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巾


导语:在二人的爱情道路上布满了荆棘,这荆棘是满怀恶意的谣言,硬生生的将二人的爱情打碎,再难重圆。


红纱巾

作者|山有云兮


01

东北的春天来得晚,村头那棵大树抽芽已经很多天了,可小冬还是没有觉得它有进一步长叶的意思。就那么几根枝条,就那样在冷风里晃荡着。

冷不?她想。

园子里都是雪呢,经了一个冬天,让人踩得乌黑。“快开春了吧。”小冬念着,用脏兮兮的小手抠地上的雪。雪下面的土还是硬硬的,抠不动,她撇了撇嘴,把手在棉袄上擦了一下,愣愣地往远处看。

“冬儿哎——”

小冬听见大姑娘叫她了,她嘻嘻一笑,站起来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提提裤子往后院跑。

“三姑!”

大姑娘穿着一件新棉袄,通红通红的,站在门口,身后呼呼的窜着热气,像个过年前儿的大鞭炮。小冬进了屋,大姑娘拍拍她的屁股:“小丫头片子,年前打出溜滑摔的还疼吗?”

大姑娘笑着,在热乎乎的屋子里美的如同春阳。

“冬儿,上炕,姑给你留了个土豆。”

她动作麻利地去灶坑扒土豆,小冬就在炕上翻她的针笸箩。

“姑,这是谁的鞋?咋恁大?”

大姑娘脸也红了,不知道是太热,还是新棉袄衬得。她一条乌油油的辫子好看着呢,沉甸甸地坠在胸前,赶上冬儿的胳膊粗了。

姑咋这么好看呢,小冬想。

大姑娘过来把笸箩藏到箱子里,给小冬土豆,她狡黠地眨眨眼:“冬儿,姑给你一块糖,你去帮姑传个话儿呗。”

小冬看三姑,脸有些圆,红彤彤的,眼睛又大又亮,一笑起来弯得像月亮,简直像年画上的仙女儿啊!

“成!”

大姑娘从兜里掏出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放了半块酥糖。

“呀!”小冬叫。

三姑真好,小冬想。

大姑娘的妈是个老孤婆,满脸皱纹,看人从来都是偷偷摸摸把眼珠子从眼睛最上面转过去,转过来,嘴还要嘬着,时不时发出“啧啧”声。小冬掐着半拉眼珠子看不上她,老是骂人,连三姑那么好的人都骂!她嗓门还高得厉害,每次到家里借啥都会把小冬吵醒。


02

小冬咬着酥糖,就到了村口老赵家。老赵家就爷两个,老爹赵三驼子,儿子小赵。

几个淘小子正趴他家院墙上捣乱,小冬老远看见,冲院里喊:“呀——老赵头!”

淘小子听见,飞似的跳下来跑了,还骂:“小闺女崽子,等着!”

赵驼子骂骂咧咧从屋里出来,带了一身热气,手里还拿着炉钩子,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了。

他儿子小赵从屋里出来,说天冷,劝他爹回去。小赵今天穿了一件笨绿色的旧棉袄,显得上身鼓鼓的,可是那胳膊腿壮实着呢,就是这壮实的胳膊腿,给合作社干了好多活,给他爹盖了新房子。小冬常听奶奶夸,小赵又勤快又踏实,人好得很!

小冬就是来找这位好小伙的。小伙子眼尖,见了小冬就冲她眨眼,小麦色的脸变得红扑扑的。眼见他爹骂骂咧咧进了屋,他才招呼小冬过来:“冬儿,来,叔给你糖吃。”

小冬不要,小冬说:“我姑给我了。”

小伙子在屋本来是干活,出得满头是汗,外面干冷干冷的,他一动就浑身冒热气儿,小冬笑了。

“我姑叫你今天晚上在地头等她。”

小伙子笑了,笑得太猛还打了个喷嚏。他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嘴也弯弯的。

小伙子也给了小冬半块糖,正是三姑给那半块的另一半。

小冬想想大姑娘,又想想小伙子,看看这半块糖,又看看那半块。

天好像也暖了。

早上醒的时候,猫儿又挤上了炕,小冬睡的身上滚热,抱着猫不愿意下来。屋外乱糟糟的,像是大人都起了,冷不丁门嘎吱一声开了,妈两步跑进屋找东西,顺手拍着小冬:“小丫头片子,你大爷和你爹都回来了,快下床!”

