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楔子
孤峰独立,静静地站在河边。这座山和这条河已经相伴几千年了,河流围着山脚蜿蜒流去。这里的风也吹了几千年了,有时候掀来沙土,有时候冲走狂石。于是,山越来越高,水越来越浅。
许多年,这座山,这条河,这里的风相互较劲儿,形成了沿河建立的居民村。一辈辈人在这里新生,开荒拓地,又在这里死去,化为黄沙……
02.
吆着牛鞭子的李四,嘴里发出“走,去!去!”声,绳子绑着犁铧套在黄牛背上,李四扶着犁把手,黄牛每走一步,拖着的犁铧带起田里的黄泥块,很快,旱田已经翻出一半了。
李四刚开始套牛的时候,老王担着粪从家里出来。李四又翻了一半地,才看见老王爬上山坡,撑着扁担歇在坡顶上,一阵阵急咳声撞到山顶又掉进河谷,他抽出搭在背上的毛巾擦了把脸,还立在那里,喉咙里传来呼噜呼噜声,有点像灶火的风箱。
老王到坡底时看见犁地的李四道:“这旱田水没干了,不好犁呀!”
“半尺深咧!衣服裤子全湿了!”李四半个身子陷在田里,头发身上都有泥浆水,远远看去真像个泥人。
老王又压了一口气,才担起扁担继续向地里走,两只桶里也才半桶粪水而已,就累得气喘吁吁。
外人常笑他:“穷得叮当响,还有一身享福病。”
这倒不怪他,有哮喘的人下不了重力,一发起病来,就喘不上气,张着嘴吸气时,身体也蜷缩成一团,颤抖不止,好像有东西正啃噬他的肺一样。
说起老王,也是个苦命人,一岁时,他娘把他放在摇篮里,去挖观音土吃,一条恶狗冲进来咬掉了他一只手掌,到现在左手还是个残疾,那时候,人都吃人,何况一条畜牲呢?
十几岁时又在外地给人放炮,飞起的碎石头把鼻梁骨砸断了,到现在还有钢针不敢取出来,一变天就隐隐作痛,倒比天气预报还准哩。
“嘿!嚯……吃饭啰!”老王媳妇在门口喊他了,声音撞到山上掉落谷里,老王挑了一下午也才浇了一半菜地,只能拿着扁担沿田边小路回去,路边杂草多,又有些黑,不小心一脚踢下去一件软绵绵的东西,他伸头一看,原来是条菜花蛇盘在路上,刚巧被他踢飞了。
夜色落下帷幕,树影犹如鬼魅一样,随风发出声响,远处的山静默不语,露出宽大的背影。
家里点起煤油灯,他媳妇端来四季豆煮洋芋,两人坐在一处便吃起来了。
老王媳妇是童养媳,十一二岁时,父母实在养活不了,送给了老王家做媳妇,换回去两升苞谷。
他媳妇是个勤快人,没有啥劳力,却把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净,人又肯干,养猪,喂鸡,还养着两个外孙女。
老王没有儿子,生了三个都是女娃,想再生个男娃,媳妇身体不行了。刚开始,倒不在意,日子一长,心越来越慌了,他要是死了,都没有儿子送葬,大年三十也没有男丁为王家祖祖辈辈烧纸钱。想起这,他心理又憋屈又愧疚,坐在门口青石板上,连连叹气。
提及三个女儿,老王喉咙更像卡了根鱼刺。大女儿珍珍出去务工一走就是好几年,因为怀着怨气走的,所以好多年都不跟家里联系,只留下了两个外孙女。
当时,老王抱着几个月小外孙女,拉着老大,追在后边撵了几里路,都没有追回大姑娘,最后泄气般坐在地上只顾流着泪,他媳妇跑去抱孩子的时候,老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抠地上的枯草。
没想到,过了几年他又撵着小女儿玲玲追了几里地,这次倒是追上了,小女儿死活不跟他回去,在地上撒泼打滚,又哭又嚎,引来周围邻居出来围观。
“老汉,你让我走吧,家里我真不想待了!”玲玲拉着老王的裤腿。
“跟我回去!你以为外面路好走么?”老王揪着女儿的手腕不松开。
“你就是狠心,两个姐姐跑了,让我在村里当笑话!”玲玲声嘶力竭!
提到老大老二,他心理难受啊!对不起老大,所以养着两个外孙女,又恨老二是个绝情的畜牲,一时有些语塞。
终于,他咬着牙说道:“你走吧!走了别回来了!”说完这话掉头上坡回家了。
他媳妇骂他,怎么真把人放走了,他只是默默不吭声,捡了锄头狠狠砸向地面。
03.
