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枫叶又红了
又是一年西风凋碧树，落了一院如掌红艳。树下的人轻拂了衣襟，过后一身又满，却不再见那人拂袖，他就这般铺着层红叶沉沉地睡着。
一阵悦耳的叩门声突然响起。
“谁啊？”
景临泛打了个哈气，双眼犹自惺忪未醒。院子的侧门吱呀地被人推开，慕轻雪快步地朝他走去，步履间的风牵动地面的落叶贴地回舞。
“看你一脸凝重，出什么事了？”
“大事！”
慕轻雪捏起茶几上的一杯茶，仰首饮了下去，“金玉斋的胡老板死了！”
“前两日我尚见过他在聚轩楼喝过茶，好端端的怎么死了？”
“今天早上被府上人发现他死在自己的作坊里。巧的是，胡家刚到长安知府报了命案，紧随着齐王府上的管家又慌张报了盗窃。齐王府的管家自称，昨日齐王府交托给金石斋赶制的一件玉器不见了。又是命案，又是盗窃，长安知府张大人草率地就下令，缉捕了胡老板一家老小。你说好笑不好笑？”
景临泛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素闻长安的这位知府张大人是踩着雪花银上任的。何况当下他有话语说这是‘请人’，是为了协同调查两起案件。”
“就怕这人一进了衙门，难免不屈打成招。到时候口供画押俱在，他再让幕后师爷编个适当的措辞，把案子一结，献宝地讨好齐王府的人，这白的就彻底变成黑的。”
“慕老二，这次你可猜错了。”
树下两人面面相觑。景临泛轻声一咳，清了清嗓子，“人都来了，还不出来。莫不是还要我二人请你下来？”
一只酒瓶骨碌碌地从屋檐上滚下，跌了个粉骨碎身。
院子两人望向屋檐，入眼一个人曲腿坐在飞檐上，正巧他也拿眼看着底下的二人，“老子刚刚请人喝了茶，现在心疼那白花花的雪花银！”
“少孤，你若是能指出我错在哪里。方才你请人喝茶的茶钱就算我账上！”
“这可是你说的！”
叶少孤纵身一跃，落地接过慕轻雪手里的杯子，一边又添了份水，一边道，“方才跟我喝茶的，是张大人的幕僚杜师爷。”
“你们可知，这次齐王府丢失的那件玉器是何物？”
叶少孤望了两人一眼，故意吸了口凉气道，“是齐王的王印。”
“几日前，齐王的官印不慎磕去了一角，故此请了‘长安第一巧匠’金石斋的胡老板上王府掌眼。胡老板在王府辛苦了一日，总算修复完好。但印上仍有微瑕，需要特制工具打磨。胡老板申请将此印带回金石斋赶工一夜，待第二日便可完璧归赵。”
“岂料今日胡老板身死，齐王印丢失。”叶少孤顿了顿，将杯中茶水饮尽后又道，“若是往常也罢，一个王印，以齐王府的能耐，大可私下请能工巧匠再私造一方。可眼下众人周知，去年突厥犯我边疆，满朝文武在此事上意见不统分成两派。一派是以拥簇太师为首的文官，他们上书提议：眼下关内大饥，国库空虚，理应主和。而另一派则是朝中武将和齐王的主战派。传闻太师与齐王意见相左，在满朝文武前大声争执。而如今，齐王王印丢失。按朝廷律令，官员丢失官印是死罪！一旦公开，此事被太师党羽所知，再上书弹劾，便是齐王贵为皇亲国戚，也难免削官丢爵！”
慕轻雪沉吟一番，“如今胡老板一死，恐怕是齐王府为了控制这个消息，明面上报案失窃，暗中又向长安知府施压，将金玉斋一家老小缉拿管控，避免风声走漏。”
“确实如此。”叶少孤冷冷一笑，“知府张大人从今日早上立案之后，就宣称身体有恙，将案件延期审理。此番所为，恐怕也是两府勾连之后，有意所为。而且江湖上传闻，齐王向来喜好在江湖招揽一些奇能异士，奉为府上上宾。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只怕这些人士早已悉数出动明察暗访。”
“临泛，我劝你一句，此次不同往日。事件之大牵扯到朝中律法，甚至可能是朝廷内部纷争。民不与官斗，你燕雀楼是江湖势力，若是牵扯其中，只怕会徒增波澜。”
景临泛蹙眉道，“少孤，你可曾想过，若是齐王印不曾找回。胡家一门十三口，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院内三人一阵沉默。良久，叶少孤轻声道，“恐怕会如慕轻雪方才之言，屈打成招颠倒黑白，甚至齐王府为图自保，难免不铤而走险，对胡家灭口。”
“所以呢，”慕轻雪笑了笑，看着景临泛和叶少孤问道，“一门十三人的清白，甚至关乎性命，我燕雀楼到底是管不管？”
“管！我燕雀楼不就是喜欢管这天底下不平之事！”