快开春了,合作社又开始忙了,本来正是撒欢的时候,小冬眼珠子转了一转,就起来了。乍凉的水,洗把脸,小冬又出去野了。

园子里的黑雪已经被妈铲走了,小冬坐那湿土上逗大黄狗。

后院三姑的妈在院子里骂人呢!

老太太弓着腰一边收拾残雪,一边骂人,嗓子沙哑而又干巴,活像一个锅铲刮着锅底,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她仿佛是要把寡居多年的苦一次都倒出来,她的黑的白的灰的头发,一时都飘在风中去了。小冬趴在墙头,仔细地看着她用她皱皱的手擦了一把鼻涕,又随手蹭在篱笆上,嘴里停了一下,又开始骂。

老太太一抬头,满头的皱纹都凶悍地冲向了小冬,那双眼睛瞪着,眼珠子又转了过来,小冬见了赶紧下了墙头,只听见她在骂自己。

小冬跑进了屋子,又跑出了院子。

小伙子从门前走过去了,背着一个大袋子,看起来像是给合作社干活去了,可是他从这走绕远着呢,小冬想不明白了。

小伙子棉袄领口开了个口子,露出一截脖颈,比脸色要白一些,但出了汗,冷风再一吹,起了鸡皮疙瘩。

但他的步子放慢了,一步一步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他的头轻轻地偏了一点向小冬家后院看,可是只是一眼,就又重新恢复节奏,匆匆地走了。

他像是没看见小冬呢,可小冬看得清楚,他穿着旧棉袄,却蹬着一双新鞋!黑面子,白里子,许是因为还没穿惯,他走路的姿势都变了,原来稍微带着点外八字,现在好了!还净挑干净地方走,果然是新鞋咧,他的脚那样大。

身后一阵风似的,一个鲜红的影子出来抱柴火,小冬一回头,就看见大姑娘了。她衣服红红的,裤子红红的,鼻尖红红的,连眼睛也是红红的,溜光水滑的大辫子都毛了。

小冬见怪不怪了,叫了声:三姑!

大姑娘停下了,擦擦眼睛有点不好意思,鼻音浓浓地应了声。这一声却叫小伙子停住了,他退了回来,刹那间像是被电击了一样僵了,手脚无措地站在原地,脸也涨的通红,低着头却抬着眼,眼里带些羞涩地看着大姑娘。可是看到小伙子,大姑娘慌了,用手理了理毛毛的辫子,又擦擦眼睛。

小伙子往前走了一步,像是和小冬说话,眼睛却盯着姑娘。

“咋了这是?”

大姑娘蹲下给小冬理衣服,头也不抬,依然带着鼻音说:“我妈骂我。”带着百般的委屈。

小伙子看了看四周,没有什么人,伸手拉了拉姑娘的袄袖子,语气软着:“担待着她点,别生气了。”

大姑娘的脸更红啦,站起来抽出袖子,转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又哭了,扭过头却是两个盈盈的酒窝,水汪汪的眼睛只瞟了他一眼,就拉着小冬走:“冬儿,跟姑抱点柴火去 。”

小冬回头看,小伙子已经挪了脚步,脸上憨憨地挂着笑。

小冬再去看三姑,她抿着嘴唇,轻声说:“别跟你妈说。”

小冬点了点头,可是大姑娘又好像没在看她。


03

春天就这样来了,合作社里忙着春种,已经好几天摸不着爹的影了,妈和大娘倒是难得还能有空扯一会闲话。二娘坐炕上做鞋,拿着锥子熟练地穿来穿去,却仍然看得出有多使力,肩头一耸一耸地,偶尔停下来,也是舒一口气就又接着钉。小冬换了单衣裳,趴在窗户旁边抠窗户纸。窗外已经听得到动静了,小猪崽哼哼,大黄狗叫着。还有炕上捂出的小鸡崽,叽叽喳喳叫的水灵灵。

妈说:“不知道后院娘俩今年用不用整条狗,我看年前她家狗死了,也没张罗,就骂了几句。”

大娘说:“真不是我说,娘俩过着,老太太也太能骂人,一急眼啥话都说,闺女都那么大了,也没找婆家。”

妈又说:“也不知道跟咱家多近的亲戚,能不能把小满介绍给她,我看年龄上挺般配的。”

大娘不屑地“呦”了一声,说:“人家闺女是配种员,你家小满是个啥?”