小女儿玲玲长成十四五岁了,老王想给说一门亲事,让她留在家里。
这几年,方圆几里的青年小伙子就像雨后的竹笋,齐齐都冒尖了。
可老王左看右看,就觉得村东头的李四好,年纪不大,吃苦耐劳。想起李四十一二岁就吆着牛下田犁地,那时候还没犁把手高呢!他看着李四长大,知他心眼不坏,为人老实,一边这样想,老王心里拿了主意,觉得这事能成。
请张三姑跑去向李家提这个事情,没成想被老李头打出门去。
老王怨气憋在心里,跟老李更是一辈子不对头了。人家都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老李是没打他,但把他的脸皮丢在地上,着实可恶。
张三姑说老李家是个穷酸样,偏偏眼睛长到天上去了。他们兄弟三人,哥哥瞎了一只眼,年轻时自己捅瞎的。
征兵入伍那年,李家要出一个儿子,老三年龄太小,只有老李和他哥哥,本来老李自愿想去,他想在家里也是活活饿死,出去能吃一顿好饭,死了也值当了。
结果,人家没验上他,就因为脖子上了包,俗称“大脖子病”,不好打枪。他哥哥就成了唯一当兵人选了,可哥哥不想去啊,在家里哭着喊着道:“不想挨枪子儿啊!”偷偷跑了几回,还是被抓回去。入伍的半路上,心一横,用那细枝戳瞎自己一只眼睛,这才被放回去了。
老李结婚生了两个孩子,李四是老二,算是老来子。
可老王总传他,跟自己媳妇不对付,打媳妇,四十岁以后就分房睡,外边莫是有人了,脾气古怪得很,德行更不行!说得有鼻子有眼。又说他心狠那,眼睁睁看自己大女儿死,都舍不得把钱拿出来救命,这话不仅老王传,连老李媳妇逢人都这样说,说得时候总要流几滴泪。
老王这样传,是他跟老李不对付,可他媳妇为什么这么传呢?是因为她跟老李也不对付。尤其是大女儿花花得病的时候,老李不肯出钱救命。好好一姑娘长到十九岁死了,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李家几块板子一装,就抬上坡埋了。
街坊邻居都难受,有人感叹:“多好的姑娘啊!就得了这种怪病死了。”
还有妇人留着泪说:“勤快能干,又肯吃苦,年纪轻轻得了痨病,十六岁来了一次例假后,再也没来过,都是累坏了啊!”
“要早跟了那知青,也不至于累死!”又有人插嘴道。
老李媳妇一听更来劲了,看见老李摸了眼角的几滴泪,愣说他憋足了劲儿挤出来,做给外人看!
要说她恨老李,也不全是花花的死,是恨老三的媳妇,也连带恨老李,恨他耳根子软,害死了花花。
花花是老李家最聪明的孩子,十一岁上学,三年就跳级学完了六年的小学课程,考上了初中。
老三家生了儿子跟花花同岁,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一天到晚不是在树上掏鸟蛋,就是上课点了老师的胡子,剪了女同学的辫子,一年级就上了四年,三媳妇三天两头被喊去训话,总听老师拿花花作比较,老三媳妇心眼多,时不时就给老李吹耳旁风。
“女娃娃上什么学,总有一天要学坏,到时候家里管不住了,人也就飞走了,白养一趟!”
老李听进心里了,硬是不让花花再上学了。
上山下乡运动,村里来了很多知青。有一个知青是城里的,有知识,见花花模样俊,还吃苦肯干,也有文化,日久生情,两个人互表了心意。
老三媳妇又来吹耳旁风了,说花花要跟人家跑了,就怪老二送她去学堂,学了点墨水,就能勾搭上知青了。
花花跑去老三家,要找三娘理论:“三娘,好歹我也是叫你一声三娘,你为什么总要埋汰我!”
那三娘嘴长心眼小道:“凡事无风不起浪,李家是穷,穷也要清白。”
花花年轻气盛,听她含沙射影一番,当场要去撕她的嘴。
三叔立马出手制止道:“花花,你在学堂里都学到哪里去了?总归是亲人一家,闹得让外人看笑话。”
花花心里想,一会儿说我念学堂不好,一会儿又拿学堂来堵我,这样的亲戚也不是个亲戚。
老李拖着花花回家,也不言语。
花花不上学了,每天和男人们一起挣工分,男人能做的事情,她也要干。背粪土,抬石头,她就是要和这一群男的一样。
知青要回城了,想带花花走。花花不走,她想再待几年,帮家里负担一些,弟弟总还小,况且,她要是真这样跑了,那不恰好落了三娘的口实,便约定过几年再去找知青。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花得了痨症,李家穷得只剩下几面墙,几个人了,她走不了,也去不了城里。
老李媳妇盘算要把黄牛卖了,老李一听火气蹭蹭就来了,将她按在东屋的土墙墩上打了一顿,明明看见三媳妇在水井旁洗衣服,任她怎么呼喊救命,三媳妇都不来拉一把。
花花死后,老李在山腰上砍了一片空地,将女儿埋在那里,远远看去,那山真像是得了秃藓的斑鸠。
04.
刚要入夏的天气,山上的树枝扯出了嫩芽,整座山又有了朝气。可老李得了一场病,双腿、双脚肿得下不来床。
李四提着裤腰带翻了一面坡才把赛神医请来。看见他爹躺在床上嗷嗷直叫唤,脚背上的皮子已被撑得透透亮了。赛神医放下药箱,往那肿胀处按了按,摆摆头道:“是个急症瘊,风邪入体啊!”
李四拉着赛神医的膀子道:“伯啊,可有救治的法子,总不能让我爹活活疼死吧?”
