层帮派，太祖恐惧他们的力量，决心将他们斩草除根。民间力量终究不能和国家抗衡，在很短时间内，外八门几乎被屠戮殆尽，但不知为何，太祖没有赶尽杀绝，为外八门就下了最后的火种，也就是如今的八大门派。”

这种久远的事，也只有像他这种老人才记得了。

“您知道太祖皇帝为什么没有对那些人赶尽杀绝吗？”

“大概是不愿造太多杀孽吧。”

“并非如此，在太祖统一天下后，十分仰慕太极宗师张三丰，便派人去民间四处打探张真人的下落，可是苦寻数年，却没有丝毫消息。传说有一天晚上太祖正在睡觉，却忽然看见一位白衣白胡的老人现在他的床前，太祖问此人是谁，那人称自己就是张三丰，他让太祖不要妄下杀戮，留外八门一线生机。太祖也不知那是梦还是真实，但却因为这件事，没有再抓捕外八门余下门人。”

统领意味深长的说道。

“你的意思是，当朝陛下想要效仿太祖，却也不想自己再碰上一个张三丰，而我就是那样的人？”

“前辈果然是个聪明人。”统领越发恭敬。

“可是如果我要走，你们恐怕留不住我。”

李寻欢又咳嗽一阵，缓缓说道。

“我们当然留不住您，所以想请您自己留下来。”

他这句话像痴人说梦，但他的语气又不像。

“你要我一人，换这牢中的所有人？”

“正是如此。”

“可我死了，按照你的说法，他们一样活不久。”

“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统领笑吟吟说道。

“你如何保证他们的安全？”

“在下人品虽然不好，但此时也代表朝廷，只要您答应，我们保证尽量治疗这些人，并且在三年内绝不对他们动手。”

“希望你遵守承诺。”

“小李飞刀果然真英雄。”

3.

入夜，诏狱牢房显得很冷清，狱中只有一人。

李寻欢被点了一十三处大穴，竟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牢房门前有十七人看守，正是白天排布十八铜人阵的那些人，只是如今只剩下十七个，他们本是高手，但是因为办事不利，只能沦为看守。

诏狱外的树林，那个死亡锦衣卫被抛尸的地方，已经不见了他的尸体。

他的尸体，出现在诏狱。不，不是尸体，他是自己过来的。他的头发很乱，脖子上还有一道血痕，满脸惊恐。

他双手抓着自己的脖子，冲进牢房，那里有他的一帮朋友，那十七名锦衣卫。

“救救我，救救我，大哥，三哥，七弟，救救我……救救我。”

那人捂着自己的脖子，跪在地上，抓着其中一人的衣摆，不停的求救。

“小六子！这……这！”

那个被称为大哥的人，看到跪伏在地上的人，一脸惊恐，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牢门处，被牢门挡住退无可退。

其他人同样扭曲着脸，已经有经受不住这恐怖场景的人逃走。

“你……你是人是鬼？”老大颤抖着声音问。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人是鬼退？我是小六子啊，我还曾经替你挡过一剑呢，你看，看这里。”

这人说着话，竟不顾天色严寒，毫不犹豫的扯坏了自己的飞鱼服，袒露出自己的胸膛，那里有一道很长的疤痕。

“这……这，我的身体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这人表情扭曲的看着自己的胸膛，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他的胸膛根本不是正常人的颜色，那是尸体才会表现的森白色。

看到这，其他人再也忍不住，头也不回冲出监狱。那老大在坚持了半盏茶时间后，也怪叫一声逃往门外。

看着空无一人的牢房，这人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把刚刚撕扯的飞鱼服穿上。

一把钥匙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正是牢房的钥匙。

十三个穴道被一一解开，李寻欢清醒过来。

“师傅。”

这人跪下来，重重叩了一个响头，这已死的锦衣卫，正是叶开。

“嗯，我们救的那些人都安排好了吗？”

李寻欢看着叶开问道。

“放心师傅，都已经安排妥当。”

“嗯，做的不错。”李寻欢看着叶开，很是满意。

“是师傅计划的好，既营救了武林众人，又打探到了朝廷的真实目的。只是苦了师傅以身范险。”

“不碍事，我这一生不知有多少次无限接近死亡，现在还是活的好好的。”

李寻欢反而笑道。

“当朝陛下，此时应该就寝了吧？”

李寻欢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每个人都有一个武侠梦，小李飞刀是我小时候最崇拜的人，飞刀一出，例不虚发。

不敢用这篇文章表达对古龙先生的敬意，仅用来表达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