景临泛从躺椅上起身，一身红叶簌簌落地。
叶少孤长叹一声，“你们这两个疯子！”
“轻雪，楼里的弟兄现在查到了些什么？”
慕轻雪轻手拖住一片缓缓飘坠下落的枫叶，食、中两指一夹，眉目清冷地道，“是查到了点东西。这三年，苏皖两地前后一共发生六起盗窃案，皆是一些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失窃的物品也多为一些罕见贵重的金石玉器。据调查来看，此人似乎只在这个时节作案，加上每次他都会在现场留下一片红透的枫叶，江湖里的人就给他取个绰号叫‘枫叶丹’。”
“胡老板的作坊里有这么一片枫叶？”
慕轻雪的眼神有点奇特，“有，就插在他的咽喉上。”
景临泛捏过慕轻雪指间的那片枫叶，“查！在不确定齐王王印失落是否和太师一党有关联之前，我们要先一步再他们二府人之前找到他！”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叶少孤插一句道，“若是齐王府的人坐不住，最后执意要杀人封口呢？”
“此事不难。”慕轻雪再取了只杯子，倒了杯茶水道，“知府张大人身子骨向来柔弱多病。而且，不是只有齐王府的人才有办法让他身体抱恙。怕就怕，有人会暗中对胡家老小下毒手。”
景临泛面露森冷 “这也不难。我燕雀楼里供奉的那几柄剑也是许久未出过鞘了。”
二 密林深处的刀声
夜已深。山林深处的夜空像被拉上一块黑帷幔，一弯孤零零的月透过云层和遮天的林叶洒下斑驳的清辉。整座山林静谧幽静，偶有数声踏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的轻响。对于连夜逃亡的人来说，林里间断传来的声响和穿空利箭一样值得让人小心提防。
最后一个脚步声响，在一株挂满果实的野枣树下戛然而止。
现在这个时节，树上的枣子一定是熟透的红彤。隔着老远，他就闻到了此处一缕野枣成熟时特有的芬芳。喉结像枚枣核上下滑动，树下的人朝树上香气凝聚最盛的一处伸出手。
那里的枣应该最为清脆多汁。
一丝亮光在黑暗里白驹过隙地明灭，他听到了刀归鞘的声音。那这把刀是何时出的鞘？他还在好奇，喉结上下地滑动下，嘴里却尝到了一丝腥甜。
——那是血的味道！
眼看着树下的人慢慢地委身倒地，藏在枣树后的人才慢慢地现形，手里的刀已沾了血。
这是一场蓄谋的猎杀。
连续几天的追逐，无论是被追杀，还是追杀，现在都已经形神皆倦。可是双方都各凭一口坚毅，咬牙苦撑着绷紧的神经和酸楚的肌肉。因为一旦松懈，杀与被杀在那一刻才泾渭分明，懈怠的一方将沦为刀下亡魂。
黄昏之时，一身疲倦的叶丹枫找到了这棵野枣树。他从这株硕果累累的枣树上看到了自己生存下来的契机，于是有了夜幕里的这场等待和猎杀！
叶丹枫在尸体上一阵摸索，终于摸到棱角分明的一物。借着星星点点的光辉，他看清了那块腰牌上的纹路。
一只吞云吐雾的狻猊！
他的脸色苍白，紧紧地握住刀。
“那腰牌是齐王府上客卿的凭证。尝闻齐王府下宾客三千，看来所言非虚。“
叶丹枫闻声面上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这次闹出人命，大人颇为不悦。大人又恐你不能全身而退，故命我来接你。方才那人是嵩山一派的成名剑道高手，想不到竟会死在你手上。东西呢？”
“一时侥幸。枣树上有个雀巢，东西在巢里。我现在力竭，再缓一会儿取那东西下来。”
“无妨，你且休息。待我上去拿那件东西，再带你离开。这处林子里至少有百号齐王府之人，不是久待之地。”
“好！我坐在树下替你把风，你手脚利落点。”
那人一个腾挪上树，簌簌的落下些许熟枣和枝叶。有几颗枣子正巧砸在叶丹枫肩上，叶丹枫偏头接住一粒放入口中咀嚼，面上神色莫测。
那人在枣树上摸寻一阵，找到那顶鸟巢，伸手探内一摸寻，果真摸到一物，入手光滑凉飕。
不好！
那人暗道一句，右手指尖却已经被一物咬住，指尖当即软麻。他连忙拔出腰上匕首，狠心切下那根手指，鲜血汩汩地流出。
便是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刀声，刀声源自树下。
依旧只有一声短促的归鞘刀声，却不知这一刀是砍向何处？
“你？！”
“我知道你不甘心。”
叶丹枫望着地上那双难以置信的双眸，抽出了刀缓缓地在他胸口再补上一刀，“你说，大人派你一人却要从百人之众中救我。“