妈不太高兴,又不敢说什么。

小冬想了想小满哥,还是觉得小伙子比较好。

二娘嗤笑嗓子尖细儿地,故作神秘:“你们不知道?三闺女和老赵家小子的事?”

“啥事?”妈和大娘都凑了过来。

“他俩处上了!在社里老偷摸一起出去,让他二大爷见过一次,说正拉着手呢。我说咋那么多人保媒,多好的都看不上呢!这小年轻。”

几个女人都暧昧地笑了起来,像是某种寻找新闻的心得到了满足,把头凑到一起,查查切切说着什么,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小冬想问是啥意思,可是妈很快收了东西去做饭了,二娘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说蒋大婶年轻时候跳大神的事了,小冬听了一会,很快便忘了。

大姑娘和小伙子好上了。

小冬把老王家二小子按在地上打的时候,看见赵驼子上后院三姑家去了。

她很少看见三姑的妈笑,心想,原来老太太笑起来也是难看的,皱纹堆在脸上,像风干了的腊肉,颜色是黑的。

“回去吧,他叔!”老太太笑着招呼,一呲牙,露出一嘴黄褐色的烟渍。

“赵叔来啦!”大姑娘端着一盆酸菜从仓子里钻出来,辫子盘在头上,笑得眉眼弯弯。她的红棉袄上有一块泥,小冬想告诉她,却在走神儿的瞬间,一个不备,让王二胖子跑了。

那天晚上三姑给她送了酸菜馅的饺子,老孤婆的骂声也破天荒地没有响起。

妈坐在炕沿上抱着小冬,伸长了身子问:“老赵家来说亲来啦?”大姑娘脸上一红,手里打着辫子,点了点头。

妈把小冬放在炕桌上,凑近了些,对大姑娘说:“小赵这孩子盘正条顺,挺好,就是他那爹好喝几口猫尿,作起来没完,等过了门儿你们小两口就搬出去,自己盖个房子,不受他气!”

大姑娘把辫子甩到身后去,轻轻叹了口气,说:“哪有儿媳妇不伺候老公公的,让人家笑话。”

小冬觉着今晚的酸菜馅饺子贼酸,她解开大襟,心想,大树马上就要发芽了。

是啊,已经五月份了,眼看着村里的老少爷们都进城张罗买化肥去了,妈也翻出了一件六姐小时候穿过的花褂子把小冬身上的衣裳给换下来了。

“诶,你看见老赵家二小子身上穿那件衬衫没,好像是三闺女给买的,那料子杠杠好,我也想整一件。”爸在外屋地收拾着自行车,嘴里叨咕。

“整啥?”妈瞪他,“你有钱呐?”

小冬坐在地上正和泥呢,听见爸说话,“噌”地站起来,把手上的泥往墙上一抹,就跑到村口去了。

小伙子和几个年轻人正推着“二八”自行车要往外走呢,身上的青色衬衫是新的,挺刮又气派,在几个年轻人中间更出众了。

“那不那谁家孩子吗?”有人看见了小冬。

“诶呀,这不娟儿她侄女吗!大侄女,叫三姑父!”一群人开始起哄。

小冬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转身就跑,他们的话被小冬飞速抛在身后。

回家的时候,小冬看了一眼后院,门关得紧紧的。

“三姑!”她喊。

可是没看见三姑笑吟吟地迎出来,反倒是二娘从身后,一把把小冬拽走了。

“以后别让你家孩子老去找三闺女去,丢不丢人!”二娘眼睛一斜楞,冲妈说。

“咋了?”爸问。

“那就是个倒贴货!早就跟赵家的睡过了,你没听见赵驼子这几天晚上打麻将天天吹啊。”二娘把门关上,说。

“你们老娘们儿别一天天净扯老婆舌!”爸不耐烦地说。

“不信拉倒!”二娘嗑着瓜子,“那老赵家说的还能有假?我说怎么又买衬衫又做鞋的,合着是破鞋出阁脸儿朝内,寡妇妈养的东西,就是差劲!呸!”

