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怕是不行了!”侍女尖锐的哭声刺进我耳中。
我疲惫地躺在榻上,满头鹤发尽数铺散在金丝软枕上。我最后用浑浊的眼眸望了眼我的夫君。我似乎在他暗淡的眸中看到了一丝动容。
罢了,都无所谓了。
我将自己的一生永远困在一了元德三年的风雪夜里。
“哪有女子日日舞刀弄剑的?”阿娘的斥责声随春风传进我的耳朵。
我遂一转手,挽了个极漂亮的剑花才收万丈剑芒入鞘。
我姓唐,名今安。是当朝宰相之女。我兄长是堂堂护国大将军。而我从小便熟读兵法,舞刀弄枪。
“好阿娘,您让我再练练。今晚上我还…我还要舞给柳小娘子看呢。”
我强行把“我还要跟沈家大公子比试呢”这句话给咽下去了。
是夜,我草草打扮了一番。金钗玉簪往青丝中胡乱一插,把我的长剑藏在银丝蔷薇纹大袖中,就掀起裙摆跳上了马车。
上元节傍晚的街上真热闹啊,月亮似倦了的美人儿般倚在柳梢,清晖挟灼灼花灯灯色映房檐。夫妻间的笑语亦或是孩童间的打闹声在清风中缓缓拂过。
我抬眸从帘缝中望着如瑶台明镜般的白月,忽然想起自己以前曾被阿娘按着背过的一句诗,可临到口边却又生生忘了。
就这样,马车在灯火阑珊,火树银花中辗转到了柳家的门前。
柳家在朝中的势力远远不及我家,但他家的小姐柳莺莺却极善诗歌词赋,妙笔生花。转瞬间就可将一句道尽人间繁华的诗绽放于纸上。
我不喜欢诗歌词赋,但在书院我需要学赋诗啊!每到那时柳莺莺都会成为我得力的赋诗工具。
况且啊,柳莺莺长得极为好看,双道远山黛色眉映衬得那对秋水盈盈的桃花眼若春日轻波般美好温柔,花瓣似的点绛唇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软糯糯的,真像只杨柳树稍上婉转娇啼的夜莺。
我从柳莺莺闺房中换上了提前备好的男装,抽出袖中的长剑别在腰上。与她前往擂台的路上,望着明月映花灯我终于想起自己想了许久的那句诗。
“人有相思寄明月,月有倦时落栖枝”
“呦,你何时这般有文采了?”柳莺莺轻敲了下我的额头。
我连连摇头,遂又一甩我用云海纹发带束着的长发。“我看起来像很粗俗的人吗?”
“诶呀你说这人世间的情啊,人人认为自己相思与情意深如许,可如果自己心爱之人本就对你无意,做多少都是枉费,到最后只会被爱而不得折磨得形若枯骸,心如死灰,还有所剩无几的执念。”
我殊不知我这一番话会是我余生的写照。
张家公子身形纤长,一袭黑色金纹劲装,头束高冠,足蹬六合长靴。手持银色雕镂直身长刀。
他鬼脸面具下的声音甚是好听,如高山之上倾斜之下的淙淙流水击石,温柔又清朗。可出剑的招式却是步步紧逼,锋利的刀刃碰撞,摩擦出点点火花。
最后,我不敌他。手中的剑被生生挑飞。
“公子可真是剑法卓越。”台下的柳莺莺向他道。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如青竹般挺拔,心中狐疑着他真的只是个富商家的公子?