赛神医叹了口气道:“死马当活马医了!”只见他抽出竹叶片宽的小刀,连着在老李腿上划了几道细口,黑血涓涓直冒,老李额头青筋突起,面色黑红,一时要从床上跳起,周围的人立马将他摁在床上,他痛苦地挣扎了几番,嘴里的牙齿咯吱作响。
赛神仙急切道:“别让他咬了舌头!”李四赶紧去捏他爹的下巴,手刚到,他爹直挺挺地摔到床边了,嘴角流出丝丝血来。
他赶忙掰开嘴一瞧,看见他爹生生咬掉了下嘴唇的一块肉。
赛神医拭了拭额头的汗渍,缓缓开口道:“我看他是疼晕了过去,这几日先喝上几副药!”说完又用白布缠了腿上的伤口。
老李这病来得蹊跷,看着是个中风的征兆,但也有人说他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大女儿花花才死多久!
老李病了没多久,他媳妇又变得疯疯癫癫了,整天碎碎念着:“找上来了,迟早要找来。”路上碰到个人就拉着那人道:“花花死太早了!我的花花……”大家都道这老李媳妇是疯了不成,八成是个失心疯,莫说他们家最近确实不太平,真沾染了邪气。
老李连着喝了几副药,腿脚慢慢消肿了些,可还下不来地。又听三媳妇说给他听外面的传言,急火攻心,拿起手边的棍子要去找他媳妇。
张三姑掀了帘子从外面进来,笑盈盈道:“大兄弟,生了病还有这大脾气哟!”
老李吐了几口气,靠在墙边喘了会儿,瞅了一眼她便道:“张三姐登门有何事?”
张三姑上前几步:“你家子最近出了这么多事,街坊邻居都传着呢!我也是来看看!”
老李斜撇了她一眼:“我家也就是坏事撞一起了,过段时间总归会好!”
张三姑:“总归会好,可没个定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整治一番,总归也没错处。”
老李听她这一顿言语才明白出来,想要在他家跳大神来了,这生意做到他家来了。
张三姑见他默不作声:“我知大兄弟不信这个,也无须请佛贴符的,自有其他办法来冲冲这霉头。”
老李若有所思,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道:“怎么个冲法?”
张三姑笑道:“依古法,得找桩喜事,添点人气,冲冲喜!”
老李冷笑道:“我家如今的境况,谁愿结亲?况且刚又死了个女子!”
张三姑:“大兄弟心里难道没个底?没对哪家姑娘留了心?”
老李叹气道:“三姐姐,我哪里有底啊?”
张三姑叹气道:“我啊!也就是想混口酒喝,要看得上呢!我给你掌掌眼,瞧上一瞧!说不定能冲了你家霉气,又迎一门亲。”
老李也没怎么做指望,横竖让她去折腾便说:“若真有这好事,三姐喝个够。”
张三姑走后,老李软软靠在被子上,心想自己鬼门关上走一遭确实惊险,现儿子也没成亲,孙子也没见到,看来是该寻一门亲了,这事也不可急,慢慢寻着,终归是好的。
过了半月余,张三姑又来了,老李正坐在门口青石板上掰玉米,下不了地,只能做些零碎活。
张三姑开口便道:“大兄弟,给你道喜了啊!”
老李默念道,虽是没全做指望,可她这话一出,看来有了苗头。故意道:“张三姐,喜从何来?”
张三姑双手叉腰,瞪了他一眼:“瞧你这人,故意来装疯卖傻不成,是探我有没有把事放在心上不成?”
老李忙起身端了杯茶赔不是:“莫气,先湿湿嘴,润润嗓!”
张三姑笑着接过茶:“是喜事,我最近看了一家,那姑娘是个标致人,父母也不看家世,就图个男娃老实,和你家离得也近。”
老李笑道:“竟有这样通透人家,不知是哪家?”
张三姑:“你只道同不同意?许不许?”
老李放下玉米,点点头:“许!”
正说到紧要处,张三姑的傻儿子在土坡上叫她:“娘咧,猪跑咧,猪吃秧苗咧!”
张三姑一听,扯着破锣嗓子骂道:“你个蠢东西,猪跑了不去赶猪,站在那干嚎什么嚎!”
这头也不能跟老李说话了,她起身往回赶,撂下一句:“晚上再来与你说个全乎!”
老李心头正高兴呢,你说这日子是不是轮流转,坏事不能总往一家头上赶吧!
他瞧了眼山,金黄洒满了山尖,映得山头翠绿翠绿,格外漂亮!顿感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了,一口气掰了三箩筐玉米粒。
05.
天空撑上黑色的帷幕,李四刚从田里回来,老李就叫他到跟前来,将这事与他细细说来,又想着家里如何筹措点钱出来。
好巧不巧被他媳妇听了去,站在堂屋前喊天骂地哭道:“没良心啊,丧事没过就办喜事,花花刚死啊!”
老李听外面一顿鬼哭狼嚎,冲出来道:“我看你真疯了,再咋呼,把你拴牛棚去!”
