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 家 路 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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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父亲因为生计问题,经常开着我家那台手扶拖拉机下乡炸米花棒,开始同去的是母亲,后来家里实在走不开,母亲便唤来了大舅家的小儿子十五岁的东子哥做帮手,答应管吃管住,另外一月给他一百块钱作为工资。小舅妈知道了,有些眼红,终于不甘心也把自家十七岁辍学在家的大儿子良子哥送来了,说是手心手掌都是肉,同样是侄子不能厚此薄彼,无论如何也得教良哥一门手艺,将来支撑门面。母亲起初面有难色,想推迟说头三脚难踢,这生意才开始做,赚不了几个钱,实在养不起两个伙计;但看见小舅妈冷若冰霜的脸上,一张薄嘴唇,也许平日尖酸刻薄的话语说得太多,如今已经薄得像白纸般,一双三角眼随时准备喷射出怒火来,知道说了也无用,只好二话不说,拎起良哥的包裹安排他在里屋暂且住下了。自从良哥来家后,八岁的我便发觉饭桌上的饭菜异常丰富起来,不过那一盘盘被碗扣起来的菜,我和弟妹只能远远看着,只有等父亲开着手扶烟囱“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回来,东哥、良哥和父亲洗干净黑乎乎的脸围坐在桌前时,我才一遍遍咽下口水,不禁惊讶诧于母亲的手艺:或是热气腾腾的红烧鸡崽,或是一盘黄澄澄的炒鸡蛋米或是猪肉炖粉条,一切尽收眼底,却只能看着“功臣们”狼吞虎咽,偶尔高兴也能分到一片薄薄的肉。连最小的妹妹为了这顿丰盛的晚餐也哭闹着不肯睡觉,只等得眼睛都睁不开,也绝不肯上床,哪怕是一小筷子粉条也能够稍稍安抚她饥饿的情绪。现在想想我们真是馋啊,也真是难为母亲了,她一个瘦弱的女人家不仅要到处求着人开票买柴油,跑到城里去买零件,而且还要变换着花样把天上飞地下跑的能到手的美味轮番上席,博得出门炸米花棒的三个男人的满堂彩。东子哥性格腼腆,且能受话,不管父亲发火时怎样疾言厉色地训斥,他一例红着脸咧嘴“嘿嘿嘿”笑两声作罢,从不记恨。而良子哥自小受小舅母的溺爱,来我家后不仅挑吃挑穿,母亲每日里好就好肉竭尽所能地款待,他不但不领情,而且还牢骚满天地抱怨母亲做菜不甚可口,肥肉块子让他难以下咽;出门的时候,很会偷懒,人最多的时候,他偏偏跑去上厕所一蹲就是半个小时;父亲每每急得直跺脚,在手扶“突突突”的轰鸣声中,扯着嗓子喊:“老良,老良——”,喊得嗓子都哑了,他才提着裤子若无其事地踱过去,专拣一些轻闲的活儿,比如称秤收钱的活儿。偷眼看去,东子哥和父亲已经忙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成了个大花脸,他不觉哑然失笑。不料被父亲一抬头看见了,狠狠剜了他两眼。良子哥不觉低下了头。终于一天因良子哥不专心做事,跑了几家客人未收钱,父亲当场黑着脸劈头盖脑地好一顿骂他,说他对不起一日三餐和一百块工钱。良子哥委屈地双眼溅泪,赌气地扔下秤杆子就往回跑,夜色已渐浓,天寒地冻的大冬天,父亲急忙收拾东西开着手扶拖拉机跟在后面追他,一路唤他上车,他死活不肯上车。十多里的路程,就这样他在前面没命地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耐着性子慢腾腾地减着油门照着亮刷刷的车灯始终跟在后面,一直走了两个多小时,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一回到家里,良子哥二话不说地跑到里屋整理衣物准备立刻回家,母亲早从良子哥不住地抽噎声中觉察不对,心急火燎地听父亲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顾不得招呼他们吃饭,换出笑脸跑到良子哥跟前好言好语地安抚他。苦劝不住,饥肠辘辘地父亲只得开着手扶拖拉机一路大灯闪烁又赶了十多里路送良子哥回家,若不是母亲硬拉上车强按着良子哥的肩膀,那混小子决意再摸黑跑回去的。小舅妈看见儿子哭哭啼啼地回来,料定在我家受了气,不问青红皂白,尖着嗓子埋怨道:“我把稀奇得跟宝贝似的儿子送到你家当伙计,你做姑做姑父的,不晓得平心静气地慢慢地教他,你们恨不得把他一口气变得服服帖帖。