小冬瞪着二娘,窜上去冲着她脖子上戴的新纱巾就是一扯,扯得二娘鬼哭狼嚎地骂:“你这小虎闺女,这纱巾多少钱你知道吗!”

出去买化肥的老爷们儿,有的会给媳妇带点点心果子,像二大爷这种财大气粗的,就会买一条城里最时兴的纱巾,村里只有几个女的有,天天戴着它招摇过市。

小冬被妈拿着笤帚疙瘩打的时候,心里还是不服,她就是看着二娘来气。

可那天注定是不太平的。

残阳如血,空气里渗着杀完鸡的血腥味儿,熏得人脑仁儿疼,胸口发闷。

“你个小赔钱货,你不要脸,你没过门就倒贴人家,你让我有脸活吗?还想要嫁妆?我寡妇置业地养你,你出去滚苞米地,让人家笑话!”老孤婆哑着嗓子的骂声在黄昏穿透了整个村子,里里外外看热闹的人把后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偶尔听见屋子里有低低的哭声。

“他婶儿,别骂了,那赵三驼子你还不知道,嘴上哪有把门儿的?他说的话你也信哪!娟儿这么好的姑娘,谁不知道,怎么能干出这事来呢!”二娘隔着一堵院墙劝架,瓜子嗑得嘎嘣响。

“就是!老赵家小子快回来了,你让他看见像什么话啊!”

“回来就回来!你干了埋汰事儿有什么不敢认的!鸡汤都给人家炖好了?你趁早搬到赵三驼子那伺候你老公公去!我这可不要你!”老太太的怒气丝毫没消,反而骂得更加难听。

小冬被拦在了门外进不去,她听见屋子里的哭声,心里像着了火一样,可大姑娘就是不出屋,刚开始是低低的哭泣,后来是嚎啕大哭,越来越抑制不住,听的人心里难受。

“啊——”屋子里突然发出一声绝望而嘶哑的哀嚎,然后陷入了寂静,过了几秒,有轰然倒塌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倒了。

骂声停住了,老太婆急促地闯进屋里去,很快,又一声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是老孤婆沙哑的嗓子:“妈的亲闺女啊——娟儿啊——你让妈可怎么活啊——”

夕阳拉长了树的影子,也拉长了人的影子。

小伙子哼着歌,骑着大二八往对象家里去,一路上没看见屯子里的人。

人都去哪了呢?他纳着闷,又忍不住停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美滋滋地看着,笑出两个酒窝。

“小赵!小赵!”有人老远地喊他,“快去老李家!你对象喝农药了!”

小伙子一愣,纸包“啪”地掉在地上,被自行车的车轮碾过。

那细心包裹的花纸被压散了,一条鲜艳柔软的红纱巾在风中慢慢露出头来,柔软地舒展开了身子。

质地极好,要五毛钱才买得到,是他偷偷攒了很久,准备送给心尖上那位眼波如水、含情脉脉的姑娘……


_THE END_


作者简介:山有云兮。生于塞北的一位姑娘,受母亲影响热爱文学,现在读研究生。

写作初衷:故事取材于母亲小时候乡村生活的真实经历,主要讲的是两位年轻人在思想封建的农村因自由恋爱而发生的悲剧故事,是母亲讲给我听的。原本母亲想自己将它写下来,后来工作生活繁忙逐渐搁置。我于寒假开始动笔,中间几经修改,成稿于2019年11月初,写到最后,潸然泪下,不忍再想。写这篇故事,不仅是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也是为了纪念那个年代纯真美好的爱情,后来听说,故事的男主角在未婚妻自杀后终身未娶,下落不明。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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