他媳妇不管不顾,只顾在那骂:“你个丧尽天良的,让你救她,偏不救,这会子要卖牛去结亲!”
老李从墙角摸了根棒槌,起身追出去打她,他媳妇一见,连忙起身跑了。
一顿闹腾,周边邻居亲戚都出门来看。老三媳妇从台阶赶下来笑道:“这结亲是好事啊!谁做了媒?”
旁边余老六的媳妇拿破布擦了擦手道:“我说怕不是北坡的张三姑吧?”
老三媳妇:“张三姑?她不到处找酒喝跳大神,还有闲心来做媒了?”
余家媳妇笑笑:“可别说了,她最近总有酒喝,近段时间我看她从西头王家屋里醉醺醺出来呢!”
老三媳妇呀了一声:“哎哟哟,可了不得了,老王家是个什么户啊?那女子名声不好哩!”
这一叫唤,才把老李喊醒了。这张三姑探什么口风?老王打得什么主意?抽丝剥茧地细想了一番,才明白出些道道儿。顿觉得被这二人戏耍了一番,整个身子气得直发抖。
夜间张三姑下坡来,刚进了李家屋,老李吊着脸也不瞧她,那眼活生生能在她身上钻出血窟窿来。
张三姑笑道:“这大兄弟,怎么早是张脸,晚是张脸?跟我玩变脸呢?”
老李不理她,心里正想着骂词呢!
张三姑自是不知啊,只说:“中午给你说了半截,那姑娘正是老王的小女儿玲玲!”
老李轻蔑道:“劳烦三姑兜了一大圈子,我说哪家姑娘能嫁给我李家,原来是他老王家的!”
张三姑道:“老王家小女儿不错,跟你李家门户台阶都对得上!”
老李:“这怕是老王教你说的吧?他倒是好打算,外头歪三倒四胡传我家有邪气,又整出个冲喜的由头来探我的底。”
张三姑眼见漏了实底,心里大骂了声,哪个黑心肝的胡叫唤?便道:“不曾有这事,我也是巡了半月才打听到老王家!”
老李语气变了:“别喝了几两酒,就装认不得娘了!”说着又抄起身边的棒槌要打张三姑!
张三姑骂道:“你个狗老李,狼心狗肺的东西,脸变得比天还快!”
老李道:“滚你的烂王八,我李家不娶媳妇,也不沾他王家姑娘半点边!”
中午还说得好好的事情,突生了变卦,张三姑走了半道,折回村西王家,将老李如何骂她,打她的事情一一说了。
老王骂道:“他个狗头嘴脸的老李,除了我家谁愿意把姑娘嫁他家去!自己倒还金贵上了!”二人互骂李家一顿,才送张三姑出去。
老王给张三姑燃了艾蒿火把,送她出门。女儿玲玲出来了,双眼直直看着他:“老汉,你给我说的什么亲?还嫌街坊邻居不够看笑话的?”
老王:“自是给你找对你实心的人,你急什么眼?”
“实心人?哼,大姐夫是个实心的,怎么把二姐拐走了?”
这话可说不得,老王多少年都不提二女儿香香了,这会子被玲玲一提,真是点了炸药了。
“你二姐是个白眼狼,那大姐夫更是个禽兽、臭水沟!跟我王家毫无关系,死外边我都不会看一眼!”
他越说越激动,喉咙里发出灶火风箱的声音。媳妇拉着玲玲进了里屋,对着玲玲说:“这是你的老汉,怎么能这么气他?”
玲玲扑在被子上嚎啕大哭起来。老王在堂前坐到了半夜,他媳妇起身叫他时,他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第二天,他照常在半山腰刨地,媳妇眼泪涟涟从屋里跑来,告诉他玲玲要走了,让老王去追。
老王一边刨地一边说:“去哪里?”
他媳妇吼道:“要去找她大姐!不想在屋里待了,都怪你,你去给我追回来!”
老王一听,骂道:“一个个翅膀硬了,都想跑!”便把锄头往地上一撂,人往山下跑了。
玲玲走后,老王和他媳妇,还有两个外孙女一起生活,日子越过越紧巴。
过了小半年,村东头的老李要给儿子张罗结婚了。结婚当天,周边邻居都来送份子,随人情。
老王从缸里拿出一斤黑面,这已经是屋里最值钱东西了,人穷还是要顾面子,况且他想看看李四媳妇,确实没他家玲玲俊!转念一想,俊有啥用,人是死是活都不知了,一时间又流下两行热泪来。可心里更是怨恨老李家,他本是诚心要结这门亲。
06.
九几年有最重的农业税,门前的山被开垦出来,种上了粮食。那山站立了这么多年,郁郁葱葱,密不透光,这会儿被挖得满目疮痍,一片一片的空地,像是缠了绷带的人。
太阳落山了,飞倦的鸟儿成群结队地回巢,漫山遍野都是背锄头归家的人,老李将黄牛从山上赶到河里吸水,它喝足了水,昂起脖子,摆头时刚好溅了老李一身水,老李捋了捋它的毛,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在路边扯好的嫩草,塞进牛嘴里,这许多年,他和牛成了最好的伙伴。
老王媳妇刚煮好了土豆喊他拿上桌,他却气冲冲地打着火把出门了,他媳妇冲他喊:“搞啥经?吃饭点了还跑!”