不久,柳莺莺也向我告别,独自去看花灯了。
后来的几年时光里,日子平平静静,似水流淌。我偶尔会与张家公子过招,当然他也知道了我是女儿身,剑式一来一往,灼阳东升西落。
只是有一次,他在柳莺莺来与我家下棋时,摘下了鬼脸面具。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被窗棂割碎了满地,零零散散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高挺的鼻梁上似乎渡了层金边,他眼眉微微上挑,长眉入鬓,薄唇勾起的弧度似是在嘲讽人间的烟火。长身玉立,琼林玉树。
那一刻,我发觉我的心底似乎有种东西如藤蔓般生根发芽,蔓延开来。
是情愫。
我想,完了,彻底完了,我爱上他了。
后来张公子再也没有来过我的院子,再后来,传出柳莺莺与怀王成婚的消息。一时名动京城。
当朝有七王,怀王赵笙最为年轻,却也最为平庸,整日沉迷剑术,或是诗歌词赋。但对兵书啊治国之道啊毫无兴趣。就是一闲散王爷。
柳莺莺大婚那日,喜帖送到了我家的府邸,我换上了正红仙鹤纹郡主朝服,头上戴了镶玛瑙乌纱帽。连阿娘都夸我神气得很,可我却心事重重。
柳莺莺之前从未与我提起过她与怀王有来往,况且以她的家世并不会成为王妃的首选。
直到我看见怀王那张脸时,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原来那个日日与我过招比剑,在剑光流转间渡过匆匆岁月的张公子,就是眼前的怀王赵笙。
我心中那初发芽的情愫还未来得及开花就被用利刃刺穿,鲜血淋漓。
再后来,柳莺莺还是会与我经常下棋,看我舞剑。只是她的身边总会有赵笙陪她。
元德元年,我家被抄了。
这一切只因皇帝觉得我爹的势力渐长,于是联合怀王与柳莺莺的父亲一同合谋铲除了唐氏一族。
我的父亲与兄长被乱棍打死,母亲与我前往她的娘家寄住,家中其余女眷都被流徙了,我最喜欢的那个小侍女在流徙之前就生了重病,那天她被强壮的羽林军生生从屋中拖了出来,蓬头垢面,面脸泪痕。口中发出若不可闻的声音。
但我听的很清。
她在向我呼救,可我也束手无措。我怀里紧紧抱住我的长剑,平时最爱四处打抱不平的我却不敢出鞘,只是紧紧抱住,好像只要这样就能留住那支离破碎的美梦。
可过了几日后,我连那把剑也没了。母亲的娘家怕惹祸上身,不敢收留我们。被扫地出门的我与年迈体弱的母亲只能流落街头,那日下着大雨,冷风似刀似的割在我的肌肤上。我身上没有一点银两,只剩我那把长剑。
于是我卖了我的剑,我最后一次拔剑出鞘,舞给买他的人看。摩挲着乌黑刀鞘上的金扣,我眼底泛起氤氲。收刀入鞘之时,我知道我这些年金花银月的绮梦也一并消散了。
从此,残阳冷月,心死如灰。
当我卖完剑回去找母亲时,却碰上了柳莺莺。她身披一袭轻纱藕色长裙,上面用金线勾勒出片片莲花,青丝盘成了极好看的高鬓,她身旁的侍女替她撑着伞,见我走来连忙呵斥道:“哪来的小叫花子?离我们王妃远些,可别脏了我们王妃的衣裙!”
我直愣愣地呆在原地,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襟与长发,我抬眸看向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莺莺往我手里塞了刚买来的点心,又对我说她对她父亲的所为也很愧疚,觉得对不起我。
我没作声,良久之后我才开口将心里埋藏好久的问题问出:“赵笙他….他与你是怎么互生情愫的?”
柳莺莺勾唇笑了笑,她笑得很甜,如四月春风拂面,如夏花绚烂。
“说来也要谢你,你那日比剑前与我论的那句诗,什么人有相似寄明月,月有倦时落栖枝。我回府的途中碰巧遇到赵笙在请人画扇,他刚题完上句我就不自觉的念出了下句,后来我又将你的那些感叹都说与他听,他就对我有了些好感。”
我冷冷地道:“之后你们一来一往,就逐渐生情了是吗?”
她不答,只是轻轻地离开了。
雨水打湿我的乌发,黏腻的贴在脸上,冷风的呼啸声灌入我的耳中。
当我回去时,母亲浑浊的眼眸中泛起点点微光,她抬手抚摸着我的脸庞,她的掌心是那么温暖,让我流连难舍。可她还是死了,死前她嘴里一直喃喃细语地念我的名字:“今安…..今安….”
