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意识诞生的那一刻起，我看到的就只有从树上飘落的绯色花瓣还有一袭白衣的野良，没有谁来告诉我身为一段原木该如何完成原本就看不见过程的修补，也没有谁来告诉我该怎样理解那些残缺里世人看不见的过往。
我只是一段简单的原木，无情无意，也无言。
人世间的七情六欲是斩不断的俗根，灭了又生，生了又灭，生生灭灭间彼此传承，有的成为千年佳话，有的成为万古遗憾。野良将我收入他的门下，大抵只是怕我这块木头不解这世间的情感，浑浑噩噩间失了心。
罢了，沾了野良的血，就是沾了野良的情。
于是我再一次被野良放在那张宣纸上，忍着针刺般的痛碾压过每一个角落。
淡墨色的网在纸上纵横交错，字与字之间墨香温存的一笔一画也跟着四分五裂，它们看似断裂又紧密连接，乍一打眼还真以为是破旧房屋中的隐匿蛛网，安安静静等着猎物靠近。
我想要告诉野良眼前的一切，却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最中央那白色的洞口，隐约皱眉。
野良能看见吗，看见那个世代家传的医馆由兴旺到衰落的过程，看见这副字主人的子孙们慢慢忘却了祖训，一个个败了家业，看见唯一坚持下来的人们艰苦地撑着门面，任由这副字堆积在尘埃中，随着脚步声淹没过往的一切。
衣服的长袖拂过眼前幻景，远处传来一声长叹，白发苍苍的老者躲在光与影的变化中，眼神空洞又寂寞。
所以，那丝丝缕缕的网，就是岁岁年年的怨。
“有灵性的原木是不会被这些封存在古老记忆中的事所困扰的，绯，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眼睛，所需做的就是把那过眼云烟仔细看透，莫慌莫乱也莫烦，嗔痴百态不过如此。切记，绯是纯净的木，没有你，我听不到干净的心跳。”
野良将我从纸上拿开，放在手里轻轻拍打着。
“修补师生来就是填补空缺的，没有什么补的了，也没什么补不了，你且放心，野良是方圆百里中唯一也是最好的修补师。”
波澜不惊的洗尘、补纸、接笔、添墨，故意做旧的纸张陪伴着年代感久远的老宣纸，几十个断裂处在野良耐心的增添洗补中慢慢恢复了原样。新的墨色着上之后这副字好像重新回到了过去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残损的痕迹。可奇怪的是那透明的洞和墨色的网就在这修修补补间不见了踪迹，白发的老者也没了叹息声。
野良拿起卷轴挂在窗边，后退几步，眯着眼睛仔细观瞧，“绯，你看我这字写的何如，是不是有诗词大家的风范？”
见野良能如此释然的说笑，我也就安了大半的心思，笔墨勾勒间是看不出刻意的痕迹，这修补的技术也的确是名不虚传，只是那老者的叹息太过冗长，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忘却。
“长息兮以掩泪，长叹兮以掩愁，绯，你这次，补的很好。”
我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浑浑噩噩地在一片黑暗里沉睡了很久，野良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就渗入梦中。披着长袍，微侧着脸，凝神盯着桌面上的画，捏着画笔的白皙手指还是那样骨节分明，长长瘦瘦，干干净净。
修补师的手，是如何做到一点茧子也没有的？
“刚入行的时候我的师傅就说过，修补师若要想自立门户，除了靠功夫还要靠这双手，所以修修补补这么多年来我也舍不得让它出一点茧子。虽说这张脸也是长的极好，但为人处事还是要居安思危。”
野良是个一皱眉头就认真一空闲下来就爱调侃的人，看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貌的确是无可挑剔。若有一天再也无人来找他补字画，野良单凭这张脸也能赚足银子，不用整日念叨着要把我当掉换吃的。
“罢了，绯，我见你也没什么心思继续在这儿补破洞，恰好我用来泡手的中药还有盒子里存放的桂花糕和红豆糕都所剩不多了。今日天气甚好，带你出去见见世面如何？”
野良放下手中的画笔，踱着碎步来到我面前，眼前的光忽明忽暗，到像极了那街外的看不太清的景。
中药这东西味道很怪异，隐约觉得和“药”沾边的玩意儿都不算太高，红豆糕和桂花糕似乎很好吃，而且深得野良喜爱。
能吃的东西都是好的，好的东西都有好的味道。树木无口也无言，枝叶繁茂根深蒂固的老树日日夜夜感受着天地间灵气，一尘埃，一凝露，一初蕊，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除了味道，没什么能留得住。
“根深蒂固的老树自然有千千万万年的记忆，绯，既为天赐的神木，可否告知一下我们这些世俗人，你今年芳龄几千岁了？”
说来也怪，无口的木头不能说话，自然也无法和野良对谈。无论是空闲还是忙碌，他总能一语道破我的心思，所看所想，没什么能逃的过。
“绯，你是真痴还是假痴，沾了我的血自然就通了我的意，这方圆百里中唯一修补师名号我也不是白白受用的。别总是把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男子想成脾气古怪的老先生，既然捡了块痴木回来，也别无他法，凑合凑合还是能留着用的。”
拭了手，束了发，整理桌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些碎银子，野良找了块绢布将我裹起来塞入袖中，犹豫一下又拿了出来。
“想来也是好笑，堂堂修补师若拿着一块木头去街上，会不会有人以为我要砸了哪家的店铺？”
拿着一块木头又怎样，难道这世间还有规定不能带着木头出门？何况我又不是粗壮的百年大树，连店铺都没见过的一小段原木心，遇弱则弱，遇强则更弱，砸店铺这样的事，也只有自我感觉十分好的野良才能做出来。
大抵是心思又被野良猜中，他嘴角的笑意愈发带着我看不懂的邪魅。
“绯，别急，我这就去找找愿意收了你的店家，这时节做出来的桂花糕一定很好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