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苏州园林,我在留园时,听到过两种不同的,又很有意思的观点。一位导游说:“园林是中国古代最精致的养老院。园林主人在这里面生活其实是很郁闷的。”
后来,同样在留园著名的冠云石附近,听到有四川来的游客,感叹道:“啊!这些园林的主人,好会享受生活啊!”她们语气中,充满了艳羡与赞美。她们的潜台词似乎是:“要是我也有足够的钱,也盖这么一座漂亮的园子,天天生活在里面,真是比神仙还舒坦。”
这两种说法,都有着对园林的肯定,“精致”“会享受”,这些措辞,对于置身其中的人来说,都是能明显感受到的。
多少人力物力,多少智慧与汗水,才能打造出那样巧夺天工的、同时既适合居家又适合游览的院落。
可是,在园林主人的心情的角度上,他们的观点又很不一样。一个认为住在暮气沉沉的养老院,虽精致,但心情抑郁。一个认为,住在这样奢侈打造的地方,一定心花怒放。
谁对谁错,我怎么想不重要。我想,假如园林的主人还在的话,听到这样的议论,他会怎么想呢?
是把那位导游当自己的知己,还是会为游客式的赞美苦笑长叹?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毕竟曾经居住在其中的人再也不用管这些议论了。所幸,他们当初苦心经营的这些园林,一直留存了下来。这些宝贵的财富,属于每一个人。
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从表面上,能在江南老去,都可谓是一种难得的福气。可是,自古以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句话,对于文人雅士,对于儒家子弟而言,都是一种理想与信念。
偏安一隅,独善其身,多半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所渴望的“得志”,是兼济天下。所谓的“穷”不是指物质的贫困,而是指命运的窘迫。
一颗怀着兼济天下的大抱负的心,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庸庸碌碌的打发时间,就算是全世界最美的角落又如何?
那些在仕途上春风得意的人,那些在通达的光明大道上全速前进的人,是没功夫在意这些鸟兽虫鱼,在意这些花红柳绿,在意这些亭台楼阁的。
把家园雕琢打造得就像天堂里的幻境的,多半是些失意的人。这一点,导游说的话,不无道理。
可是,世上的事,往往就是那么奇怪。越是失意的人,越渴望过一种诗意的生活。
说到这里,马上会有人跳出来反驳:哼!诗意的生活,谁不想过?咱们只是没资格罢了。
我认为,“资格”两个字说得很对。假如诗意需要资格,那么,一颗破碎的心,可能是标配。这一点,不展开。或许,想想屈原为何在《离骚》里将自己的形象,写得那样唯美那样孤洁,就很容易明白了。
我想说的其实只是,命运不仅对于不同的人,有厚薄之分。对于同一个人,也有厚薄之分。它很少面面俱到地赐福于一个人。要想十全十美,梦里可能会有。梦外很难看到。
它在经济上,在居住环境上,对于园林主人而言,确实不薄。至于别的,那就得看他们自己能否想通了。
他们在失意的此岸,架设了一道桥梁,连接着诗意的彼岸。当后人在充满诗意的空间流连时,对岸是怎样的?因为时间斑驳,早已模糊不清了。只愿那做成桥梁,通向彼岸的,不是他们酒后的泪,不是他们月下的愁肠,不是他们花前的心酸。
我从最初在图书上对着园林的照片发呆,到两次到达苏州,游览过八大园林中的六座,也就是说,到真正面对实景发呆,青春早已流淌了十多年的岁月。
我以前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很不以为然。可是,在留园时,被冠云石电到,为在园中作画的画家们的才华倾倒;在网师园被彩霞池的天光云影迷醉;在沧浪亭为园门外的一泓碧波而心旷神怡;在狮子林为玲珑八面,处处“心有灵犀”的假山而感叹,除了匆忙走过的拙政园与虎丘,这些都构成了我心灵深处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我开始确信,人间天堂,名副其实。
并且,按我的理解,唯有孤独的人,最能够懂得园林的灵魂。或许,园林的灵魂,就是“孤独”二字吧!只不过它用“不出市井,尽得山水之乐”的方式,暗示人们:孤独远比想象中更美丽。
19世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写过一句著名的诗句:人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这句诗,常常被概括成“诗意的栖居”而成为流行语。
可是,当你来到苏州,走进园林,或许你才会明白,对于我们的古人,或者对于我们今天的人们,诗意的栖居,究竟什么怎样的。
同时,更重要的是,或许我们会明白,有没有园林,有没有很多外在的东西,都无关紧要。无论在哪,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可以外心上盖一所园子,里面永远住着春天,花永远那么鲜艳,阳光永远带着微笑,哪怕有风有雨,风也温柔,雨也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