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回忆之二:
买 粮
时间推进到公元1968。
离庄稼成熟还有几个月呢,可是全家就颗粮不剩了。几天来,母亲尝试用木薯糊给全家人充饥。过去,还有米时,米粒掺合木薯粉煮成糊糊,吃起来勉强奏和,但是现在吃纯粹的木薯糊,前面几口还行,吃多了就老想呕,这是因为木薯多少含一点毒素。煎熬几天后,父亲对我和哥哥宣布:买粮!至今还记得,他宣布时眼睛闪光,声音有力,就像统帅命令大军强渡长江一样。
买粮?钱呢?家里没有一分存款,环顾四周,家徒四壁。父母兄弟个个衣衫破旧,尤其母亲穿的不知几层补丁了,只有二姐着的一袭蓝色衣服还是半新旧,那是因为她已到出嫁年龄,担心她嫁不出去,去年由母亲提议,倾全家年终分配所得给她添置的。饥荒的季节,黑市还是有粮出售,只是,玉米三角一斤,大米四角五一斤,这样的价格,对我们来说也是承受不起的,那时我们一天工分才值两角。
父亲和哥哥讨论了几次,决定卖横木换钱。
横木是房顶上用以支撑瓦片的那些木头,造房时大量需要它。父亲听说了,横木在县城能卖得好价。但是,干这玩艺属于“私”,眼下正进行风卷残云的“斗私批修”,要是被人举报,可能被抓去斗争。我们家那讨厌的富裕中农阶级成分,常常惹来麻烦,我小学毕业上不了初中就因为这。58年,公社化遇到阻力,杀鸡儆猴时,父亲被选中,被押“进去”几个月。现在一提到此,全家人心就颤栗。
我们设法,在卖横木时躲过别人的眼睛。父亲在山中砍下杉树,加工成横木,暴晒几天。由杉木做的横木材质好,能得好价,而且重量轻,好搬运,只是它颜色白白的,容易暴露目标。杉树是父亲合作化之前种的,当时种了一大片,现在长得郁郁苍苍,成材了。林木现在归属集体,但山高林密,砍几棵没人发现。
出发县城的前一天,傍晚,雨后斜阳,高高的山梁上,山脉长蛇般蜿蜒奔向远方。我们父子仨每人肩负横木——我一根,父亲、哥哥每人两根,沿着山梁前进。我们的目的是绕过村庄,把横木放到明天去县城路过的山上。要来钱了,心里兴奋,走着走着,突然从远处传来吆喝声,放眼看去,在对面的山上,有人赶着牛正在归家的路上。我们立即钻进树林隐蔽起来,心里忐忑着: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大家合议了一会,父亲说,他赶着牛,又挑着担子,没功夫看这边。这显然是自我安慰,但我的心确实放下了许多。接下来,我们紧盯着对面,他一走进树林,趁他的视线被挡着,我们就往前奔,一看到他前面的牛走出树木,我们就埋伏。这样走走停停,直到天暗下来了,确定他看不清这边了,我们才一直往前走。到了目的地,我们把横木藏好,然后三人绕道分散回家,怕碰到人。
第二天是圩日。鸡叫头遍,我们就悄悄动身,我们要赶在全村所有赶圩人出发之前出发,争取早早就到县城,尽快把东西出手。一路上,我们狂赶,简直是小跑了,还不时看周围有没有熟人。赶圩的人三三两两,都是生人,就放心了。到了县城边上,还没进城,就有买主来了,谈好价格,就成交了,一根一元,共五元。交接东西时,围观的有一群人,突然,我们发现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脸,坏了!是本村人,他挑着一副担子,也是来赶圩的,刚到这里。父亲连忙过去,跟他说困难如此如此,求他别去告发,他答应了。父亲去附近商店买了一抓水果糖塞给他,目的是把他的嘴封住。