哪里有这样的姑姑姑父?”父亲站在一旁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母亲本想软言软语地赔个不是算了,听自己嫂子数落一番,想起自从良子哥到我家,她谨小慎微,大声话不敢说一个,赔着小心,生怕偶有怠慢,惹得他回家告状,嫂子又寻上门吵架;每每生怕出事,怕鬼惹鬼,这良子也太不争气,闯出事端,不过就他这性子早晚都有这么一天,索性心一横,把话说开来,来龙去脉说了一通:“嫂子,当初你送良子去,我就说良子娇生惯养的,吃不了哭;是你非要留下他,让我们好好管教。如今又是这么一说,我是请的伙计,是帮忙干活的,并不是请上卿,每日里好酒好肉地款待着,生怕有一点疏忽,你可以问问你儿子,我到底亏待没亏待他,人都是凭良心的。”小舅妈眼珠子一转,冷笑一声说:“是啊,是啊,我家儿子千不好万不好,东子哪儿都好,都顺你们眼。你这岂不是掐虱子养虮子?你咋不说你偏心太过了,有心想跟良子过不去?他怎么能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打量我不知道,你糊弄人的事情,哪回东子回来,你不是大包小包地带了礼物,新式的折叠伞,黑皮包,哪样不是你帮他添置的?我家良子到你家也快一个月了,鞋子袜子你何尝帮他添一双两双的?说了,你就是那句你大哥死老婆多年了,可怜,孩子们缺娘老子,那你小哥难道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跟你不是一母同胞?”母亲待要分辩两句,被父亲死死地拦住。父亲苦笑着说:“嫂子,我说嫂子,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们两口子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且放过我们一遭,改日我亲自登门谢罪。如今也晚了,扰了你睡觉。你劝劝良子,小孩子鼻尖上一点气,等他气消了,愿意跟着我继续干,我还是举双手欢迎;若是不肯干了,今天我把工钱也加倍结了,决不让他吃亏”,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带着余温的二百块钱塞到小舅妈手里,拉着母亲往外走。小舅妈接过钱,沉吟片刻,突然三步并做两步地窜到父亲面前,展开双臂拦住他们去路说:“今天我也把丑话说在前面,我还不清楚你们对我良子做了什么,惹得他哭三抹四地回来;我良子没什么闪失则可,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把你家搅得鸡犬不宁,家破人亡!”母亲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不由想起自己尚未出嫁时发生的一些伤心往事……。
自小姥爷走得早,可怜姥姥一个人拉扯大舅,小舅,大姨,母亲四个孩子,仅靠着几亩薄田瘦地勉强过活。姥姥年轻时候得了一种叫做甲状腺肿大的病,俗称“粗脖子病”,脖子一圈长满大大小小十几鸡蛋大小的肿块,挤挤挨挨, 一直垂到胸前。逢到天阴下雨的时候,那装满鸡蛋的布口袋就像一块巨石压得她连气也喘不过来,姥姥只好一点一点地 用手托起,然后大口大口地像拉风箱似的喘上几口气,才不情愿地放回原地。过不了几分钟,又是如此重来一次。一般情况姥姥不轻易见客,怕给儿女丢脸。熬到大舅娶了房还算贤淑的媳妇,一口气生了大表姐青儿,二表姐明儿,大表哥大饼儿,二表哥小饼儿,小表哥东子,肚子里还怀着未出生的孩子。最大的表哥大饼儿其实差不多跟母亲同岁,因为辈份关系,还是不得不喊母亲“小姑”。小舅确凿已经定下十多里外的名字叫做杨树洼的村子里一个据说手脚伶俐,传说一天能手脚不闲地插上两亩秧苗的远近闻名的“勤快人”——杨青枝,议定十天后过门。讲定的彩礼钱是三百三十块。所以小舅娶亲那天,姥姥干脆躲在厨房忙上忙下,并没有出来应酬小舅妈的娘家人,直到“上卿人”酒足饭饱准备打道回府,姥姥连面也没露一下。这成了姥姥最大胡”罪状”,礼数不周的根本原因是瞧不起小舅母娘家人,后来屡次成了小舅母口诛笔伐的“话柄“。且搁一边不提,偏偏那天腆着大肚子的大舅母硬着头皮里里外外招呼客人,一不小心踩在地上一块丢弃的白菜梆子上,”哎呦“一声摔倒在院子里。众人手忙脚乱地扶起时,才发现大舅母下身血流如注。