他摸着黑一路跑到李家,看见李四道:“你老汉今天放牛,吃了我一亩地的苞谷苗,刚长出来啊,那还是最好的一块地。”要知道这几年的农业税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家人就靠点好地块,才能捱过一年,你说老王能不急么?
老李踢踏着草鞋从屋过来,儿子上来质问道:“老汉,怎么让牛吃了别人苗嘛?”
老李:“哪里吃了他的青苗?”
老王道:“王家湾的苗,我挨家挨户一路问过来的,今天就你去那放牛了!”
老李百口莫辩,脸上的颧骨一动不动,僵在原地,这老王家有事没事总要想着由头来。今日他确实在那放牛了,到底吃没吃也拿不准,任他身上长满了嘴横竖是说不清了。
李四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对老王说:“我李家槽那有片地,长势好着,选一亩做赔吧!”
夜里山风一阵阵吹来,老王搬着凳子坐在葡萄架下,大孙女窝在怀里睡着了,呼吸密而绵长。他望着山顶头的月亮正发呆,突然听见老李家一只黄狗朝黑暗处狂吠一阵。
昨夜不知道是谁在半山腰上点了一小截松脂油,明明晃晃的亮了许久,早起的人路过时,才发现是李家花花的坟茔,旁边摆了一束野花,原来又是一年清明……
天刚蒙蒙亮,李四就赶着牛车驮着媳妇去了县城医院。等赶到县城也到了中午十二点,两人坐在牛车上吃了几块包谷面馍馍,又喝些冷水,才感觉肚子半饱了。
他媳妇从检查室出来的时候,那医生说:“目前已经有四个月大,是个女胎,你媳妇贫血胎不稳,估计得打点保胎针。”
李四的心咚咚跳,最近风声紧啊,哪家媳妇怀上了就要被拖进医院做人流,那场面活脱脱一个屠宰场,十里河的村户个个害怕计生办来抓人。
他媳妇又怀上这事,家里不敢张扬,只偷偷说给了李四,担惊受怕了一段时间,李四才偷偷带她来县城。
回去的路上,他媳妇坐在牛车上,碰到了老王在地里浇水。
老王道:“一大早去了哪里?”
李四:“身子不爽利,带去瞧瞧罢了!”
老王道:“哦,年纪轻轻无大事吧?”
李四:“好着的,只是早晚吃豌豆,胀气了咧!”
老李坐在桌前沉闷了许久,对着李四道:“留着吧,是个女娃也留,总归是条命!”
李四:“老汉,咱家这情况,咋能再生啊,头胎是个男娃了。”
老李坚决道:“只是活人多受点罪罢了,娃娃安心下地,还能掐死她不成!”
李四媳妇养着身体不能下地,天天在那纳鞋底,缝衣服。
这天,老王媳妇来送饭了,老王坐在石头上,呼噜呼噜吸着汤水。瞧见坡下来了一批人,提着黑色皮包,村书记走在前头。
老王瞅了眼:“这群人不知道又被吹了什么风?”
老王媳妇道:“唉,好久没见来了?”
老王继续啃着窝窝头:“是!”
他媳妇道:“唉!我从屋里过来时,看见李四媳妇白天在缝衣服,你说怪不怪?”
老王:“你这人见怪不怪了,缝个衣服有啥稀奇了?”
老王媳妇:“缝的都是小孩的衣服啊,莫不是有了吧?”
老王一口汤还没咽下,瞅了瞅坡下人,丢了筷子急吼吼地往回跑。
他媳妇吓一跳,骂了句:“你个背时鬼,好好吃饭,摔什么筷子?”
老王回头喊到:“快去喊李家人啊!”他跑了一阵,肺里上不来气,揪住一棵树歇了一阵,哮喘又犯了,可眼看那群人上山了。
等跑到李家,薄薄的衣衫像是扔进水里一样,屋前屋后找李四媳妇,全然不见身影,扯着嗓子叫喊了几句,只有掉落的回声。
老王心想这下可坏了菜,上来的一群人领头的就是计生办的人,这李家媳妇千万别碰个正面。
可巧不巧的是他往山下一探头,瞧见李四媳妇被那群人带走了,这怕是在地里碰了个正着!
老王媳妇也是满头大汗,对着老王叫到:“我满坡寻,都没见李家人那,问了余家老六才知道李四前几日赶着牛去外村犁地去了,老李和他媳妇都到山里去了,一早走了,估摸天黑才能回来。”
老王面色惊慌道:“那群人是计生办的,领头那人面熟得很,刚才离得近,看了个清楚,这下可了不得了!”
等到天黑了,老李一家才从山里回来,老王心想虽和老李不对头,可他儿子媳妇倒是个和善人。
老李连夜去村书记家要人,打听到儿媳妇被带到县城医院了,借了洪家的牛车又连夜赶到县城。
李四回来已经是三天后了,他娘去叫他回来时,李四哪能顾着什么了。回家就提了把斧头要去计生办,老王半路拦住他,劝他先去医院看看媳妇才是正事啊!