这天,我们顺便了解行情,得知卖木板更来钱,决定下一次卖木板。木板是前不久红卫兵斗争当权派造成权力真空时,村里发生大规模砍伐集体林木,父亲抢得一棵,加工成木板。当时说,留着等兄弟俩成家造房时用,现在是先拿来应急。又一个圩日,我们把木板扛到县城,刚停下,就给市场稽查人员撞上了。起初我们想跑,但被几只大手逮住,“盗伐国家林木!该当何罪?”一张板着的脸励声质问。我们无言以对,木板就被没收了。我们原先设定这天要进账多少多少,现在呜呼哀哉。
接下来我们卖木炭,卖牛角瓜,卖竹笋,卖韭菜,卖梧桐籽,卖茶麸,卖草药,这些没遇到麻烦。
几角几角地,一元两元地,我们积累了一小笔,可以去买粮了。
到哪里买粮呢?经多方收集信息,综合比较,在本县与天等县交界的山角落,有个小圩,四周被重重大山包围,那里粮食比较便宜。我后来知道,红八军和左江革命根据地失败后,革命星火在这个小圩燎原,又开创出一块覆盖几个小乡的根据地,就是因为地方偏僻。现在,也是交通不便原因,这个小圩成了这一带饥民购粮的理想地方。
盘算了一下,我们口袋中的这小笔,能买80斤玉米。父亲说,随着饥荒的发展,下一段粮价还会上涨,所以必须趁早,下个圩日就行动。运输80斤,来回有百来里路程,需要出动两人,父亲决定我们兄弟去,那时哥哥17岁,我14岁。
圩日那天,凌晨的星光里,我们踩着鸡鸣声出发。山里人凡有大行动,都是半夜动身,习以为常了。过河,爬山,翻过高高的山隘,天才大亮。俯视大地,鉴河夜间腾起的雾气像一条白色飘带沿河环绕山间。到这里,我们已经汇聚了一群人,都是到那个圩买粮的。我们一路以急行军的速度走,很少说话。我们知道,那个圩成圩时间很短,到下午两点多就散圩了,我们买粮加吃饭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两小时。
紧赶慢赶,汗水涔涔中,我们来到圩场。简陋的圩亭里有一排是卖粮的,约有几十摊。除了卖玉米,还有卖大米的,这一带也产大米。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之下,这是黑市了,但没见有人来查。饥荒来临,粮食自由贸易是一剂救命药,有关部门放了一码。问了多摊玉米价,又观摩几起正在交易的玉米买卖,成交价比父亲预计的高出五六分钱,按这个价,我们的钱不够买80斤了。哥哥跟同来买粮的同村一位大叔交流了一会,过来对我说,玉米价高了,买大米!于是,一番讨价还价后,我们倾全馕,购得50斤大米。
匆匆吃完午饭,马上原路返回。原计划返程时兄弟俩各有一挑,现在因为不买玉米改买大米,数量减少,就两人只共一挑了。哥哥说,你先挑,累了就我来。负50斤重的我在大人后面紧追不舍。走着走着,同村的那位大叔,可能是年纪大了,经不起长途跋涉,走不动了,老是停下休息。他一停,大家就得等他。山里人规矩,出远门要相互照应。无奈,哥哥只好挑起他的担子走,而他空手跟在我哥后面。这下,我家的担子就只有我了。夜幕降临,而路还很远,我们凭朦胧的星光看路,翻了一山,过了一河,接着又是一山一河,一路都这样,上山下山没完没了。我感觉肩上担子越来越重,很想哥哥来轮换一下,哪怕是一会也好,但看那大叔一瘸一拐,又不忍心让哥哥把担子还给他,我只好强忍着,咬着牙往前走,实在难受时,就给自己打气:“……过雪山草地……”,“革命……”,“……赵一曼……” “不怕苦不怕死……”如此,艰难地跟着队伍,七颠八歪地走,天蒙蒙亮时才回到家,此时我已累得不成样子。
这担米,配杂的食物,我们家度过了此轮饥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