慌忙搀进里屋,立刻派人去请村子里接生婆吴妈。吴妈来后,掐指算算说还有半个月才到预产期,而且一掀被子,惊得她脸色刷地惨白,头上的汗批批地出来了。她发现孕妇身下垫得厚厚的卫生纸已经全部湿透了,而且两腿缝间还源源不断地流着殷红的鲜血,她俯身一探,暗呼头还没落下来。她连连摆手,说赶紧送医院吧,孩子生不出来,是难产,加上大出血,晚了会出人命的。姥姥急了,扯着吴妈的袖子,怯怯哀求:”她吴妈,你是最有主意的,行行好,再想想法子。你看家里今天不是娶新媳妇吗?哪里走得开呀。况且你知道的,我这穷家破眼的,东挪西凑好不容易才齐了三百三十彩礼钱。家里实在是一分钱也拿不出。你是救死扶伤的观世音,大慈大悲的如来佛,你到底想个万全之策,帮俺大儿媳顺顺当当地生下孩子吧。求求你“,说着姥姥磕头如蒜跪倒在吴妈脚面前。吴妈嗫嚅着退后几步,喃喃地说:”容我再想想,再想想“。吴妈看着气息越来越弱的大舅母,高高挽起袖子,一边喊着“使劲”,一边再度拿手伸向大舅母两腿缝间,一探原来是两只粉红的小脚要露出来了。她赶紧堵住下面,又招呼大舅母屏住呼吸,缓点用劲。大约过了三四分钟,孩子总算生下来了,是个女孩,一双呼灵灵的眼睛滴溜溜转。只是大舅母太疲倦了,惨白的脸如同白纸一般,整个身体如同一片经历了风吹雨打的树叶,不由自主地滑向生命最后边缘。她甚至来不及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付出生命代价生下的小女儿,两眼一闭,再也没有醒过来。霎时间,姥姥领头放声大哭,大舅也扑到床边哭得不能自禁。大表姐青儿,二表姐明儿,大表哥大饼儿,二表哥小饼儿,小表哥东子,一溜跪在床前扯着喉咙啼哭。整个东厢房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搅和着悲泣,久久驱之不散。西厢房里,烛光莹莹,新床上满满荡荡地堆放着色彩绚烂的新被褥,屋子里摆放着大红漆高的穿衣柜,矮的五斗橱柜。墙边竖着四根青莹莹的新竹竿,床上端坐着私自掀了大红盖头的瘦长脸庞的新娘子,簇新的红衣红鞋,连袜子也是红的。忽然听到一声接着一声的悲啼,倒是吓她一跳,不觉跑到门口倚着门框伸长脖子向外张望。院子里空无一人,只剩下满院子炸得红通通的炮竹碎屑儿,静静地残存着幽微气息。之前她也曾闻听旁边人说起大嫂突然临产,该不会她有什么祸事临头吧。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儿。听老年人说过,女人生孩子犹如鬼门关走一遭,这嫂子看着慈眉善目的,不像短命之人,再说今天是自己大喜之日,这一家子也不忌讳,这样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她不觉心生愠怒。再说新娘子头一天一定要避开不祥之人,听说身怀有孕的人不能接近新房,换言之,她也不能主动去靠近大嫂及东厢房,就算天真的塌下来,她也不会搭上自己的幸福。打定主意后,她缓缓地退回新房。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被撞开了,新郎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到新床边,声音打着颤儿说:“青枝,青…..青枝,大事不好了,嫂子,嫂子,她死了。”小舅母惊得一跃而起,嘴巴半天合不拢。半晌才故作镇静地说:“那又怎么样。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拣我们大喜之日,可见是不怀好意,连带着你们一家子都诅咒我们的婚姻?”小舅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自顾自说:“青枝,嫂子白白死了,家里连副棺材钱也拿不出。母亲,母亲说…..”小舅母愤怒地打断他的话,厉声嚷道:“她说什么,又惦记上我那一笔彩礼钱吧?她痴心妄想。她还真好意思说出口。这是万万行不通的。况且,我压根没有带过来,娘家替我收着,以防将来烦难急需之用。”小舅急了得直跺脚说:“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嫂子抛尸野外吧!好歹拿出钱来,帮哥度过难关!”小舅母冷笑着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个道理你竟不明白?以后分门立户的,你嫂子一走,大大小小梯子磴似的一窝娃儿,那可是个无底洞,告诉你妈,明天就分家,我可不趟这浑水。”小舅看实在说不通,摇摇头无奈地走出屋子,另外想办法去了。