李家父子回来都是一星期后了,村里自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李四和他爹推着他媳妇回了村。
李四脸上挂了彩,青一块紫一块。他媳妇躺在床上再没下过地了,这杀千刀的计生办,都七八个月的胎了,愣生生给打下来,李四媳妇疼得乱扑腾,那医生手也抖哇,切到了神经,整个人下半身都没知觉了,活生生成了个瘫痪。
老王也是听旁人说的,心里一紧,暗暗咒骂那群杀人犯。
老李家投告无门,在计生办门口守了几日,半夜时被几个大汉毒打了一顿,撵回村来。
经此变故,李四话也越来越少了,老李天天牵着牛上山,等爬到最高处的时候,给那山顶几百年的一棵老树挂了红巾子,这山啊,这树啊,你陪了我们祖祖辈辈,能不能再发发善心……
07.
一晃日子又过了几年,眼看两个外孙女到了入学的年纪,老王驮着几袋玉米到了集市换几毛钱供学费,外人笑他:“女娃娃读什么书?做了人家媳妇,只认得了猪牛,那字怕是早写不出来了。”
老王自是不听,他们这一辈人太辛苦了,活了这么多年,才明白只有读书的人最体面!
李四的儿子也被送进了学堂,和他俩外孙女隔着几岁,却是同入了学。
夜里,两个外孙女叫他:“姥爷,姥爷,今日老师教了算术,昨日我们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老王斗大的字不识得,心里却高兴得紧。
一日,镇上来了个外地人,四处打听村里王家住户,说是远方来的亲戚,又坐车又走路,耗了二十来天才到这里,村长依照他的描述,才知是老王的亲戚。
他领着中年男子进了村,在路口喊道:“老王,快回来,你远房亲戚来了!”
老王在坡上正拔草呢,以为村长打趣他,便道:“哪门子远房亲戚哦?”
村上笑着说:“不打趣你,快回来,看看这人你识得不?”
老王远处看了眼道:“不识啊!”用手巾又擦了擦眼睛上的细汗珠,确实不认得。
那人走上前后,眼眶发红,哽咽了几声才叫道:“爹!我可是找到家了。”
老王愣住了,连那村长也愣住了神。
那中年人道:“哦,玲玲是我媳妇!”边说边流下一行眼泪。
老王上下左右打量一番,简直不敢置信,过了许久,才拉着那人道:“你真是玲玲丈夫啊?”
见那人点点头,他才真的信了这门亲,哎呀一声就死死拉着他的手不松开。
村长笑着说:“嘿!没成想这女子在外边安家了!”
老王鼻子一酸道:“是啊!”
又对着那人道:“玲玲怎么不见跟你一起回来了?”
那人眼泪出来了,对老王说:“爹,回去再跟你说来!”
老王听到这,觉得事情不妙啊,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啊?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人是来报丧。
老王站立不稳,一头跌在门前台阶上,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天旋地转,眼看那远处的山一会儿横着,一会儿竖着,轰然震动,哎呀,好好的山怎么塌了啊!
村长和那男人扶他进屋坐下,直到他媳妇哇得一声哭出来,眼泪长流,老王才惊醒过来。
他长吸了一口气,嗓子酸得说不出话来,憋了一眼眶的泪流不出来。
那男子在家里待了一日便要辞别回去,说儿子还托在别人那。老王咬着牙说:“我跟你一起回去,送送玲玲!”他媳妇收拾了一些干粮,二人又上路了。
老王在路上才听那男子说,玲玲天天念叨他们呢!只是当初走的时候,伤了二老的心,她也没脸再回来了。
老王当然记得,是他临了说了句走了别再回来了!没成想倒真害了女儿啊!要是有刀,他真想割自己几刀!
玲玲是埋进了矿山里,她和工人一起下矿,前方洞子塌了,活活埋了三个人。他苦苦求那老板赶紧救人,谁知那老板黑心啊!悄悄给那些工人说:“这洞子塌了,要是弄出来几个半残不残的人,谁都别想赚钱了!”
工人自是听懂了这话,故意磨洋工挖了一天,也没找到尸首。
事后又想封他们的嘴,打发了一笔钱,一锤子买卖图个干净!
老王心寒啊,这外头的世界更是喝人血,啃人骨头,穷人家活该被撵踩!
可他一个糟老头子,只有一条命,偏偏要去讨个说法。他去了矿山,也见了老板,那人只是轻蔑一笑:“闹成这样,无非是给的钱不到位?想要多少?”
老王笑着说:“几个臭钱买不了我女儿的命!”
那人问他,那是要偿命吗?这里来赚钱的人哪个不是命拴在裤腰带上,来了这里就要明白随时都会有去无回。老辈子,想开点,拿着钱早早回去,家里的活人还要过呢!
老王也不知道想让他干啥?难道真的想要了他的命?不对,只是想讨个说法。
那人笑着说,道歉的话您老想听,我给你说一百遍都成啊!
最后老王从洞子口捧了把土,用白布包上,小心翼翼放在包里。又回女婿家瞧了瞧,玲玲生了个男娃,长到四岁了,见他眼生得很,女婿一个劲让他叫姥爷!
