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恐惧」的大师有很多的，比如霍布斯。「我那亲爱的母亲，因此产下一对孪生兄弟：一个是我，一个是恐惧。」这段广被征引的诗句便是出于霍布斯之手。

要我说，霍布斯的诗是美妙的；但用事实说话，讲恐惧讲得最到位的还数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对恐惧的论述主要是围绕《恐惧的概念》和《恐惧与颤栗》铺展开来的。

为什么克尔凯郭尔有那么深的感悟呢？如果你了解他的生平就不会有疑问了。

1.

对克尔凯郭尔影响甚大的还数他的父亲——老克尔凯郭尔。老克尔凯郭尔被世人视为一个极度忧郁且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的人。

关于他的恐惧的来源，多半有两个方面：一是，在他孩提牧羊、走投无路时，他对上帝有过一次诅咒，他觉着后来的成功是上帝对他亵渎之罪的提醒；二是，在他首任妻子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就让女管家怀上了孩子，这种罪感伴随了他一生。

克尔凯郭尔作为家里最小的一个，生理上的缺陷和父亲近乎「疯狂的」「残酷的」教育方式，给他的童年乃至一生蒙上了阴影。

再加上母亲、三个兄长和姐姐的早世，使克尔凯郭尔不得不认为，他的整个家庭必定是犯了什么罪了，上帝的惩罚必定会降临到全家人的头上，这种走投无路的恐惧和绝望他始终无力摆脱。那能怎么办呢？他开始了对恐惧的研究。

克尔凯郭尔就明确地指出了，恐惧并不是对具体威胁的反应，它的对象是虚无，这是恐惧和畏惧等相关概念的不同之处；畏惧是有特定对象的，其形式是现实世界中的某物。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人是具有多重可能性的存在，所以人是自由的，但这自由只是一种可能性，还未转化为现实性。当某人想要获得自由之际，他抓住的是对各种可能性的幻想，这可能性就是虚无，而这虚无产生了恐惧，因为没有什么可作为现成的对象被把握。

这也就是说，恐惧展示了自由的可能性，个体在对自由的向往和畏缩这趋避之中产生了恐惧。

怎么理解这句话呢？这里打个比方就够了：在我们脚踏实地时，我们通常无所畏惧，可一旦面前出现了万丈深渊，恐惧随即就出现了；我们没有坠入深渊，但是有坠入深渊的可能，恰恰是这种坠入深渊的可能性，导致了恐惧的产生。

此外，克尔凯郭尔还指明，恐惧总是面向未来的，这正是因为它的对象是虚无。

2.

在克尔凯郭尔的学说里，他将个人的生存体验划分为美学、伦理和宗教三个层面，而恐惧则主要体现在美学和伦理层面。

美学层面是指一种直接的、感性的生活方式，这一层面的生活指导原则就是为自己而活，以欲望的满足为主要目的。可以说，拜伦笔下的唐璜是这一层面的代表人物；他为满足自己的情欲，一生周旋于少女与贵妇之间，至死也没有悔悟。

处在这一层面的人看似无拘无束、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可实际上，他们处于恐惧之中——他们要么因逃避一事物而进入另一事物，要么因追求一事物而放弃当前事物。

我们应该都知道，感官的快乐是短暂且无尽的，久而久之必然会对美学阶段的生活感到烦腻。所以说，美学阶段不是人的栖居之所，然而却是大多数人都可能要经历的。

伦理层面以婚姻、职业、友谊为特征，以追求普遍性为生活目标，在这一层面个人不单单为自己考虑，而且要为他人着想。这一层面的最高代表是悲剧英雄，比如在特洛伊战争期间，为取得战争的胜利而向神灵献祭自己女儿的阿伽门农。

克尔凯郭尔也看到了处于伦理层面的隐忧：虽然处于这一层面的人知道关于上帝、永恒的概念，但是他们对宗教抱持怀疑态度，「还没有作出信仰的跳跃，只是要在追求现实的目标中实现永恒」。

此外，伦理层面的人以合乎普遍性为行为准则，一旦失去普遍性，伦理便无从谈起；但这普遍性却在抹杀个性，使人成为「众人」。所以呢，从他们选择伦理生活的开始就已经选择了矛盾和恐惧。

3.

在克尔凯郭尔那里，恐惧是信仰的对立面，随着个体精神的觉醒，恐惧通过强化进一步转化为罪；恐惧的出现意味着对信仰的背离，而罪的出现则是对信仰的无限背离。

那么，人还有出路吗？克尔凯郭尔认为，只有通过激情中的一跃，才能消除恐惧。

这也就是说，要信仰就不能通过理性的方式，而是要通过「跳跃」。「跳跃」是克尔凯郭尔宗教思想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它大抵有两层含义。

首先，「跳跃不是别的，就是决断」。决断不是凭借人的理智作出的，它是理智的中断，在个体意识到理智对于信仰的苍白无力时，抛开理智，直接「跳跃」进入永恒。

其次，「跳跃」还意味着连续性的中断。个体从伦理层面进入宗教层面的过程并不是连续的，中间有一个理智无法逾越的坎——上帝的道成肉身。

要通过「跳跃」进入信仰，还必须「志于一事」，即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信仰上。

克尔凯郭尔讲，那些不专注于一件事的人，实际上处于恐惧之中；他们不愿完全地委身于任何一件事，是希望通过多方下注来减少对丧失的恐惧。

事实上，这些人所追求的是财富、荣誉、权力等这些直接性的东西，但这些东西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多变的，时常将人们引向晦暗不明的方向。

4.

说到「激情」这一法宝，克尔凯郭尔就提到：「如果没有激情，信仰就不存在」，所以说，要通过「跳跃」完全地委身于信仰，还必须要有激情。

理智对于道成肉身显得无能为力，这就需要在激情的推动下，跳过道成肉身这一理智眼中的荒谬，信仰才能出场。激情是应对荒谬、应对理智眼中的不可能的惟一途径。

克尔凯郭尔毫不夸张地认为，在个体生存的每一个层面激情都是必需的，「把人类一切活动统一在一起的是激情，信仰就是激情」；此外，激情是每个人都可能具有的。

在这儿，激情与主观性紧密相关——「激情是瞬间，是最高程度的主观性」。如果某个个体没有主观性，他也就没有激情，真理向他显现的也就不是荒谬，而是客观性。

还有，激情又是瞬间的。这瞬间不是指通过「跳跃」的那一瞬间——个体一劳永逸地达成了信仰，而是说个体把他的整个生命历程都当成瞬间了。

这也就意味着，生命中的每一时刻都是严肃的，都应看作「跳跃」的那一瞬间去对待。

5.

作为极力推崇科学心理学的人，在这儿搬弄克尔凯郭尔的宗教思想有些奇怪，是不是？但不管怎样，我们不得不承认，克尔凯郭尔赋予恐惧的积极意义。

我们得承认，正是恐惧使得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效力，生活中的身外之物都离我们远去了，我们自以为能支撑我们的一切东西都坍塌了……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能够通过恐惧的体验来更新自己，找到真正能鼓舞着我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