三天后,姥姥,大舅还是咬牙卖掉了家里那头将要下崽的母猪凑了两百块钱勉强安葬了大舅母,然后在小舅母又哭又闹苦苦相逼下分了家,家中所有粗笨家伙一例一分为二,大舅生性厚道,任凭小舅母指手划脚,挑三拣四,始终不置一词。天色将晚之际,姥姥房子一应陈设争抢一空。连姥姥唯一的嫁妆—那个红漆矮柜也被小舅母搬走了。东西分完了,家中劳力又是一分。小舅母算定了,姥姥是不会安心跟着她过的,况且眼睁睁地看着大儿子无法侍弄嗷嗷待哺的婴孩,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撇开姥姥,单选大姨与母亲两个正值青春,干活利索的女孩子。大姨是已聘给王庄的赵家子孙赵本坡,迟到明年春天便要出嫁。小舅母硬是逼着姥姥同意平日里两女孩子做活挣工分她独得,若有结婚出嫁这等大事,便要公费分摊。母亲回忆起来,那年她刚刚十六岁,早闻听小嫂子干活手脚快远近闻名,早卯足了劲,想跟她比个高下,决个雌雄。小舅母暗自窃喜,巴不得母亲拼命,自己从中得利。
大舅家的日子比想象中艰难许多。大舅母闭眼是最小的东子表哥不过三岁,踉踉跄跄学步,只是小冤孽老燕一天到晚扯着瓢泼大嘴哇哇大哭,哭得姥姥一旁跺着脚暗骂:“催命的小孽障,害得你妈见了阎王爷还不嫌够,定要折腾得家反宅乱,才甘心”,骂着骂着,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滴在小表姐老燕的脸庞上。大舅沉默地扭过头擦了一把脸,劈头夺过襁褓中的婴孩,疾速地往外奔去,姥姥追在后面大惊失色地连问:“你上哪儿去?莫不是疯了?”大舅顾不上答话,从村西跑到村东,专心找才生过孩子的女人,说尽好话,让她们赏赐一口奶水给老燕。这老燕也泼实,就在这讨来的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奶水的滋养下一天天长大。按理说,这老燕遍尝了百家饭,不说感念自家父亲一个大男人穿梭在妇女群中忍受别人的耻笑,就是说吃尽了许多乳母的精血乳汁,应长成一棵善良感恩的心灵吧,可事与愿违的是,她倒长成个冷血,不尽情理的人,多年后,得知含辛茹苦拉扯自己长大的父亲流落在外,溘然长逝,她竟为了点子工资,在广州不肯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这是后话了。
大舅家是挨不尽的凄凄惨惨戚戚,小舅家却是如火如荼如虹,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舅母每天天一亮就扯着嗓子呼唤着大姨和母亲起来打扫庭院,或侍弄菜园烧火做饭,或出门挣工分,或打零工贴补家用。两个女孩起初不敢违逆。私底下她还防小心,特别交代两个女孩不能插手东厢房的家务事。这让大姨和母亲大为不满。小舅母大概也猜到这两姊妹只是表面答应,骨子里并不服气,所以她留心观察她们一举一动,暗自揣度,若抓到她们与东厢房牵连不断,甚至偷拿东西去填那无底洞,她发誓绝不饶恕,一定要抓个现行,杀鸡吓猴,惩戒下次。果然不久便被这狡诈的女人发现了端倪。话说大姨数月前聘给赵本坡头回见面时,男方送给了她一块上好的蓝的卡布料,足够做两条裤子,小舅母也看中了这块布,几次三番提起想拿了去量尺寸。大姨有点舍不得,推脱下回吧。谁知前天小舅母竟然发现大舅家的表哥大饼子穿了一条和这布料一模一样的裤子去临村相亲。她不禁勃然大怒,非逼着大姨说出实情。大姨不得已只好搬出自家母亲做挡箭牌。说是姥姥发了话的,大舅家境寒窘,大饼子表哥才刚好不容易说了门亲事,可惜连一件像样的衣服见人都没有,让大姨割爱,拿出珍藏布料,胡乱给大表哥做了条簇新的裤子。小舅母狠狠地瞪大姨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们娘母子串通一气,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倒去问问你们母亲,这叫分的什么家,锅连灶,灶连床,还让不让人过。你妈就偏心眼,一味袒护着你大哥家,最可气的是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我去审了她再跟你算帐!”