接着女婿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手绢,整整齐齐一沓钱,说是玲玲的丧葬费,自当给二老。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老王背着包回去了,将那钱整整齐齐放在外孙枕头下面。
一来一回一个月了,他媳妇见他没带回来女儿的骨灰,只小心翼翼将一捧土装进匣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村里听了老王这事,也扔下手头的农活,到王家来帮忙,好歹也办了个像样的丧事,尤其是死在外地的人,若不好好安葬,那魂就是四处游荡,不能归家。
夫妻二人,把玲玲葬到山上,俗话说落叶归根,有了根才好找到回家的门!
老李家日子越过越好了,李四吃苦肯干,家里不缺粮,李四媳妇下半身不能动弹,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出去的鞋样总能卖出去。
老李赶着黄牛,一人一牛都做了十年的伴了,只是年年中秋前后,他会赶着牛上山,在百年老树上挂红巾子。
老王大外孙女长到十一二岁了,有一天收到一封信。她高高兴兴拿给外公道:“外公,这信是山西来的!”
老王让她念着听听,才知道是大女儿珍珍来信了,这十年了,他以为大女儿早死外边了,这时候来了一封信,简直让老王喜出望外,一连让大外孙女读了几遍。
晚上,等大家都睡下了,他又从柜子里小心翼翼拿出那张纸,放在蜡烛上细细端详。
大字不识,可他就是高兴,大女儿要回来了。
珍珍夫妇从山西回来时,已经到了腊月三十,今年就属老王家的年味最香,最热闹。
女婿开着车到山下,一身西装笔挺,大女儿抱着儿子出来,老王一时都不敢认眼前的女儿。
村东村西,齐齐赶来凑热闹,哪能见过这场面,个个羡慕说老王家有钱了,发财了!
刚走进屋,老王媳妇抱着大女儿哭了一场,珍珍瞧着两个女儿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
她当时是想死了,从家里出来也无处可去,一路到了山西煤矿上,给工人做饭。后又跟了个天天收保护费的老大,珍珍受了他的照顾,便跟他好了,等他们结婚后,那人也不游手好闲了,做起了煤矿生意,包了山头,这些年渐渐起色,赚了不少钱!
老王媳妇哭道:“是好是坏,也不捎个信来,害我们一颗心悬在空中。”母女又抱在一处痛哭起来!
自打老王家珍珍回来,平日里八辈子都不上门的亲戚个个前来串门认亲。
老王日日穿着皮鞋,皮衣在村里瞎晃悠,见人都说这大女儿买的,千把块呢!
现在街坊亲戚谁不高看他一眼,有个啥事都会来他家说道说道。说实话,他窝囊了一辈子,今日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可就李家偏偏不来凑热闹,老李头这人脾气古怪得很,对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
老王心里一直记恨着老李,盖新房的时候,他故意和余老六换了块地,那地不在别处,就在李家门前。
旁人都说这房子盖起来,老李的旧房子就会挡个严严实实,完全遮住了山。
气得老李直接在王家门前破口大骂:“发点小财把你狂成啥了?怕是都记不得你娘的姓儿!哪家盖房子是这样盖?”
老李虽是骂呀,也奈何不了他,那地皮是余老六跟他换的,只能看着门前堆起了石头,再砌成高坎。
老王家的房子盖好时,周边邻居,远房亲戚赶来吃喝了三日,那炮仗也放了三日。老王就是想让老李眼红,当初若不是他狗眼看人低拒了婚,那女儿玲玲也不会跑外头死了。
08.
农业税免后,整个村里的日子都渐渐好了,家家户户能吃饱饭。远处山头被开垦的土地又重新种了树,那一片片空荡荡的山头越发密密葱葱!
半夜,李家的黄狗叫唤得厉害,原来是张三姑的傻儿子从坡上下来了,急匆匆地敲李四家的门喊道:“阿四,阿四,我娘不动了,我娘不动了!”
李四半夜惊醒,匆匆穿了衣服,隔壁屋里的老李也穿鞋起来,一家人赶到张三姑家里,看见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酒味浓烈,老李摸了她的身子已僵了。那傻子也不傻了,突然哭道:“我娘没了,我娘没了……”
李家赶紧喊了几户人家帮忙,老王早听到声儿,起来看了看,才知道张三姑死了,也起身帮忙去。
天上出了鱼肚白,忙活了一晚上,他们才把张三姑装进棺材里。李四请街坊邻居凑了点钱,又喊了一帮唱丧歌的人,敲锣打鼓热热闹闹送张三姑上了山,谁让她生前最喜欢热闹呢?
夜里,老李坐在门前点了一袋烟,用力吸了一口,燃了青烟,他放下烟袋说道:“张三姐,吃了这袋烟再上路吧!”
