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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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门前就是星罗棋布的水田。小时候,每天推窗一抬眼,蜿蜒迤逦的田埂便进入了眼帘。

田埂把沃野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清晰条块,大地顿时纵横阡陌,高低错落,腴丰骨瘦,立体而性感起来了。

夏天的清晨,我时常赤足走在田埂上面,来不及被太阳赶走的露水沁得脚掌心凉丝丝的,我不禁打个哆嗦。紧接着,痒痒的感觉从脚掌心传导到身上,那是让翠绿昂扬的小草挠得的。

纤纤细细的田埂,它是路啊。它连接着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的一坵坵田,沟通了此方与彼方,这里与那里。农人给田里的庄稼输送营养和收获后挑回家里收藏,都要通过它。

它是属于农人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踩踏它的。西装革履是不被欢迎的,否则,会遭到它的戏弄,轻则给鞋子裤脚抹上些泥水,以作纪念,重则把人掀翻到田里。

有的城里人不知道它的厉害,第一次去踩踏它的时候,麻痹大意,走着走着,才知道它便不好惹,但进退两难。为了不至于摔入田中,只好跪着爬行。

毫不起眼的田埂,它是堤坝啊。它为农田守护着水和肥,保证了田里禾苗的生长之源。即使在闲时,逢到天上落雨时,便把雨水积着,太阳一出来,水田里潋滟上一层水光,单调呆滞的面目一扫而光。

但它也讨人嫌,你看,农人施肥时,偶尔也会失手,从手里溜了几颗肥甩到田埂上。这就让农人心疼了。他们会骂起来,说,便宜了这田埂。

坚硬弯曲的田埂,它是脊梁啊。与其说宽宽大大水田是肥沃,不如说是丰腴,看那又黑又深的土壤,油光光的,挤一挤就能出油,多像是一块肉啊。但如果没有坚硬的田埂,像刚强的脊梁一样,把它们紧紧拉住,这田里的肌肉和油脂早就四分五散跑光光了。

青葱翠绿的田埂,它是“百草园”啊。那里长着车前草,益母草、夏枯草、茅根、覆盆子、鱼腥草、苦菜、艾草、兔草、鱼草,以及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的小草哦。

这些草有的人吃,有的鱼吃,有的禽畜吃。

比如,在这个芳菲尽的时节里,覆盆子成熟了,红红火火地倚在田埂上,随风摇曳,妖娆多姿,撩得人欲罢不能。它甜中带酸的美妙味道,让人大快朵颐,回味无穷,只恨时短。

这些杂草,很多是中草药。小时候,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母亲就冲着父亲说:到田埂上采点益母草来。到田埂采点......

等我长大了,母亲老了。每当母亲牙疼时,就会喊我,田儿啊,到田埂上挖点茅根来,熬一熬,降降火。所以,田埂也是个“中药铺”呢。

有人还在田埂上种上了豆子、花瓶菜、空心菜等蔬菜。其貌不扬的田埂成了“菜园子”。

狭小凹凸的田埂,它是动物的家啊。蚯蚓,青蛙,黄鳝,老鼠,水蛇等等,都住在这里的。它们一送走太阳,立即搭起舞台,开始鸣唱。一会儿独唱,一会儿合唱,你来我往,此起彼伏,大地有了勃勃的欢腾。

走在田埂上,看到这些小草和小动物们,我就会浮想联翩:全国十八亿亩农田的田埂上究竟长着多少种、多少棵草,住着多少种、多少只小动物呢?

这个统计太难了,况且毫无意义。我为自己天真的想法而感到可笑。

高高隆起的田埂,它是彼与此的界限啊。有了它,便有了泾渭分明,有了方与圆、规与矩、荣与耻。窄小的田埂不难跨越,但因为有了它,就不能跨越。你的就是你的,我的终究是我的。

可是田埂总是很凌乱,上面长的草有时也得意忘形地跑进田里。农人手握砍坢的长刀,唰唰,费力地砍去凌乱和越界的草。田埂理了个清爽的寸板头,是精神得很。但农人累得直不起腰了。

弯曲细长的田埂太多太长了。谁知道这辽阔大地上十八亿亩农田的田埂究竟有多长呢?加起来的长度肯定能绕地球好几圈吧!会是万里长城的几倍?——这粮食安全的长城。

它每年又会减少多少呢?增加是不可能了,因为各种工程建设,都占用它的位置。

农人知道田埂对水田意味着什么,所以是不敢怠慢田埂的。每年开春后,总要把田埂修葺养护一遍。他们将锄头当做抹刀,把田里的泥踩得黏黏的,然后敷在田埂上,再把锄头横过来,来回地抹。在他们这样专心致志的操弄下,焕然一新的田埂变得结结实实,平平整整,光光亮亮。

砍坢修田埂多么累人,有轻松的替代办法当然很受欢迎了。于是,化学家发明出了“干草灵”等灭草的化学除草剂,农人再也不用在烈日下挥舞着砍坢刀,为田埂梳理凌乱了。只要把“干草灵”等化学除草剂往草上一洒,草连根都烂光光的,春风再怎么吹也吹不醒它们了。

青蛙、泥鳅、老鼠等小动物,死的死,跑的跑,留下跑不动又死不了的蚯蚓,寂寞到了狂躁,死命地拱着田埂。它这不仅是发泄,似乎也在为田埂鸣不平,喊冤屈。

蚯蚓把田埂拱得千疮百孔,直到把田埂拱坍塌了才罢休。

田埂坍塌给有些人“启发”,他们打着水毁灾害修复的名义,挂上“水毁工程”项目,用钢筋水泥石头来浇筑田埂,把田埂打造得四平八稳,固若金汤。

从此,他们一劳永逸,不仅不用一年一度地为田埂修葺翻新养护,连“干草灵”等化学除草剂也不用洒了。

可是这样的田埂,夏天灼热,冬天冰冷,小动物高攀不上,草也粘不住,一年四季死沉沉的,毫无生机。

是不凌乱了,是干净了,可“百草园”“中药铺”“菜园子”也彻底被“拆迁”了。

一天夜里,我梦见这样的“水毁工程”和各种工程建设越来越多,那些“凌乱”、连绵不断、随处可见的田埂,若干年后,像某些古遗址一样,被罩进严严实实的玻璃房里,买了门票才肯让我进去参观。

我不禁吓出了一身汗,于是在这个假期里,我背上相机,跑了几十公里路,特意到郊县的田埂上,认真的走了走,并立此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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