小舅母二话不说就直奔东厢房。当时姥姥正赶着 小表姐老燕睡着之际,端坐在炕上,床上摆了许多零碎布头,她准备给老燕拼凑一件百纳衣。迎头看见小舅母怒气冲冲进来,不觉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把一块蓝色布料往身子底下塞。小舅母冷笑一声,眼疾手快地抢过那布料,狠狠地掷在姥姥脸上,高声嚷道:“瞅瞅你们娘母子做的好事,打量我是个死人哪。以为瞒天过海就能蒙混过关啊!你作为母亲,不一碗水端平,胡子眉毛一起抓,你说这算分得哪门子家。胡乱把我家的东西偷拿给你大儿子,这叫什么行为,这叫偷,对,就叫偷!你穷疯了,糊涂了,干出这等勾当来!”姥姥拼命地抖出三分笑脸说:“青枝,仅次一次,下不为例,如何。你看你大哥家穷得叮当响,大饼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你作为婶子,难不成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来娶不上媳妇打一杯子光棍。我也难啊,你好歹体谅些。“小舅母一步步挨近姥姥的面前,咄咄逼人地说:”你难,谁不难!我进门三天就分了家,你也不体谅我一日三餐的难处。操持家务就不提,还要养活两个妹妹,如今我也身怀有孕,也不见你买东买西帮我补养,手心手掌都是肉哪!“姥姥眼看着说她不过,就翻身下床,抱起炕上的孩子预备夺路而逃。刚走到院子里,小舅母就一边喘息着一边追上来,一把扯住姥姥的衣袖,只听”卡嚓“一声,姥姥那青布斜襟棉袄齐崭崭地从袖子处撕裂开来,露出雪白的棉花芯。姥姥不禁恼了,使出蛮劲来挣脱小舅母的手的束缚说:”原以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原来你竟然是个胡搅蛮缠的刁妇。你说布料已经裁剪衣服穿在身上了,好说歹说你不听,你待要怎样,难不成打我老婆子一顿才解气?“姥姥这本是气话,她怎料到小舅母真会动手,这女人一把夺过姥姥怀中哇哇大哭的老燕,掷在地上,恶狠狠地扑过去,硬是把白发苍苍的姥姥摁倒在地,顺势跨过一条腿骑在老人颤抖着却无力挣扎的身上,并扬起巴掌疾风迅雨般扇向姥姥面黄肌瘦的脸上。不一会儿,姥姥脸肿得老高,施虐者却没有停手的意思。正在这时,在外面干活的母亲回来了,一看见自己母亲被嫂子打倒在地,一脸血污的惨样,怒不可赦地冲上来一把扯起小舅母,又抱起地上哭得尿了裤子的老燕,这才回头厉声说:”嫂子,你吃饱了撑的,竟然敢打自己的婆婆,天理难容哪!“小舅母气得胸脯大起大伏,勉强调匀气息,分辨道:”你不问问你妈我为啥打她。她瞒着我把你姐那块布料偷拿去给大饼子做了裤子,这两家不像两家,一家不像一家,成何体统。你和你姐可是分到我家了的,吃家饭屙野屎,打量我傻啊。娘几个串通一气,合伙欺负我这外来人,王八羔子一条藤,我今儿非扯断它不可。“母亲用手背胡乱给老燕抹了流老长的鼻涕,拍拍肩膀试图安抚哭闹不止的孩子,才说:”嫂子,你错怪我妈了。我原不知你想要那块布料,是我百般央求着姐姐拿出来替大饼子做裤子的,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跟母亲和姐姐毫无瓜葛。“小舅母转动眼珠子,巡视一圈说:”你好大的面子呀,你以为你大包大揽地把全部责任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我就会饶你们一场,那可是大错特错了。你妈今天无论如何得赔我一匹一模一样的布料,否则我决不善罢干休。“姥姥青淤的脸上眼泪纵横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可是没钱赔你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小舅母眼看着又恶狠狠地扑上去了,手指直捣向姥姥的脸,威胁道:”你难道还没尝够我耳瓜子滋味?