几年后,村里好多发了财的矿老板从外地回来,又是盖祠堂,又是建寺庙,越是有钱人越是信这。要说他们也干了些好事,村里的马路铺上了沙,下雨天也不是一身泥了。
可自打严禁私矿以及三令五申的采矿安全政策出台后,老王女儿的矿山收益不如以前了。
老王不知,但女儿珍珍从山西回来后,他才知道这事,女婿的矿上出了人命,正打官司呢!这段时间采矿也停了,她只能带着孩子回家来。
两个孙女要上初中了,大女儿跟丈夫商量,想在县城买房子,转学到县城,女儿就安心在家照顾孩子。她丈夫虽是个后爹,对两个女儿如亲生一般,一家人和和气气,相处融洽。
就在他们搬去县城那年,老王的二女儿香香从河北回来,后面跟着一儿一女,还没进门呢,就被老王拿着扫帚赶出来。
多年不见,本是亲人相认的场面,他媳妇拉着他的手,咬着嘴唇对那二女儿说,你走吧,别来了。
周边邻居都看着呢,这王家还能认这女儿女婿吗?这天下哪有妹妹抢了姐姐的丈夫?又哪有姐夫拐走小姨子的笑话不够人看呢?
要说女婿确实不是个东西,样子老老实实,一肚子坏水。从大女儿头胎生了女儿开始,那人就露出嘴脸,直到生了二女儿,便一眼都不瞅这娘三了。
二女儿香香在家未出阁,他个天杀的打主意打到小姨子身上,二人趁黑一起私奔了,从此再无音信。
老王在家躺了三日,一口水未进,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两人都是混账东西,做出如此不要脸的下流事。村里风言风语传了半年,珍珍受不了打击,也从家里出去,她本一心要投了河。
如今他们从外地赶回来,又想认亲,那自是门儿都没有。二女儿天天守在门前,女婿却从来不敢露面。老王见媳妇从屋里出去跟二女儿哭一场,在门口骂道:“你个死老婆子,还不快回来,是人不是人你都要在那说话呢!”
等他媳妇回来,他就顺手关了大门。他媳妇说:“横竖是我身上的肉!”
老王:“她做下那事,我就当她死了,王家丢不起这人。”要是真原谅了她,他怎么对得住大女儿,怎么对得起两个外孙女。
好几日不见香香来了,原来是到了县城大姐家。一来二去,就这样晃了半年,这大女儿心肠软,总归一处长大,连着血脉,如今她日子也过得不错,再恨她也无济于事,人总要往前看。
她心里也知道父母二人,全然是怕伤了她的心,不然哪有亲生骨肉不相认的道理?
两家人不提过往,关系也缓和了不少。那女婿不敢上门来,两个女儿远远瞧见了他,从不打招呼,那二姨给他生了个儿子,叫满意,她们从来都是他的不如意。
王家有本难念的经,可李家却有喜事一桩。李四儿子考上大学,全村里出了唯一的高材生,简直是祖坟冒青烟。村书记拿着喜报过来,满心满眼直夸赞,真给村里争了口气。
李四儿子上大学第三年,老李头人不行了,儿子儿媳都在另一个村盖房子,也无人能顾及老李。只剩下老李和他媳妇,老李媳妇被他拿捏了多年,终于能泄愤了。一日三餐,她想来了,就去给他递杯水,送口饭吃,想不起来,就饿他一天。
老李双腿双脚肿得下不来床,喊了半天也没见他媳妇来,自己摸着起来尿尿,直接摔下床了。
正是中午,周边邻居也没个人,就老王在门口摇着扇子补眠,听到了叫喊,他从屋头过来推门进去看了看,老李趴在地上,嘴里只剩嗷嗷叫唤了。
赶紧喊人帮忙,三个人才将他抬到床上。老王看了一眼,知道这人没啥用了,又请人去喊李四回来。
老李跟他一辈子不对头,如今见他这般光景,心里也不是滋味。
当天夜里,就听见李家哭声一片,李四儿子从学校赶回来奔丧。
老李媳妇一夜成疯,嘴里碎碎念道:“终是找上门了……”忽然,她想起,结婚那天第一眼看见这个冰冷的男人,心就凉了,这男人对她冷,对女儿也冷,生活五十年了,他从未给过她一丝温暖,现在终于死了!
李家花花入土那天,老李媳妇朝坟坑丢了东西。她从未跟别人说过,那是老李和老三媳妇的头发。三媳妇前几年掉茅坑里淹死了,老李媳妇在花花坟前坐了许久,笑着说:“花花,报应来咧!”
09.尾声
村里人都搬走了,就剩些旧房子无人住,昔日的村庄衰败得不成样子。可这山依旧,河依旧,都说这山是个文山,所以出了李家的高材生,又说这山上埋了太多魂,阴气儿重,老王家当年盖房子堵住了老李的门,也承受了这山一半的阴气。
老王从县城回家的第三天,他小外孙女就追回来了。
“姥爷,跟我回去,这老家还怎么住?”
老王看看山,摇摇头道:“回哪里去?我亲人朋友都在这咧!”
“姥爷你又说胡话了,这哪还有什么亲人,只有一座座山。”
老王不说话了,摇着扇子躺在葡萄架下,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了一根羽毛,轻飘飘的,他跟着风一会儿飞上山头,一会儿落在树枝上,自由自在。正当他得意时,小女儿玲玲和他媳妇正招手叫道:“快回来吃饭啰!”声音撞到山顶又掉进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