“你只是个杀手，不是什么盖世英雄。“叶丹枫叹了口气，“比起这个，我自然更愿意相信你是来杀我的。金石斋的那位胡老板也是大人授意你杀的吧。我偷齐王官印，已身触死罪，大人却还不满足。他非要再弄出人命，吸引长安官府的注意，引人来查此事。齐王丢失官印一事若是核实，齐王定然身家不保。为免我落入齐王府人之手，今日再让你来杀我，天下便再无人知此事幕后真相。大人真是打得一副如意算盘！”
“你下次要切记，撒谎要走心。“
锋锐的刀锋一寸寸地插进他的胸口，叶丹枫的面色也一点点地苍白下去。
如今前后皆有追兵，他成为刀下鱼肉亦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叶丹枫啊叶丹枫，枉你自负聪明，却糊涂一时！这庙堂之高，皆是豺狼虎豹栖息之处，群强环伺之地，又岂是你一介江湖草莽谋取富贵的地方！”
叶丹枫仰面长叹。
“你这人好是蠢笨！”林间忽然传来一语斥责。
“何人？“叶丹枫面上一寒，刀从尸体上拔了出来，带出一串血珠。
“怎么？你已连杀二人，准备再杀一人？杀了我，你就当真要死透了！“
叶丹枫面上一怔，略一踟蹰将手中的刀丢下，双手抱拳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在下叶丹枫适才多有唐突。至于方才所杀二人，我若不杀他，他亦是要杀我！此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你为何要盗齐王王印？”
叶丹枫一愣，沉默半响才道，“一时名利薰心，以为投了位人物，可以凭一身本事扬名立万。如今细想，却是荒诞至极！“
“你的事，我多少知道点，当下我有一计可助你。若是你成功脱逃，他日要替我做一件事！“
叶丹枫面上一喜，连连躬身道，“莫说一件，十件亦可！”
“我燕雀楼向来守诺，说一件足偿，便是一件！先将所盗之物取来。”
“在这。”
叶丹枫眼前一花，面前多了个长身玉立的人影，自己手里捧的那块王印被他两指拎着。
“我叫慕轻雪。”慕轻雪瞧了叶丹枫手里那柄刀，面色微冷地道，“你莫要心慌。齐王府的人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你大有一刻钟的时间准备。你需快些，再耽误一会，这天就要亮了。”
叶丹枫依言将身上服饰与地上那人互换，又将嵩山剑派那一具尸体拖出，将现场整理成两人拼杀两败俱伤的模样。
叶丹枫沉思一会，忽然搬来一石，将穿着他服饰的那具尸体的面首砸了个血肉模糊。慕轻雪面生异色，却不见说什么。
“江湖鲜有人见过你‘枫叶丹’，身份识别所凭亦不过是一片枫叶。如今枫叶在他怀中，天色又尚晦暗，你穿着那人衣服，持着齐王府腰牌到时可以混入人群，想来脱身不是件难事。”
“多谢阁下告知。”叶丹枫思量一番，心里颇为懊恼。若非他那时心思纷乱，这等金蝉脱壳之计恐怕也能想到。
“怎么，可是后悔所承诺一事？“
叶丹枫面色一凛，微微一笑道，“哪里。我叶丹枫也是七尺男儿，自然是守诺之人。“
慕轻雪观看了下天色，“快了。我先离去，再一会儿自会有人发现这里。你自行决断。“
叶丹枫望着那人飘飘而去，心里一阵思量，“便是我想得到又怎样。听他所言，似乎又有他人在暗中牵引。“
他选了一处偏僻躲藏，未及，果然见了点点火把，接着脚步声大响。他寻了个机会，浑水摸鱼混入人群中。
三 尾声
慕轻雪再推开门扉，院里飘着缕白茶香。
“慕老二，你来得刚刚好！这茶水刚刚煮沸，你快来。“
叶少孤喊了他一声，烫了三只瓷杯，添了三杯清茶。
“你那边怎样？”景临泛问他道。
“顺利！“慕轻雪捏起一只瓷杯，轻轻吹了两下，“齐王府的人应该收到那一物了。江湖里从此也不会再有‘枫叶丹’一人。“
“叶子，你那边怎样？“景临泛又问。
叶少孤笑了笑，“我这边能怎样。监狱里是摸进来了几个二流高手，他们药晕了狱卒，刀都来不及拔出来，就全让工布一人一剑轰了出来。这几天牢里有工布蹲着，你们就放心吧。“
景临泛闻言点了点头，望着庭院里的那株枫树，轻声道了句，“好，那喝茶！“
三日后，长安知府升堂审理两案。齐王府玉器失而复得，不复追究；杀害胡老板‘枫叶丹’尸首于长安西处密林被人发现，胡家老少当堂释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