你还是早点赔我的好,否则皮肉吃苦。“说时迟那时快,大姨也满身灰尘从外面回来,正好目睹这一幕,嫂子耀武扬威地向自己母亲挥拳头,不由怒道:”住手!你这鬼迷心窍的泼妇还真想打人?妈,你这脸上的口是怎么回事?难道趁我们不在,疯狗真咬你了?“母亲在一旁插嘴把来龙去脉说了个遍,大姨逼视着小舅母的眼睛说:”你快点给我妈赔礼道歉,这事还好说,若是迟一星半点,待我二哥回来看他不跟你算帐才怪!“小舅母看自己势单力薄,早跳出老远,但气势还是不减,叉着腰骂道:”笑话!给他十个胆!你二哥可是我枕边人,看他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就不姓杨了,不信咱们等着看好了。“果然小舅中午回来,得知姥姥挨了打,竟然大声话不敢说一个,拿话遮掩过去了。背地里他很是嗔怪母亲太岁头上动土,两个妹妹太不懂事,跟嫂子拌嘴,若动了胎气就大事不好了。母亲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想寻小舅理论,又恐再次激怒小舅母,再对姥姥下毒手,只好暂且忍下这口气。不过从此长了心眼,不再傻乎乎地拼命干活了,蝎子般心肠,就算自己累死,又能图她什么好处?开始消极怠工,能挣七分便挣个三五分罢了。大姨也看透了,不想呆在小舅家了,可明知自己加上我母亲也不是小舅母的对手,只一心一意巴望着赵家早点迎娶了她,救她脱离苦海。
有一阵子姐妹俩迷上了做鞋,白天出工没时间做针线,晚上点着油灯纳鞋底。时间久了,小舅母发现煤油用得快了,又不乐意了,一天夜里,隔着窗户骂道:“两个妖精,白天偷懒,晚上电灯熬亮的做针线,哪里有那闲钱买煤油?早点挺尸,明天还要上工。”两姐妹闻听吃了一惊,慌忙吹熄了灯钻进被窝里假装睡下了,待西厢房里彻底没了声息,才又蹑手蹑脚地摸索着擦亮了油灯,提心吊胆地接着做。做了好一会子活计,就放下手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外面动静,只听到窗户上钉的塑料薄膜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只听到远远的村落里几声狗吠声,唯恐那诡计多端的小嫂子又神出鬼没地趴在窗户外偷窥。就这样偷偷摸摸地做着鞋子,一双有一双,全送给了东厢房大舅一家子。大姨做鞋都只是给赵本坡,她是人大心大,不中留了。那年腊月二十八,大姨欢天喜地地出嫁了,临走拉着我母亲的手叮嘱:“姐走了,以后就全靠你自己了。别跟二嫂天天拌嘴生气,好歹将就个一年半载,像我一样寻个婆家嫁了算了,成日家跟她磨牙斗嘴,添了咱妈许多烦恼,自己岂不吃亏?二哥你是指望不上的他帮你说话的,这个家里,二嫂就是女皇,说一不二,你们且供养着她,别让她找你碴子,就算阿弥陀佛了。”母亲眼泪婆娑地说:“你走了,就算脱离苦海了,我还苦海无边呢。我就看不惯你明哲保身的声气,我可不像你未嫁时一味哄着杨青枝,围着她转,我可是眼睛容不得沙子的。她若好,便了;若不好,我就不依她,难不成她赶我出门不成?她才不傻。万一她容不下我,东厢房还伸着手想要我呢。“大姨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说:”我是好意劝你,你不听也是没法的事情,你且悠着点,别弄得收不了场,东西厢房都不要你,你哭都没地方哭去,那是到哪儿存身。“母亲气呼呼地塞道:”你管好自己吧,我的事情不用你费心。“大姨摇摇头,只好恋恋不舍地坐上自行车出门了。那时候婚礼简单的很,听母亲说这是男女双方各自置办酒席,赵本坡骑着崭新的”永久“自行车驮着穿戴一新的大姨回家成礼。并没有今天讲排场,婚车多少辆,只是上卿还是少不了的,小舅母委实从大姨身上好好地赚了一笔不菲的彩礼钱。