将死之人的声音很难听,仿佛所有的怨念都哽在喉中。这也点起了我心中的怨恨。
西蛮向来与我朝不合,我用最后的银两换来了一匹马,狂风穿过戈壁上干枯的枯木,发出恐怖的呻吟。越过无数沙丘,我见到了西蛮的首领。
因我的父亲当年官居高位,我对京城的布防与朝廷上的信息是有一些了解的,我将这些尽数交与了西蛮可汗。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个可令他垂涎欲滴的礼物。
西蛮对中原的繁华富饶,纸醉金迷极其渴望,近乎疯狂。以至于哪怕是动用举国上下之武力也在所不惜。相比之下,我那小小的条件显得微不足道。
我立于西蛮巍峨大殿中,从琉璃顶上折碎的微光散在我的褐色长袍上,我向前几步,凝视着西蛮可汗深邃的眼波,遂一抬手掀袍,直挺挺的跪下道;“某今日已将京城布防尽数交出,从此某就已是北齐的罪人,是没有退路的,为此某望可汗能答应某两件事。”
年轻的可汗答应了我的那两个条件,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我的条件的确轻如鸿毛。
我第一个条件是,无论西蛮与北齐交战是胜是败,都要保我能全身而退,又无后顾之忧。
至于第二个,我沉默了片刻,这片刻犹如百年之久,仇恨,执念,心酸,折磨全揉杂在这瞬间。
“若你此次攻城成功,烦请你杀了怀王妃以及她的子女,但要保怀王无恙,之后…请你逼迫怀王娶我为正妻。“
与其说是条件,倒不如说是我内心深处执念所化作的惨叫。
西蛮果然不负我所望,在西蛮的铁骑重甲之下,势如破竹的拿下北齐都城。北齐七王有五王皆战死与城门下,也算是忠义之辈。
我手提玄铁弯刃,从都城的焦土上策马疾驰而过,嫣红色的披风如烈焰般在身后绽放。我将柳莺莺的父亲以血封喉,后又把他的首级扔进了护城河。
柳莺莺也没好到哪儿去,西蛮人用弯刀割破了她的喉咙,怀王抱着奄奄一息的她四处奔走求医,可城中百姓却觉得都城之所以被攻破就是因朝廷腐败无能,于是个个袖手旁观,隔岸观火。最后她的身体在赵笙的怀抱中慢慢冰冷,魂魄剥离身体赴了黄泉。
她的两个孩子再后来也因天寒地冻风餐露宿中染上风寒而死,两个孩子在赵笙的怀里喊了一夜的爹娘,第二日朝霞升起时便有没了气息。
我一直在暗处看着这所有的发生,看着赵笙眼眸中的潋滟晴光逐渐被死亡的哀伤浇灭。他满绣的朝服被尘污染脏,铺在地上任人践踏。
不多时,天下如坠珠般落下点点细雨,他依旧如雕塑般抱着柳莺莺跪坐在原地,浑身散发着沉寂的气息。他并未发觉他的身后,一西蛮人已悄然弯刃出窍。
我足下轻点,若飞燕般扑去。刀光剑影间,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猩红的血液飞溅在我嫣红色衣领上,若泼墨般。
我用拇指拭去他了脸庞的血迹,阳光尽数施舍在他沉沉的眉眼上,我对他伸出手。
“快走吧。”
赵笙眼眸中纷散的波光再次汇聚,他微微张开干裂的薄唇,却什么也没说。
西蛮与北齐议和后,我也如愿嫁入怀王府。
当然,赵笙他并不情愿。
我置身于正红镶金莲花花轿中,四面沉重暗沉的帐帘压得我几近窒息。我听着帐外震天响的锣鼓声,金镶玉嵌点翠凤冠上的玉珠因花轿的晃动拍在我的脸上,凤纹缝珍珠霞披压在我的身上,华贵中透着浓浓的腐朽。
不知为何,我心中却是一丝喜悦都没有。
我出身将门,却做了回卖国贼。
不过是他们活该啊!他们害我家破人亡,就因一刻无端的猜忌,一纸荒唐的诏书,几十条人命就生生被割去!
当赵笙将我打横抱回洞房中,红烛因灼热流下血泪时我才恍惚回过神。
我是怀王妃了,赵笙将我明媒正娶了。
那个清风霁月般舞剑的少年啊……
他一拢红衣,锋薄的唇角抿着冷淡的弧度,嗓音低沉沙哑的道:“你不愧疚吗?”
惨白冰凉的指尖狠狠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感到我的生命在他的指尖不断流失。
他打探到了西蛮入侵的内幕。
我拼命嘶吼道:“愧疚?何来愧疚?你与柳氏为邀宠时害唐氏满门抄斩时你不愧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